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于日本投降后的第二年。因为离城里太远,身处偏僻的乡下,我们对战争没有概念,也没有见过日本人。因为日本人是从东边过来的,那里是一马平川。那里的人可着了魔了,烧杀抢掠,很多人都被杀死了。到了城里,更是变本加厉,把沿街的商店全部烧掉,据说杀了不少人。好在这些我们都没有经历过,而解放县城的时候,八路军是从西边过来的,路过我们村。那严明的纪律,对老百姓的爱护,跟二战区的部队是没法比的。他们连房子里也不进来,就住在那空着的破窑洞里。只有少数几个领导,跟老百姓住在一起。帮我们干活,到河里去挑水,打扫院落,甚至把他们带的干粮分给我们这些小孩子吃,我们一点都不怕他们。
大人们非常惊喜,因为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的部队,这么可爱的当兵的。因为过去的当兵的,经常打压老百姓,不是人格上欺辱,就是经济上压榨。大家对这些人从来没有好脸色。但这些穿着灰蓝色衣服的军人,完全跟我们过去所见到的军人不是一类人。大家把好吃的拿出来,纷纷招待这些年轻人。但人家根本不吃我们的东西,他们盼望着赶快打下县城,一旦县城被攻破,什么东西都有会的。
没过两天他们就开拔了。很快,城里便传来隆隆的枪炮声,夹杂着像鞭炮一样的机关枪声。没过几天,有那从城里来的人便告诉我们,城里解放了,连二战区的一个中将也被活捉了。但这些信息,好像跟我们都没大关系,因为大家只想着就是能吃饱穿暖,不生灾害病,有土窑洞可住。而我们小孩子,只盼望着过年时能吃到好东西,换件新衣服,至于社会有什么变化,哪家成功了,哪家失败了,都不是我们所要关心的。
我们家有六口人,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哥哥和我。我哥比我大两岁,非常善良老实,跟我的关系很好,有什么好吃的总要先给我吃。由于人口少,负担小,虽然二战区的苛捐杂税也不少,老百姓负担很重,但日子还能过得去。因为家里土地多,只要勤快点儿,好好干活儿,吃喝是不愁的。家家户户粮囤里都存满了粮食。缺的只是食盐,因为虽然粮食多,但没钱花,买不起盐。有时候就不得不吃淡饭。我们家好像都有勤劳的基因,所有的人,根本不用指派,眼里都有活儿。祖父们都信奉着不种百亩,不打百斗的信念,觉得只要勤劳就能致富,不管有多大的付出和汗水。由于土地多,这种完全是笨干的想法,很容易就能变成现实。虽然非常辛苦,但因为秋后打的粮食也不少,没有人觉得这是辛苦的。
但这种好日子很快就过去了,至于为什么会这样,谁也不知道。不过,我们村好像变化还不大。因为打土豪分田地,土地改革,这样的事好像跟我们无关。因为我们村子小,人口少,土地多,各家的土地都种不完。显然也不会让别人给自己种地,所以也没有地主富农,也没有贫下中农。只不过在定成分的时候,为了完成任务,实在没有办法,就把那个土地最多的人给定成了富农。大家在土地这个问题上基本是平等的,不存在谁剥削谁的问题。所以土改好像跟我们也没有什么关系。但是这是一场社会变革,是一种社会制度,所有的人不可能不卷入其中,不可能不去参加。我们全村人,都被集中起来,到区政府所在地参加土地改革,分财产的运动。
