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还是黑暗!
时间在黑暗中看起来,竟好像是完全静止的。
只是这地下室的寒意却越来越浓重了。
黑暗与光明交替的那一刻,也正是天地间最寒冷的时候,何况他们此刻还在地下!
是的,地下——
这个时候,地上面会是什么情况呢?谁知道?
他们的救星南宫斩仍然还没有来——他为什么还不来?莫非是遇到了什么意外?
宇文慧已经渐渐在楚留香的怀中睡着,宇文松清在打坐沉思,楚留香呢?
楚留香忽然想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要是他们的救星南宫斩永远都不会来,那他们应该怎么办?”
难道他们就真的一直在这里等着,等死?!
但现在除了在此等候之外,又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呢?!
没有食物,没有水,如果真的一直这样等下去,他们能撑得了多久?
虽然还是黑暗,但是楚留香却知道时间并不是静止的,时间一直在悄悄的流逝,在这如水般流逝的时间里,这个世上的事也一直在默默的变化,只是谁也无法预测是变好,还是变坏?
滴、滴、滴……
楚留香忽然问道:“这是什么声音?”
宇文松清道:“应该是水滴在地上的声音。”
楚留香道:“这个时候,怎么会有水从上面滴下来?”
宇文松清道:“应该是外面正在下雨吧——当雨下得一定程度时,雨水就会渗过土地落下来。”
楚留香似乎精神一振,道:“这么说,外面此刻正在下雨?”
宇文松清长长叹息一声,道:“江湖本就多风雨,楚香帅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楚留香笑了笑,忽然用力道:“看来,我们有救了!”
宇文松清道:“哦?”
楚留香道:“刚才我去寻找有没有别的出路时,曾发现甬道里上方有一块石板掉了下来,想必是他们用炸药炸毁出口之时,被炸药的余威所震下来的,于是我本想以自己的功力试看看能否从这里打出一条出路,但可惜上面的石板虽然被震下,土地仍然十分坚实,所以只得放弃——此刻这雨水却帮了我们大忙!”
宇文松清沉吟着,忽然大悟,道:“雨水一旦渗进土地,再坚实的土地也会变得柔软,这个时候香帅要再想从那里打出一条出路来,就不会再那么困难了,是不是?”
楚留香微笑道:“正是如此!”
——如果没有出路,那就用你的拳头去打一条出路来吧!
——不是有人说过,“路本是靠人走出来的”,但现在我要说,大多数人的路都是靠自己打出来的——用自己的血汗,泪水,甚至是生命!
本来只有十斤重的棉花,经过水的浸泡之后立刻会变得重逾百斤,再坚实的土壤经过雨水长期的浸泡之后,也会变成一堆烂泥的。
但要等到这上面的土地变成一堆烂泥,至少还要等一百年。
宇文慧本来最讨厌下雨的,因为一下雨她就什么都不能做,只能老老实实呆在闺房里瞪着雨发呆。
可是此刻她若是看见雨下成一片汪洋大海,她一定会笑得合不拢嘴。
只可惜现在的雨下得——唉!
一滴,两滴,三滴,四滴,五滴……
就像吝啬的老太婆给工钱似的,每一分钱她都要戴着老花镜,扳着手指头看清楚、数清楚,也不知是怕多给了一分,还是担心少给了一分,让人看了忍不住想要一把将她的口袋给抢过来、给撕烂。
楚留香静静地站在那里,直到此刻他还是没有出手。
宇文慧忍不住小声嘟嚷着道:“这雨是不是下得太小了一点?”
宇文松清道:“不,雨下得很大,只是渗进来的少。”
宇文慧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又忍不住轻声嘀咕道:“爹,你猜香帅为什么还不出手?”
宇文松清道:“因为现在还不是时候。”
宇文慧道:“要到什么时候?爹,你就说清楚一点嘛,我听不懂。”
宇文松清只有叹了一口气,苦笑道:“现在这上面的土地仍然十分坚实,楚香帅若是此刻冒然出手,必定徒劳无功,于事无补,只是白白浪费力气而已。”
宇文慧道:“他现在是不能白白浪费一丝力气的,是么?”
