愿逐扬花之五陵年少

那一日，阳光灿烂明媚，天空万里无云。
    茂密树丛中一簇枝桠如被轻风吹动一般晃了晃，悄悄地，一颗头从树丛中钻出，左也瞅瞅，右也瞧瞧——
    很好，没人。
    不放心，再觑一圈，恩，不错，确实没人。
    抓过先前藏在树丛中的包袱，满意地掂了掂掌中的重量，清隐仰头，悄无声息地从围墙上窜了出去。
    没过多久，守卫森严的东厢里渐起喧闹，负责给小公子送早膳的侍女翠翠拉高的惨呼响彻整个清府，震地茂密树荫里飞鸟树叶散落一片：“不好啦，小少爷又逃跑啦！”
    话音未落，原本平静的宅子里陡然间鸡飞狗跳，仆人侍从们东奔西跑，一部分去给自家公子老爷报信，另一部分熟练地组成队伍出府寻人，更是自动自发有条不紊地分出东南西北四个方向。
    看着脚下说笑着走远的搜寻队伍，架着二郎腿仰躺于枝桠间的少年唇角勾起一抹狡黠微笑，一双极致墨色的眼瞳随着弯出漂亮的弧度——无声无息半伏下身，如一只掠过树梢的鸟般往搜寻人员相反的方向而去。
    呵，美丽的江湖，在下来了！
    天高云淡。
    京城喧闹的大街上行人川流。
    奈愁里，位于整个京城最繁荣的地段的它号称天下第一大酒楼。这里的菜样繁多、南北皆全，且价格合理，服务周到，历经四代勤勤恳恳打点，从当初的默默无名开到现在全国闻名，冥冥中，拉开了事件的序幕——
    二楼雕着流云飞纹的杉木扶栏边，一处隐蔽在不起眼角落的桌旁，青衣公子半遮了一边容颜，独自占了一整张客桌。俊美面容的表情，只可以用一个词来形容：苦兮兮。
    端起手中的酒杯，轻轻嗅着绿蚁酒丝丝入扣的香味，清隐的表情有些古怪。
    抿了唇回想上次醉了之后的情景……浑身一个冷颤，极墨色的眸子危险地眯起来——
    凭～～什么三兄弟中就自己酒量这么烂酒品又那么好啊？
    一年前那次，明明已经逃出家门，还碰到了一个据说与上任武林盟主有血海深仇的逍遥公子，眼看着就能接触到美好而绚丽的江湖世界——可偏偏！
    就被那一杯花雕误了事！
    啪地一声将酒杯拍回桌上，青衣公子恼火地回忆起那次一杯花雕下肚后，立刻不知云里雾里，晕晕叨叨，模模糊糊，等清醒过来，一睁眼便是大哥、二哥、父亲站在面前轮流布置处罚的情景——
    脸色青白交加，到最后，却是唉地一声叹息，摩挲着手中的笛子，硬生生地把目光投向了窗外。
    平整的街道，来往不息的人群，此起彼落的叫卖声中夹杂了小孩子的欢叫和各样物品撞击的声音。琳琅的摊位前，挽髻的少女们撑着画着花鸟的纸伞慢悠悠流连，怒马的少年顾盼飞扬，笑声与低语喧闹了一整条街道。
    多么和平的街景……
    淡妃的薄唇倏地往下扯了好几度，清隐将目光收回来，半强迫地撇向杯子的反方向，继续打量：二楼的雅座坐的几乎全是公子哥儿、侠士儒生。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在眼前晃着，无一例外地挂着各样笑容，所有人都谦和有礼、温文尔雅，品茶饮酒，言笑晏晏，好象在比较谁人的家教好，谁人的涵养高一般，相处地“融洽”极了！
    “真是，无聊啊……”一张俊脸完全苦下，清隐全然不顾他翩翩公子的风度，无力瘫倒在桌子上，一头乌黑的未束长发披散下来，埋住了极墨的眸子，“江湖啊……在下好想你啊……出来个大侠给在下瞧瞧吧……”
    “小二哥，你这有没有偏僻一点的位置？”
    随着不远处楼梯口响起的软糯声音，一名白衣少年出现在楼上。
    一袭贴身剪裁的蜀绣长衫，腰间围着镶白玉的雕花银带，光滑墨黑的长发如丝缎般柔滑地垂在颊侧，微带淡蓝的猫儿眼水晶般明亮。睫毛轻眨，可爱的娃娃脸上淡粉色双唇美好到让人忍不住想亲上去。