跟我要好的有三个好朋友。王和平,他是个非常聪明的小孩,尽管只比我大两岁,但我觉得他事事都比我强,我常常跟着他,听他指挥。刘虎平,他的性格就像他的名字一样非常厉害,像老虎和豹子一样,经常爱打架,小孩们都怕他,完全就是孩子王。不过他对我还是挺好的,大概是好汉不打圪蹴蹴吧,对我这样老实善良的孩子,不仅不欺负,还常常能得到他的保护。李三成,跟我哥是最好的朋友,当然跟我也不错。我觉得他在我们几个人中,是最精明,最有头脑,最善于思考的一个人。他就像我们中的军师,很多事情只要他一出面,其结果,都比我们想像得要好得多。不管是到河里捉泥鳅,还是到山里捉蚂蚱,他都要比我们干得好得多,很多时候大家都听他的。尽管他不像刘虎平那样厉害,但更多的时候,孩子大王刘虎平,还得听他这个表面看起来很善良,很稳重诚实的李三成。要有什么好玩的事情,我们四个人总能凑到一起共同行动。
那一天,我早早吃了饭,跟着大人们去到区政府看热闹。
区政府设在三合岔上,各村的人们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
几乎所有的人,全村出动,人们脸上现出惊异的,怀疑的,高兴和激动的复杂表情。我们几个小孩,更是什么也不懂,只是跟着人们去凑热闹。只见河边的空地上搭起了高高的台子。后面坐着大大小小的领导,下面站满了黑压压的人群。
我们由于个头太小,站在后边看不见,就挤到台子前面,从侧面看。只见台子前面站着一排人,每个人脖子上都挂着一个纸牌子,下面写着他们的名字。一个个都弓着腰,弯弯地像一只只大虾。一脸困惑和恐怖,惊恐地看着一个个愤怒的人。人们高喊着口号,要他们把钱财交出来。
斗争会结束以后,大部分人都乖乖地把钱财交了出来,把多余的土地也交了出来。
然而,也有那顽固的人。只见有那么一个老太太,大概有六七十岁吧,不管那些当官的怎样吓唬,她就是不说。只见民兵们把她押解到河边的一块玉米地里。玉米刚刚收割完,玉米秸秆也被砍掉了,只露出一个个尖尖的,斜斜的,像朝天的刀口一样锋利的玉米碴子。几个年轻人用绳子把她的手腕子捆绑起来,拉过来一匹马,把拴着她手的绳子紧紧地绑在马尾巴后边的绳套上,然后使劲儿抽了马一鞭子。马飞快地跑了起来,老太太一下被拉倒了,朝天躺在地上,被马拉着在满是玉米碴子的地里疯狂地跑了起来。她的后背被尖锐的玉米碴子刺得鲜血淋漓,衣服很快被划成了碎条,鲜红的血渗了出来,染红了的破布,留在一只只尖锐的玉米碴子上。那玉米碴子,就像一把把带血的匕首,一个个指着蓝天。那老太太撕心裂肺地嚎哭了起来,像一条狼被扼住了咽喉,发出一声声刺耳的嚎叫。她用双手紧紧地抓住绳子,尽量使自己仰面朝天,不让自己的胸部和脸面受到伤害。
人们站在地边上,惊恐地看着地里。那些像被耍得如同猴一样表演的老人,吓得都凝神屏息,没人敢说出一句话。不知为什么这个老人如此的顽强,完全就是要钱不要命。
很快,有人上前牵住了马的缰绳,又紧紧抓住了马笼头。那匹马稳稳地站在地里吞吐着鼻息。它后边的那个老年女人已经脸色苍白,大口地喘着气,由高声尖叫变成了“哎哎”地哭泣。几个人走到她跟前,气势汹汹地大声问道,你服不服?还不老实交代!你剥削来的那么多的钱都藏在哪里?再不交代,就再乱拉上几圈,你就活不成了。快说!