宇文松清道:“因为现在这里的一切都只能靠他一个人了,我们什么忙也帮不上,就算我们能从这里出去,接下来恐怕还有一场恶斗……”
宇文慧也不禁轻轻叹了口气,道:“要是我……爹爹你没有受伤就好了!”
其实她本是想说,“要是我之前能够多学点本事就好了”,但仔细想了想,“我”立刻就变成了“爹爹”。
——愿上帝原谅她!
等,还是等……
但此刻他们不再是等南宫斩来救他们了,而是在等这上面的土壤能够变得再松软些。
因为这很可能是他们脱离困境的唯一的希望!
尽管他们即使离开了这里,也还会陷入别的困境。
——是的,困境!一帆风顺,只是针对个别的幸运儿,大多数的人一生中总是刚解决了这个困境,又要去迎接下一个困境。
也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突听楚留香一声大喝,紧接着劲风激荡,激荡的劲风声中,但听衣袂舞动,然后就是“轰隆”一声巨响,甬道上方的土壁已被楚留香集全身内力发出的一击震塌!
这一击之威,谁又能形容得出来!
豆大的雨点从洞口倾泄而下,落在楚留香的脸上,他的脸上虽然带着一丝疲倦,却终于露出了微笑。
一道闪电划破天际,照亮了整个阴晦的宇宙。
宇文慧一双明亮而美丽的眼睛看着楚留香的脸、脸上的微笑——这是一张坚毅不屈的脸,这是永远充满自信的微笑!
宇文慧忽然间痴了。
她忽然间明白,一个人真正的魅力,并不是来自他的外表,而是来自于他的精神!
闪电一闪而过,但这已经不重要。
楚留香的脸、脸上的微笑已经深深地印在她的心底,她知道自己永远也不可能忘记了!
阴天。
大雨如注。
明明是早上,但是看起来就像是夜晚,寒风冷雨,天色阴晦,再加上这东边一道西边一道的耀眼的闪电,震耳欲聋撼天动地的雷声,就好像忽然到了世界末日,每个人的心里都难免有些惶恐不安!
尤其是宇文宵阁。
今天本该是他的好日子,应该解决的事情都已经解决了,甚至连无所不能的楚留香也解决了,他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但他的心却偏偏不能安静下来。
是因为这风?这雨?这电?这雷?还是因为他多年来一直想等到的一天终于来临了,所以他的心才会如此躁动不安?还是因为一个人实在不应该因为一已之私而去谋害自己的亲人的?!
是的,亲人,他们的血是相溶的!
但现在他却亲手将自己的亲人埋藏于地下!
宇文宵阁的心里忽然有了一丝悔意,但瞬即又有一个念头在他的心里闪过:“你也是人,没理由你要比别人低下!你付出的比他多得多,没理由他总是站在你头上!这是不公平的!你没有错,一点错也没有,你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拿回本来以属于你自己的东西,所以你根本没有必要因为这件事而后悔烦恼!现在你应该放松自己,你应该愉快大笑,因为你的人生到今天才真正开始!”
大厅里灯火明亮,聚满了人,有的是藏剑山庄的弟子,有的是江湖中有头有脸的武林豪杰,满身红彩的宇文松清正在含笑招呼,只是经过这风雨一冲,每个人脸上的喜气都淡了些,笑容也少了些。
宇文松清忽然高声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已,老夫闯荡江湖半生,早已厌倦了江湖上的恩怨厮杀,今日既得美妾,更生退隐之心,借着今日诸位在此,老夫将这藏剑山庄庄主之位传给——”
突听门外一人打断了他的话,厉声喝道:“你是何方鼠辈,竟敢冒充老夫,在此胡行!”
大厅里的人纷纷一震,扭头望去,只见一个人缓缓走了进来,苍老、憔悴、疲倦,双手和双脚还带着镣铐,全身的衣服已被冷雨湿透,可是他的神色庄严而凝重,没有一丝的狼狈。
他的一举一动都给人一种说不出的威严,一种只有真正的武林大豪才有的威严,令任何人都不敢小觑!