    少年漂漂亮亮的，一进来，每个人的眼前都是一亮。迎上去的店小二本也被他的外貌惊艳到呆怔在原地，耳朵里好不容易消化完他的话，人不禁回过神儿，这位公子想要的偏僻的位置，也就是隐蔽点不惹人注意的地儿。可是，偏僻的位置嘛……目光扫到清隐所坐那张桌的方向，当初也只设了这一张……特意摆在柱子后头，摆设了小屏风，与二楼大厅隔开空间，只可惜，已经被人给坐了……
    “小公子啊，本店开门做生意的，又是在京城里，这二楼的大堂也还是大堂，您若真要隐蔽的位置，我们可以带您到楼上……”
    “不要，”话还没说完，那公子就拒绝了，美好的粉色唇瓣微微嘟起，道，“三楼是雅座吧，一定比二楼贵，都是一样的东西，我干什么要选贵的那个！”
    小二无言，这要怎么说？三楼就是以僻静而异于二楼的，贵就贵在这僻静二字上啊，您既然来酒楼找僻静的位置，就应该到三楼去而不是二楼大堂啊，又要僻静又要便宜，您还不如选择城门那边的小店子叻……
    可这话无论如何也不能说出口的，那小二转了转眼珠，对白衣公子道，“您既一定要僻静地儿，二楼也不是没有，”他朝清隐坐着的那桌努努嘴，“只是现在已经被人坐了，您若想坐，小的给您想个法，您们俩可以凑桌，但是前提是那位公子得同意。只是到我们这来吃饭的，一般是自己坐哪就认哪了，大多不肯和别人合，您看……”
    白衣小公子耳里听他这么说着，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小小的屏风后头，一袭青衣的少年伏在桌上，长长的头发如泉般披在肩上，想也是个未满二十不曾束冠的。他身上的衣服虽然是单纯的青绿色，布料和染工却一眼就看得出是贵族常用的软苏绣……想来，这人应是个官宦子弟，而属于官宦子弟这一块的，十中有九个半都是纨绔……
    对付这样的人……哼哼，他有的是办法！而且说不定，今日这顿餐钱都有人结帐了～！
    想到这，白衣公子小手一挥，意气满满， “没问题！我自己去跟他说！”潇洒地撇开店下二，向那桌走去，
    那边清隐正瘫在桌上、撇着嘴巴，满身哀怨地想着他还没影子的江湖和不知在哪的大侠，突然耳边来了个软软清亮的声音，微笑着说道，“这位公子，你好啊。”
    抬起眼，清隐有气无力地瞄了过去，来人是一个只能用漂亮来形容的小公子，正无辜地眨巴着大眼，笑望着他。
    失望地别回了脑袋，清隐懒地坐正身子，也不打算管什么礼仪，懒洋洋问道，“什么事啊？”
    小公子一愣，口中却没停，道，“我曾听说从这个窗口能看见京城最繁华的大街，说不定还能看到出巡的大官和外出的官家少爷、世家公子，特意想来见识一下，不知公子能否成人之美与我共坐一桌？”这个人……和这几天遇到的人不一样呃……？
    原来是这样，清隐埋着的脑袋上下点了点，有气无力地嘟囔，“你自便吧，反正这是酒楼，酒钱你自付就好。”
    唉……难得有人来找自己搭讪……为什么就不是个武林人氏咧……在下想见识江湖风云啊……小毛孩儿拿着玩什么……嘴角抽啊抽啊抽，感觉到身边那小公子搬椅子坐下，随即一双眼睛就盯在自己身上了。
    小公子——连珩就着身旁的椅子坐下，大大的眼睛好奇地盯着青衣公子看，眼下这一位跟自己离家这么些日子所遇到的那种长地有模有样就认为所有人都该围着他转、有钱无脑的纨绔子弟完全不一个型啊～唇角一勾，猫儿眼狡黠一转，有意思……
    “我叫连珩，连是价值连城的连，珩是古玉的珩。”端起小二倒满的香茶轻抿一口，“公子你叫什么名字？”
    “……清隐……清水清，隐士隐……”慢腾腾地嘟囔着，清隐摆明了对身边之人不怎么来电。
    连珩也不介意，继续道，“我家住在山东，离海很近，小隐你是京城人氏吧？”
