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兰台先生是云州城中一位小有名气的香料商,他体型健硕,面容和善,却有着常人所不及的智慧与精明。那双如浩瀚星辰一般深邃的眼睛里,仿佛蕴藏着无尽的灵光,能够洞穿世间一切的表象。若是有人在他的面前故弄玄虚,那便无异于班门弄斧,自讨没趣了。这种独特的反应与洞察力,得益于达兰台先生几十年如一日的商海沉浮,也离不开其事必亲为的劳苦作风。岁月的流逝并未抹去年轻时的意气风发,反而让他更加珍惜既有的成果,变得愈发谨慎与细致起来。
达兰台先生本是鲜卑族乌兰部的后裔,二十年前跟随父辈们从呼伦河畔徙居来到中土。起初,他们只能白手起家,从事一些不入流的小本买卖,勉强得以维持生计。随着常年的辛勤打拼,在生意场上的触角越探越远,精明的达兰台先生把目光锁定在了当地的香料贸易上。这种中原地区稀缺的商品,一直以来都是由西域的小商贩们带到云州边境的集市上,自发地同当地的买家进行交易。然而由于官府的种种限制,外族商人想要进入内地市场存在很大的困难,而长途贩运的成本又十分高昂,那些小商贩们为此叫苦不迭。
达兰台先生看中了潜在的巨大商机,决定利用自己在当地生意场上的优势,将零碎的香料贸易集中起来。他先是与西域的小商贩们进行磋商,以低价将他们的货物搬进了自己的仓库;再将收购来的香料运往内地的集市,进而赚取高额的差价。不出数年,达兰台先生开设的商铺,便几乎垄断了从西域到云州的香料贸易,成为当地商业圈内的一股大势力。
晋城一位德高望重的叶员外,对这位聪慧敏捷而又干劲十足的后生大为赞赏,不仅经常资助其生意,还打破异族不能通婚的惯例,将自己的一个女儿许配给了他。达兰台先生得到了汉人士绅们的认可,便在云州安了家,彻底断绝了同乌兰部祖辈们的联系。
达兰台夫妇起先有过一儿一女,却都早早夭折。后来又生下一个男孩,因后家执意要求随汉人姓,便取名叫了叶添。达兰台先生忙于生意,经常在外奔波,几乎无暇照料这个孩子的成长。作为家中仅剩的独苗,达兰台夫人对叶添极尽宠爱,生怕重蹈前俩孩子的覆辙。叶添从小接受着汉人的教育,跟随教书先生学习儒家教义,倒也知书达理。只是随着年纪的增大,他变得愈发顽皮任性起来,非但没有继承家业的想法,反而喜欢整天东游西逛,俨然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
达兰台先生无法忍受儿子不务正业的行径,于是开始反省自己的家人是否因为太过宠溺而骄纵了他。在叶添十四岁那年,达兰台先生终于做出了一个自认为正确的决定——要在自己的宝贝儿子尚未完全走入歧途之前,将他送到当地的文香书院去。这是达兰台先生经过深思熟虑后的主张,他坚持认为,松懈的家庭管教是造成叶添叛逆心理的主因。因此他要让叶添离开自己的母亲,离开那些不三不四的朋友,离开这个家的温床,到学堂好好念书去。达兰台先生并不要求叶添能考取什么功名,只希望他能在严格的管教下收敛那闲云野鹤的心性,经历一番刻骨铭心的洗礼,为将来继承自己的家业做准备。
文香书院位于云州城的东边,那一带远离街区闹市,只住着当地的几户寻常人家,平日里倒也颇为安静。普通人家的孩子,早在七八岁时便会被送到当地的学堂,学习一些简单的书文礼仪。像叶添这样富贵人家的孩子,父母通常会为他们特地请一位教书先生上门授课,无需再到学堂里来。因此当书院的先生听说达兰台先生将自己的孩子送来上学时,也是大感意外。
刚入学的一段时间,叶添心性难改,就像一只离开鸟笼的雏鹰,对外边的一切都展现出了十足的好奇。他显得自信满满,以年轻人的一腔热情憧憬着未知的将来,在心里立誓要让家人对自己刮目相看。诚然,他很清楚父母的良苦用心,也试着去做一些让他们满意的事情。他每天坚持早起早回,在二老面前尽量表现得乖巧听话,甚至帮着他们打理家事。如此这般的一反常态,让达兰台夫妇虽然略有惊疑,却也还算比较满意,因而对他未来的表现更加翘首以待。