大家忽然惊奇的发现这老人竟和满身红彩的宇文松清长得一模一样!
这赫然就是另一个宇文松清!
于是有人忍不住惊呼出声!
宇文宵阁的脸色更变得变得惨无人色。
他当然认得出这个人是谁——只是这个人本该已是个死人了的!
跟着这个人进来的,还有两个人,一个是宇文慧,另一个正是——楚留香!
于是又有人忍不住惊呼!
只不过这次呼声中却还充满了喜悦之意。
有种人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有人忍不住要为他欢呼,而楚留香正是这种人!
这个世上自然绝不可能有两个宇文松清,所以他们当中自然有一个人是假的。
但哪一个才是真的,哪一个才是假的呢?
每个人的眼睛都纷纷不由自主地瞧向楚留香,楚留香的侠义和为人,足以令任何人相信他的判断和决策!
只要楚留香还在身边,每个人都心甘情愿以他马首是瞻。
现在楚留香虽然没有说话,但却显然是站在苍老憔悴手脚还戴着铁铐的老人那一边。
——莫非这老人才是真正的宇文松清?!
他们本该都已被活在在地下的,但他们此刻却偏偏都活生生的站在宇文宵阁的面前!
一时之间,宇文宵阁忽然有一种晕眩幻灭的感觉。
他实在不明白他们是如何死里逃生的,但他却忽然相信了一件事——这个世上,绝没有任何地方能够困住楚留香!
大厅里的人大多是经历丰富的老江湖,这个时候自然多多少少看出藏剑山庄必定发生了什么惊人的变故!
只是谁也没有再开口。
不到十拿九稳的时候,老江湖是绝不会随便开口的。
突然间,大厅里变得安静得异常,只有外面的风雨雷电声,不时触动着人的心弦!
“完了吗?就这样完了吗?……不——!”
宇文宵阁怒瞪着楚留香,厉声喝道:“楚留香!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找人来冒充我大哥!”
楚留香微笑着,没有说话。
他绝不做任何没有意义的争辩。
苍老而憔悴的老人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瞧着宇文宵阁,黯然道:“在你的眼里,还有你的大哥吗?”
宇文宵阁不禁垂下头,竟似不敢去接触这老人的目光。
只听宇文慧扶着老人,大声道:“那个人是假的,他才是我爹,才是这藏剑山庄的大庄主!二伯,你只怕没有想到我们会死里逃生吧?!若不是义薄云天、机智过人的楚香帅将我们救出来,此刻我们早已死在你的毒手下!”
宇文宵阁面上阵青阵红,似乎再也说不出话来。
只听这老人忽然沉重的叹息一声,缓缓道:“每个人都难免做错事,但只要能够知错就改,他以后仍然可以重新开始,即使倒下去的人也同样可以重新站起来,但若一再执迷不悟,那就真的无可救药了!”
一向笑容温良的宇文宵阁听到这句话,竟似受到了什么极大的刺激,形同野兽般瞪着老人,厉声狂呼道:“我没有错!我没有错!错的人是你!——藏剑山庄的人都给我听令,将这个假冒大庄主的恶徒给我擒下!”
老人目光一闪,沉声道:“老夫在此,谁敢妄动!”
没有人敢妄动!
这老人虽然看走起来重伤未愈,虚弱不堪一击,但这目光一扫之间所显露出来的威严,任何人心里都不禁为之一凛!
这正是多少年来他们看惯了的大庄主的眼神!
宇文宵阁怒发冲冠,狂呼道:“反了,反了——!”
只听一身喜袍的宇文松清面上全无表情,双目中却露出狠毒之色,愤声道:“你们还不依命行事,难道真的想要造反么?!”
他的话还未说完,突见一条人影神龙般从空中掠下!
没有人能形容这飞掠的速度!
更没有人能形容他的出手!
但大家都看见一身喜袍的宇文松清竟似根本毫无还手之力,刹眼之间,一下子就被这人制住。
除了楚留香,还会有谁!
楚留香左手轻轻一挥,一张制作精致细巧的人皮在具就从这个宇文松清的脸上撕下,露出一张瘦削邪恶却又满是惊惶恐惧的脸庞来!