    瞄一眼过去，小隐？自己什么时候和他这么熟了吗？张了张嘴正打算说些什么，楼道口又上来了的一道黑色身影，吸引了他全部注意。
    那人一身黑衣，身形修长，一片逆光中，一道墨绿光芒在眼中一闪而逝，一瞬间只让人联想到两个字，危险……
    好一个……有江湖气息的男子！清隐不由半眯了眼，唇角也轻轻勾起，“这位仁兄，相见既是有缘，若不介意，在下请你一杯茶如何？”
    利落的侠客打扮，悄无声息的走路方式，挺拔的鼻梁，还有一双精光暗藏的墨绿色眼眸！多别致！多特殊！这个人，一定是个江湖杀手或者用毒的高人！清隐的心里翻江倒海，狂风呼啸，面上却不露分毫，面带诚恳微笑看着那墨绿眸色的人。
    那人转过身来，诧异地看清隐一眼，确定他招呼的确实是自己后，薄唇轻动，淡淡说了声，“多谢。”
    “不用客气。”笑眯眯道，清隐唇角弯地象狐狸，这一整个酒楼就你最像我的最爱——的江！湖！人！氏！请你一杯茶算得上什么呢？
    ……嘿嘿～跟你混熟了，还怕在下没有惊险又有趣的江湖事件可看吗？
    小墨眼儿～快快过来吧～在下的江湖是非就全靠你啦～哈哈哈～～～～
    ……什—么—嘛——，明显的差别待遇啊……
    瞪着身边的青衣人，再瞄瞄迎面走来的黑衣人，连珩郁闷透顶地一口饮尽了杯中的茶。不服气地再次打量着走过来的黑衣男子，他也好奇，凭凭都是才见面的人，这人究竟有什么地方如此特殊，居然能让旁边这个有趣的纨绔子弟眼睛亮地如同发现猎物的狼。
    这一眼过去，竟再难移开目光。
    男子很高，一身的玄衫更将人衬托地修长挺拔，鸦羽般的长发披散着，有数络垂在额上，纤细却不女气的眉下，一双眸子略看只是隐藏绿芒，仔细望去，却是深不见底的潭。
    来人很年轻，看来也未到二十，冷淡的表情，有点拒人于千里之外。利落的玄衫随着走动可以看出上等丝绸的流光，外罩的单衣薄纱尽数烘托了黑衣的神秘，再加上银玄色腰带收拢腰线，一举一动，尽显风流。
    连珩敛起睫，突然之间，他对此人也产生了很大的兴趣，这个人，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啊～长睫如扇，眸色清澄，流畅的眼形更将整个眼部的秀美精致再提升上了一个程度。可让人惊讶的是，那双清澈如潭水的眸子，瞳色，是深邃的墨绿。
    这样一双眼睛，美则美也，对常人而言，一瞬间的惊艳过后，余下的，就是对异类的恐惧，不自觉摸上自己一双漂亮的猫儿眼，连珩弯唇微笑，哎呀呀，找到“同类”了。于是，不待黑衣男子落座，连珩已经热情地迎了上去。
    “兄台这边坐。这位公子是个很好的人哦，我也是过来凑桌的。”忙不迭地摆杯斟茶，连珩毫不吝啬自己可爱的笑容。
    黑衣男子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本要推脱的话语，在见到连珩之后微愣，冷冷的脸上微有了动容，最终的话语变为，“……多谢。”
    就着连珩的手在桌边落坐，男子端起桌上茶杯，细细的品了一口，抬眼瞥了眼跟前的白衣少年。后者见状抿嘴微微一笑，大大的猫儿眼轻轻眯起，印入阳光下，竟异样地流曳出一抹浅蓝。
    “在下清隐，清水清，隐士隐。京城人氏。不知这位仁兄如何称呼？”右手的笛子转到左手，清隐笑眯眯地看着黑衣男子，眼里玩味暗藏。
    将视线转向清隐，男子淡淡道出两字，“辰轩。”
    陈轩？这么普通？清隐暗地里皱眉，一转眼珠，抬眼确认，“可是耳东陈，车干轩？”
    “星辰辰，轩阁轩。”
    “好一个星辰之辰，轩阁之轩。辰而为星，轩而方正，”清隐朗笑，“果真是好名字！”一听就有江湖人的风度～在下果然没有看走眼～～
    辰轩不予置评，转目看向连珩。