那人说着,高高地举起了马鞭,就要往马屁股上打,旁边观看的人们,赶紧一起打劝她,还是说了吧,说了吧,命要紧还是钱要紧?没钱了还能挣呢,没命了可就什么也没有了。不要把钱看得比你的命还大呢。
老太太努力睁开眼,摸了摸破烂不堪的肩膀,两只手上沾满了鲜血。她用手搓了搓脸,一张蜡黄的脸顿时变得血红血红的,像一块破旧的红布,污渍不堪,慢慢地变成了紫红色。她蠕动着嘴唇,有气无力地冲着一双双凶恶又满怀期待的眼睛,声音像蚊子一样低声说,我说我说我全说,我全交代。
人们解开了她的手,把她搀扶着一瘸一拐地离开了场地。她身体后边的地上留下了一道忽隐忽现,时断时续的血痕。她渐渐地顺着大路,走进街道里边去了。
人们又重新回到会场。这时,会场上批斗的人中,只留下了一个人。他大概有四五十岁,个子高高的,紫红色的一张大脸,像一块大大的磨盘。眼睛也很大,张望着四周,不时地咬一咬牙。整个腮帮子,时而鼓起,时而瘪下,凶凶地看着人们。
主席台上,一个穿制服的人,手里拿着一叠稿子,正在高声念着,好像全是那个人的罪行:残酷地剥削穷人,放高利贷,欺男霸女,无恶不作;把长工家不到16岁的女儿,强行霸占。帮助二战区的那些官员收捐收税,贪污税款,私设公堂,关押交不起税的人,严刑拷打。既是地主又是恶霸,最后号召那些被欺压的人们,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
那人一开始还很凶,但一听见这声音,立刻吓得脸色苍白,浑身发抖。他还想发出什么声音来,但人们一拥而上,捡起旁边的一块块鹅卵石,朝着他劈头盖脸就打了下来。那大大小小的石头,像蝗虫一样飞舞着,密密麻麻地冲着那个人的头脸身子,一块块砸过来。
他顿时被砸得瘫倒在地,血流如注。头也被砸得裂开了,眼珠子也鼓了起来,连他那宽大的鸢肩膀也被石头敲碎了。他很快便晕厥了过去,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口里吐着一股股的血沫子。巨大的肚子,如同一只巨大的风箱,一起一伏地起伏着,有出的气,没进的气。这时,只听见人群里发出一声声嘶力竭的嚎叫声。一个小脚老太太挤开人群,手里拿着一把镰刀,一下冲到那人跟前,举起镰刀,使劲儿朝他的肚子刺了进去,然后使劲儿一拉。那人的肚子一下被划开了,肠子肚子全部流了出来,连同血水屎尿,流了一地。那人头一歪,便没有了生息。人群里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啊”的声音。拿镰刀的,拿石头的,所有的人一下就像固定了下来,变成了一个个的雕塑,没有一个人再动一下。
我们几个小孩子挤在前面看着,谁也没有动手。这时,我的发小刘虎平拿起一块石头,砸在那已经变成尸体的肚子上,肚子里头的血丝溅了起来,差点溅在我们的头上。另一个同伴王和平也拿起一块石头,砸在那人的腿上。
我直愣愣地看着他们,不知道该怎么样。快点,快点!刘虎平对我说,快点砸,大人都砸,咱们小孩不砸也不对。
我只得拿起一块小石头,冲着那人的头砸去,浓稠的脑汁“咚”的一声朝四周飞溅起来,有一滴居然溅到我的嘴里。我恶心得赶快往地下吐,一连吐了好几口。我们四个小孩,只有李三成没有动手。他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悄悄地带着我们回到了家里。
等我回到家里时,大人们早已回来了。大家谁也不说话,脸上的表情,一个个严肃凝重,看不出来谁是高兴的,也看不出来谁是痛苦的。只是家里的气氛,比平时多了一份压抑和肃然,好像发生这样的事情,出现这样的结果,大家早就预料到似的。
后来,直到过了好几天了,大家才讨论起那天会上发生的事情。
好像那个老太太,她不是一般的地主,而是银元财主,就是放高利贷的。这在农村是不多见的。只是因为她是在村里有地,但在城里开着商铺,有一定的积蓄,就在村里边放高利贷。土地是明面上的,不管你愿意不愿意,只要强行分下去,分到土地的人,由于有政府的支持,地主富农也不敢怎么样。但银元财主就不同了,他们的钱财是藏起来的,只要不老实交代,政府很难搜出来。所以只能采用这种严刑拷打的办法了。而用这种拉着马在玉米地里转的土办法,要比严刑拷打管用得多。就是用这种办法才让那个老太太很快把隐藏着的银元全部交了出来。她受了的伤,政府还对她免费治疗,也算是人道的吧。
至于那个被打死的人,他也的确太坏了,欺压百姓,恶贯满盈,人人对他充满着仇恨。所以大家得出结论,有钱并不是坏事:朝代一换,天下一变化,只要把钱交出来,就什么事儿也没有了,至少还能留个活命。但要谋害了人,跟人结了仇,社会一变化,朝代一更替,就恐怕连命也保不住了。所以不管什么时候,永远不要害人,不要跟别人过不去。能行好学善,就尽量行好行善;如果做不到,也不要谋人害人。