——这个宇文松清竟果真是假的!
大厅里忽然有人惊呼道:“魔鬼邪神!这厮竟是塞外第一用毒高手魔鬼邪神,江湖中也不知有多少人欲啖其肉,三年前他却忽然销声匿迹,想不到他此刻竟会出现在这里!”
宇文宵阁的脸色已变得如死灰一般,怔怔地立在那里,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楚留香微笑着站在那里,仍然没有开口。
这个时候,还用得着多说什么呢?
只要不是太笨的人,只要稍微把这件事的前前后后想一遍,就应该猜得出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宇文宵阁为了藏剑山庄大庄主之位,竟和江湖中声名狼藉的魔鬼邪神合谋,不惜想要害死自己的大哥,以达到自己的野心!
每个人的目光都看着宇文宵阁,惋惜、憎恶……
就在这一刻,宇文宵阁再也不是平时受人尊敬的二庄主,他已和一个卑鄙小人没有什么两样!
就在这一刻,宇文宵阁终于已经明白,他的人生并不是从今天开始,而是要从今天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他并没有得到他想要得到的,却失去了本来属于他的尊严、荣耀……
——为什么会是这样子?为什么?!
宇文宵阁站在那里,一张脸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猛然抬头,一双充满了怨毒的眼睛盯着楚留香,咬着牙,一字字道:“楚留香——拿命来!”
他把自己的一切失败都归根到楚留香身上,他认为楚留香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是的,如果没有楚留香,他现在已经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藏剑山庄大庄主了,如果没有楚留香,他现在也不会陷入这难堪的万劫不复的局面!
是楚留香毁掉了他的理想、他的人生、他的一切!
就算他今天能够逃离这里,就算宇文松清愿意放过他,可是他今后在江湖中却再也休想抬起头来做人,他这一辈子都必将永远被人看不起!
这样的人生还有何意思?
这样的人生简直不如死了的好。
但就算是死,他也绝不能放过楚留香!
一声惊雷击下,宇文宵阁突然朝着楚留香发疯般扑过去,右臂一抖,一道闪电般的剑光疾刺楚留香的心脏!
这一剑之凌厉迅猛,实在令人咋舌!
但楚留香身形一闪,已避开这致命的一剑。
只听一声闷哼,却是魔鬼邪神发出来的!
原来宇文宵阁这势若疯狂的一剑,由于用力过猛,剑至魔鬼邪神胸口时已无法收回,以魔鬼邪神的武功,本来也并不是避不开这一剑,只是刚才全身穴道已被楚留香制住,此刻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冰冷锋锐的剑锋刺透自己的胸膛!
——死亡原来竟是这么可怕的事!
宇文宵阁将剑从他胸口抽出,铁青冰冷的脸上竟没有因为误伤了自己的同伙而露出一丝头一丝歉疚悔恨之意,倏然转身,手中的利剑再次带着吞吐不定的寒芒朝着楚留香挥去!
就在这时,真正的宇文松清忽然沉声道:“天罡十二剑!”
大厅里立刻有十二个神色剽悍,身手矫健的黑衣剑客走出来,正是上次用天罡剑阵几乎令楚留香丧命的那十二个人。
宇文松清目光看着正情急拼命的宇文宵阁,心里不禁一阵叹息,微微阖起眼皮,缓缓说出两个字:“拿下。”
两个字刚刚说出,十二把寒光四射的利剑已流星般飞向势若疯虎的宇文宵阁!
人群中传出一声轻轻的叹息——这声叹息似乎预示着,叱咤江湖半生的宇文宵阁已经完了!
楚留香刚闪过宇文宵阁猛烈的一剑,突然身形一纵,用一种无法形容的速度朝着叹息传来的方向飞跃而去。
同时之间,他的右手已闪电般向一个年轻英俊,风度翩翩的白面书生抓去!