    “我叫连珩。”连珩喝下一口茶，抬眼笑道，“价值连城的连，古玉珩。山东人氏。”
    辰轩微不可见地勾了唇角，不经意一抬眼，却见清隐撑着手臂笑吟吟地望着自己，目光灼热强烈，然，在如此炙热的目光下，竟让他从中感觉到一丝丝寒气以及一抹不怀好意。
    这青衣公子……瞅自己的眼神……怎么看都透着诡异呢……
    ＊＊＊
    渐渐地，桌上一壶雨前龙井已经空了一半了。几次的就茶入口后，辰轩感觉到左手边清隐依旧兴致勃勃地上下打量自己，忍不住向右微微侧首。
    这个清隐，目光未免太“热情”了，一杯茶功夫，竟然断续瞅了自己三四次了还意犹未尽。他当他是二八年华的少女吗？
    若不是他脸上的笑容实在没有虚假的成分，热情也仅停留在看看而已的程度，辰轩实在怀疑自己会不会往那张清秀的脸上甩上一鞭然后转身走人。
    还未等辰轩思考完清隐这边诡异的现状，却见右边的白衣少年也是一脸兴致勃勃地笑看自己，突然不禁怀疑，难道自己脸上真地突然多了什么东西？
    忍不住伸手想拿杯子以作遮挡，一杯装满茶水的杯子已送到了唇边，辰轩看向举杯子的人，嘴唇动了动，却被某人打断，“小轩儿，在下知道你想道谢～可是根本不必啊～咱俩是什么关系，为你递杯茶这种小事在下自然是赴汤蹈火再所不辞。”
    你就知道我要说的是谢语吗？看着面前扬扬自得的某人辰轩有些无语。
    “……我”话才出音一个字，引起了清隐更浓的笑意，连在一旁喝茶的连珩都转了半边身子凑过来听辰轩的回应。
    见此辰轩闭上唇，将目光缓缓投向窗外，眼光瞥到两人因这个举动而失望地各自低头，那个叫连珩的甚至还咕哝， “什么嘛，耍人啊。”不禁觉得有趣，普通人会因为别人这般举动而抱怨吗？
    好有趣的两个人，好象很好逗弄的样子呢……
    可惜，自己……
    不然，或许可以陪他俩玩玩……
    想到这，目光不觉一冷，该死的臭老头，竟然使诈来陷害我！现在自己不仅要离家出走，还要到处躲着人！明明是他不想干了，看我悠闲的样子不爽，却替自己找那么多的借口。
    越想越郁闷，掌下不禁一用力，将正把玩着的茶杯震了个粉碎。
    原本慵懒地趴在桌上的清隐立刻兴奋地坐了起来，一双极墨的眸子灼灼地盯住了辰轩，意味明显：热闹啊！快来啊！在下已经等地不耐烦了！
    另一边，连珩也忙不迭地将目光转了过来。
    见又引起两人注意，辰轩暗道失态，随手将手中的碎片扔掉，不自然地牵了牵唇角，道，“不好意思，两位……”
    话未说完，却见从下而上的楼梯口有两道蓝色人影出现，心不禁一惊，可恶，来的真快！
    腾地站了起来，辰轩一边盯着那两道蓝影，一边向身边两人抱拳，“两位，在下忽然有事，改日见。”话音未落，身影已翩然而去，只留下桌上一锭碎银，而楼梯口刚出现的蓝影也立即随之消失。
    “哎，等等！”是兄弟情杀？还是帮派仇恨？难不成是争夺武功秘籍？不管是哪一样，嘿嘿，终于有热闹瞧了！某人在心中欢呼着，甩下一锭碎银随后追上。
    “哎——……唉，”算了，叫不应了，那就自己拿着吧～～悠哉地喝完了又倾入杯中的茶，连珩有趣地看着窗外那逐渐消失的黑影、蓝影、青影……不是我没叫你们哦～～啧啧，还真是浪费啊……明明这桌茶钱根本就用不了两锭碎银～
    忽然，“噗——！”地一声茶水喷了满桌，连珩慌张放下手中的茶杯猛然站起身，心下哀哀惨叫，怎么就追来了啊！匆忙间，瞥到桌上两锭碎银，某人想都不想地拿起一锭塞进怀中，再掏出几枚铜板随手往桌上一甩，顺着辰轩离去的方向，脚底抹油去也！
    既然不知往哪跑，且就跟去瞧瞧热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