那年冬天,政府的人来了,把全村人组织起来,号召大家要入社。说了无数入社的好处。说是这样可以集中所有的力量,整合所有的资源;强者帮弱的,人多的帮助人少的,这样大家就有力量了。没有太富的人,也没有太穷的人,大家统一劳动,统一分配,吃的一样,穿的也一样,这样社会就能体现出公平来了。
但人们迟迟不肯行动:要把自己的牛羊马猪,耕地的犁和牲口,全部交给集体,大家都想不通。只有少数几个村干部和党员,并不是完全自愿地交了出去。
我们家起先也处于观望状态,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跟村里的亲戚们商量,大家也拿不出主意来。这时,我的爷爷把全家召集在一起。他坐在后炕上,脊背靠在背垛上,用一根长长的烟杆儿正抽着旱烟。抽完一锅后,他把烟灰磕在灶台上,紫铜色的脸上,一道道皱纹,像铺展开来的一块核桃皮。他用期待的眼光望着大家说,不要再拖延了,不管到什么时候,听政府的,听公家的总没有错;没有哪家政府和公家是要害老百姓的。总是要让大家过好日子的。老百姓的日子过好了,公家的人,当官的人,能不高兴吗?要是对大家都没有好处,人家费那么大劲干什么?迟交不如早交,晚干不如早干。什么时候粗胳膊也拧不过大腿。不要跟人家对着干,对着干,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大家听了爷爷的话,只得按他要求的去做。
这天下午,父亲把最好的饲料拿出来,倒进槽子里。两头牛低着头,用舌头舔着饲料,香甜地一口口地吃着。
父亲拿出一把刷子,仔细地给它们刷着身上背上的尘土。边刷边自言自语地说,唉,明早就要送你们到集体的牛圐圙里去了,我再也伺候不了你们了。你们两个牲灵听话,到了那里可要好好地抢着吃,要是不争不抢,你们可是要饿肚子的。集体生活可不比家里的生活,没人会在乎你们的。你们只能自己管好自己,自己吃好睡好;也要听新主人的话,人家要你干活你就干活,不要投机耍滑。要不然就会挨鞭子的。可是不比在咱家里,好也行,歹也行,过些日子我会去看你们的。
两头牛停止了吃食,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他,好像是听懂了他的话。父亲用慈爱的目光看着它们,似乎是触动了他敏感的神经,两只眼睛湿润了,摇了摇头再也说不下去了。只是轻轻地拍了拍牛的头,让它们吃家里最后的晚餐。
过了几天,父亲对我说,我也不想见它们,可心里总觉得放心不下。你替我到牲口圐圙里,看看咱家的牛生活得怎么样,是不是饿着了。能不能吃得饱?看集体给它们都毓些什么,饲料有没有咱家的好?
他像个老年妇人一样,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直到我转过身,他还在安咐着什么。
集体的牲口圐圙在全村的最高处的东边。我出了大门,沿着那条长长的土坡,来到村子东头的牲口圐圙。只见圐圙的门大开着,圐圙里有许多牛马和骡子。我一眼看见了我家的牛,在圐圙门口的右侧。它们好像也认出了我,抬起头看着我,发出“哞哞”的吼声。
我走到它们跟前,伸出手,摸着它们的鼻子,两头牛争着抢着伸出长长的舌头,舔着我的手。我看看槽子里边牲口们吃剩下的东西,有干草和黑豆,看上去吃得还不错。只是牲口圐圙里不好好打扫,牲口们拉下的屎扑了一地。黄牛骡子和马,全都在屎尿上躺着,浑身上下糊满了屎。我家的牛虽然站着,但它们身上也沾着已经干涸了的牛屎。整个牲口圐圙里发出一股股的臭气,弥漫着整座院子。
我拿起放在门口的一把扫帚,轻轻地扫着牛身上的屎,一块块干干的牛屎,慢慢地被我打扫得掉在地上。两头牛的身上渐渐露出了原来的黄色,浑身上下也显得有了精神。我又拍了拍它们的头,走出了牲口棚。
我回到家,把我看到的情况给父母和全家人一说,大家都挺高兴,只要我们的牛不受制就行。但我并没有把所有的情况给他们说清楚,完全省略了牛圐圙里臭气满天,屎尿横行的样子:反正说了也没用,只能让大家心里更加难受。
只要他们不受制就行,反正到哪也是要干活的,这我就放心了。父亲说。
但我知道,我这样的谎话是隐瞒不了多久的。父亲迟早会看到真实的样子的。到时候会不会要责备我呢?我真的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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