谁也不明白楚留香为什么会突然对这个看起来好像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出手,但每个人都知道,而且相信,楚留香既然这样做了,就一定有他的理由。
白面书生似也吃了一惊,显然也想不到楚留香会对他出手。
在任何人眼中看来,楚留香这个时候就算出手,对象也只该是宇文宵阁,而不是他这个不相干的人。
等到他反应过来时,楚留香的手已经到了他的身前!
一个以轻功著称的人,他的出手自然也必定快得惊人!
何况这人还是身经百战的楚留香!
但这看起来好像手无缚鸡之力的白面书生此刻在吃惊之下,竟还能闪避。
就在楚留香的手快抓到他的那一瞬间,他颀长的身形突然平平的向后飞了出去!
谁也没有看清他的动作,他竟似没有任何动作,但他的身体就好像被鬼从后面拉着似的神奇的飞了出去!
这个时候,纵然瞎子也看得出,这个看似文弱的书生,武功竟一点也不弱!
只不过,他再也不会想到楚留香的手竟会如影随形一般,仍然极快的朝他抓来。
白面书生双掌斜斜划出,欲缷去楚留香这一抓之势。
但楚留香的手忽然变得有如风中落叶一般飘忽不定,其手法更是变幻莫测,无法捉摸,突然一闪,已牢牢地扣住了白面书生的右手脉门!
楚留香的手若是抓向一样东西,从来没有抓空过!
白面书生的脸色这才终于变了,失声道:“我又没有得罪你,你抓着我的手干什么?”
楚留香还是牢牢扣着他的手腕,微笑着看着白面书生,道:“你真的不知道为什么?”
白面书生立刻摇头。
楚留香笑了笑道:“俞公子也是聪明人,又何必在这里装糊涂。”
白面书生眨了眨眼道:“谁是俞公子?”
楚留香道:“当然就是你。”
白面书生好像还是不懂,道:“我?我什么时候说过我姓俞?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楚留香微笑道:“也许我会认错人,但这声音我却绝不会听错的——一个人就算能够自己的容貌,也很难改变自己的声音;就算能够改变自己的声音,也还是有许多东西是无法改变的。”
白面书生道:“譬如说……”
楚留香道:“眼睛。”
这白面书生的相貌虽然和那晚楚留香见到的俞怨风完全不同,但眼睛却同样犀利、冷酷、无情,偏偏又带着一种野性的吸引力。
白面书生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冷冷的笑了笑,道:“看来我不承认好像已经不行了!”
楚留香没有否认。
白面书生突然一把撕下脸上的人皮面具,傲然道:“不错,我就是俞怨风,就是一直想要害你的人,你想怎么样?!”
楚留香道:“我只想要你做两件事。”
俞怨风道:“说来听听。”
楚留香道:“第一,我要你交出藏剑山庄的寒冰玄铁剑;第二,我希望你能去少林拜觉悟大师为师,觉悟大师佛法精湛,慈悲为怀,你若是能够跟他潜心修练,终有一日会成为栋梁之材,造福武林!”
俞怨风冷笑道:“我若不去呢?”
楚留香淡淡的笑了笑,没有回答这句话。
他从不愿说那种威胁别人的话。
可是每个人都应该明白他的意思。
俞怨风盯着楚留香的脸、脸上的微笑,他的目中忽然闪出一片炽烈的光芒,一字字道:“楚留香,老实说,你的武功的确高得可怕,但你若以为以你的武功就能够留住我,那么你就错了,大错特错!”
楚留香道:“是么——”
就在他说这两个字的时候,他突然发觉他牢牢扣住的俞怨风的手腕竟变得又滑、又软,简直就像是没有骨头似的。
任何人想要抓住这样一只手,都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就好像男人都想紧紧抓住一个女人一样不容易。
楚留香刚觉得不妙,这只手已从他铁箍般的手掌挣脱!