然而在学堂的日子并不总是轻松愉快。过了刚开始那段热情洋溢的时光,叶添的心情开始变得烦躁起来。严厉刻板的私塾先生,百无聊赖的学堂生活,日复一日的念书写字,将他最初的那份热情逐渐消磨殆尽了。更加难以适应的是,他发现书院里的其他孩子似乎有意疏远自己,大概因为他是大富人家出身的缘故。略显华丽的穿着,颇为讲究的举止,都与周围的寒门子弟显得格格不入。加之平常私下里也无过多交流,他与这些同窗之间的距离也就愈发遥远了。
好在叶添有着超乎常人的恒心与决断力,在试着融入那些同学的圈子被证明并不奏效后,他索性把自己封闭起来,一心只想着早日完成学业。他变得比其他的学生更加用功,仿佛自己才是穷苦人家的孩子,将出人头地的希望寄托在考取功名上。但在课下之余,他对书院的生活感到十分厌倦,且又无法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虽然靠着心灵深处的那份毅力苦苦支撑,他有时还是不堪忍受孤独的煎熬,甚至对念书也产生了抗拒感,变得日渐消沉。
第二年开春,书院里新来了一位陌生的少年,就坐在叶添的前面。这名少年并非云州当地的人家,非但叶添与他素未谋面,书院的其他孩子也都不认识他。经过先生的一番介绍,得知他名叫罗子信,来自关中,仅此而已。至于父母是谁,因何来此,现住何处,根本无人知晓。他平常极少说话,对周围的一切都十分冷淡,偏偏叶添也是个傲娇的家伙,半个月相处下来,两人对彼此的了解还停留在最初的映像里。
但叶添对这位外地的同窗还是非常好奇,就像家养的蜜蜂嗅到了野花的香味一样,恨不得立马探个究竟。这位名叫罗欢的少年长得颇为清秀,俊眼修眉,顾盼神飞,看上去略显斯文,却又透着一股不拘于世的高冷之气。叶添发现他对随身携带的一本蓝皮古书爱不释手,目光经常看向窗外的天空和院落,不时轻吟着自己听不太懂的言语。每日放学之后,他又总是最后一个离开学堂,行踪神秘,让人摸不着头脑。
文香书院的教书先生是一位年过六旬的老学究,人们尊称他为施老先生,曾经中过当地的举人。施老先生平日里面向谦和,但对自己的学生却是极为严厉,一把沉香木戒尺不知打过多少人的手心。但凡有人犯了戒规,或是没有完成他交代的任务,必将面临严苛的处罚。然而最令书院的孩子们苦恼的,还是他那近乎沙哑的嗓音,让人听了浑身发麻,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一躲为快。
终于有一天,老先生在授课之时察觉到了几丝的怪异。他见子信正用手托着脸颊,目光凝视着窗外陷入了沉思,不禁眉头一皱。叶添见老先生略带气色地走了过来,便有意咳嗽了几声。待子信回过神来时,老先生已经站在了他的身旁,一手将他的那本古书夺了过去。学堂里瞬间一片死寂,大家都预料到会有一场好戏上演,纷纷朝这边看了过来。施老先生平日里对不听讲的学生最为反感,连叶添都不禁吸了口凉气,生怕他发起火来。
出乎大家的意料,老先生并没有立刻发怒,只是轻轻用手中的戒尺敲了敲木桌,托着嗓音问道:“这书是你自己的?”子信仿佛还没意识到自己犯下大错,于是点了点头,回答说:“是的,老师。”老先生的手攥得更紧了,又问道:“你刚才一直盯着窗子外头看,在想些什么?”子信想了想说:“老师,我在思考一个问题。”老先生道:“说说看。”
所有人的目光都瞧向了这边,只听子信说道:“学生在书中所见,唐人韩昌黎有诗云‘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学生百思不得其解,这草色远看明晰,为何近看却反而有失真切了呢?”
学生们互相对望了一眼,都耸了耸肩不知所云。老先生眉头紧锁,绷直了满是皱纹的脸颊,不等罗欢把话说完,便发怒道:“每天不认真听课,尽在这些浓词艳曲上下功夫,若是无心念书,明天你便不用来了!”当下把书往桌上狠狠一丢,便转身走了回去。
叶添心中一惊,他从未见老先生发如此大的火气,竟说出“不用来了”这样的话语,可知是被气得不轻。学生们私下里议论纷纷,子信却是一脸淡然,似乎完全不以为意的样子。老先生拿起戒尺用力敲打着前台,喊道:“肃静!”大家于是又安静了下来,开始下一段的课业。
临近傍晚,书院里的学生渐渐散去,子信一如既往地留在了室内,仍旧拿着手中的书本看得兴起。不过这次,叶添并没有着急离开,他有心想要瞧瞧这个神秘的家伙究竟是何来历。
“天色已晚,你还不打算回家吗?”叶添鼓足勇气,打破了许久的静默。子信轻轻笑了笑,说道:“四海漂泊,何处为家?”叶添不明就里,又问道:“那你的父母呢?他们没有跟你在一起吗?”
子信陷入了沉默,迟迟没有作声,整个人仿佛瞬间定格了一样。他有意掩饰自己的情绪,但脸上还是流露出了淡淡的忧伤。叶添担心自己问错了话,忙道:“你怎么了?如果我的话有所冒犯,你千万不要见怪。”子信笑道:“没事,只是想到了以前的一些事情。”
正说着,一名随行的家丁来到了屋外,略显焦急地喊道:“少爷,少爷!”叶添朝那人挥了挥手,说道:“你自个儿先走吧,回去告诉我母亲,我今儿稍晚些再回家,让她别为我担心。”那家丁诉苦道:“哎哟,我的小祖宗,你这不是让我回去找骂吗?”叶添道:“你若不愿走,那就先到院子外等着吧。”那家丁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得退了下去。
叶添又四下里看了看,见无旁人,乃轻声问道:“对了,你手里拿的到底是什么书啊?老先生他为何那么生气?”子信笑道:“不过是一些浓词艳曲而已,登不得大雅之堂。”叶添又道:“你若信得过我,咱们就是朋友。”
子信沉吟片刻,便合上书递给了他。叶添打开扉页,见上头用楷体写着“唐诗品汇”四个字,一时便来了兴趣,因说道:“这些所谓的诗词歌赋,写得好是好,可若整日沉迷其中,多少有些不务正业,也难怪老师会生气。”
“正业?”子信冷不丁瞥了他一眼,“你是指那些四书五经之类的吗?”叶添点了点头,回答说:“十年寒窗苦读,一朝金榜题名。大家来上学的目的,不正是在于此吗?”子信笑道:“你一个富贵之家的公子,竟也有这志向?当真少见。”
“我当然是有苦衷的。”叶添回道,“不说这个了,你这本书先借我看一会儿可好?”子信道:“你若真心喜欢,便送你也无妨。”叶添忙摆手道:“这可不成,若是被我父母发现,准把它没收了去。”
窗外的夕阳渐渐落下,眼见夜幕将至,叶添只好起身说道:“天就要黑了,我必须得赶紧回去,你呢?”子信轻轻笑了笑说:“去找老师认个错,我可不想就这么被劝退了。”他说得轻松写意,似乎并没有太放在心上。
叶添与他道别后,便在那侍从的陪同下离开了书院。他一路上缄口不语,显得心事重重。走出两三里地,直到一只黄雀从上方飞过,才抬头看了看西边的落日,不禁轻吟道:“夕阳无限好,只是……只是什么来着?”那侍从一脸茫然,感觉自家少爷像着了魔一般,只好催促着快些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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