不等楚留香反应过来,俞怨风已在长笑声中,袍袖一拂,一股强劲的袖风已朝着楚留香当面拂到,他的人却借着这股劲风像风筝一般飞出了大厅。
大厅外,风雨萧萧未歇……
楚留香一直不明白俞怨风为什么想要害他,现在他忽然明白——这不仅是因为楚留香在江湖中的声望如日中天,更因为在俞怨风的心里,真正存有顾忌的人,只有楚留香。
他若不是对楚留香有着很深的顾忌,以他高深莫测的武功和桀骜不驯的个性,此刻就绝不会逃走了。
一个人若是心中对自己的敌人存有顾忌,那么他的武功就很难完全发挥。
这一点楚留香自然比谁都明白。
所以他追了上去。
因为这也许是他唯一能够击败俞怨风的机会,这机会若是一旦错失,也许就再也不会有第二次了!
——绝不放过任何机会!
这不仅是楚留香的原则,也是许许多多江湖人的原则。
一个人要想在这个世上生存,而且还想要生活得更好,那么他就最好牢牢记住这条原则。
风雨萧萧,电闪雷鸣。
他们的追逐也是惊心动魄的。
一排排屋脊自他人瓣脚下掠过,一座座庭院被他们抛在身后……阴沉的天色里,只见俞怨风在前,楚留香在后,楚留香虽然无法追得上俞怨风,然而俞怨风也始终无法甩掉楚留香。
他的轻功之高,实在连楚留香也不能不为之动容。
突然间,俞怨风在一堵高墙上停下来,转过身。
他身上的衣衫虽然已被雨水打得尽湿,但他脸上的神色却依旧冷静,生像是无论多么大的风雨也绝不可能让他有一丝的狼狈。
楚留香也随即停了下来。
楚留香也依旧镇定、从容。
俞怨风盯着楚留香的脸,他刀锋般的眼睛里竟忽然露出一抹冷酷恶毒的笑意,道:“你可知我为什么要停下来?”
楚留香摇摇头。
俞怨风道:“那你可曾听说过‘幽冥草’?”
楚留香道:“听说误食了此草,一天之内若不得解药,魂归幽冥,必死无疑。”
俞怨风道:“你明白就最好。”
楚留香目光闪动,道:“哦?”
俞怨风冷笑道:“我停下来,就是因为我忘了告诉你,你的那位兰花仙子此刻早已服下了这幽冥草,如今最多也只剩下半天的命,你若是去得即时,或许还能够见到她最后一面!”
楚留香变色道:“是你逼她服下的?”
俞怨风盯着楚留香的脸,冷冷一笑,道:“当然是我,否则谁还会跟自己的命过不去!”
楚留香道:“她只不过是个局外人,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俞怨风道:“谁叫她偏偏是你的女人?!只要是你楚留香的女人,她就绝不是局外人!只要有一丝打击你楚留香的机会,我就绝不会放弃!”
楚留香目光闪动,沉吟了半晌,忽然道:“这么说,以我之名偷走震威镖局的一百万两镖银和华玉轩主人的红玉飞龙的人也是你?”
俞怨风道:“除此之外,还有绿湖山庄的‘九天补气大力神’,轰天堡的‘金蝉衣’,慕容世家的传家宝‘金象玺’,保定府当今皇帝颁发的九道圣旨……哦,还有关东落日马场主人马大老板最宠爱的如意夫人妖姬。”
楚留香道:“你做这么多事,就是为了对付我?”
俞怨风道:“是!”
楚留香道:“我跟你有仇?”
俞怨风道:“你要对付一个人,并不是一定要跟他有仇才可以的。”
楚留香道:“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俞怨风一字一字道:“因为你是楚留香!因为只要你在江湖存在一天,我俞怨风就永远得活在你的阴影下!我二十多年寒暑不断的苦练,为的就是要出人头地,所以我一定要从你的阴影中走出来,我要让天下人的心中都刻下我俞怨风的名字,而不是你楚留香!”
——“所以我要千方百计不惜一切的毁掉你!”
楚留香只有沉默,倏然问道:“她此刻在哪里?”
俞怨风道:“藏剑山庄后山禁地有一座藏剑宫,她就在那里等着你。”
他瞧了楚留香一眼,突然转过身,伸出双臂打了个哈欠,声音已冷如刀锋:“但你若是再跟我纠缠不休的话,也许再见到她这位好管闲事的女侠客时,她就不再是活色生香的美人了——而是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楚留香的双拳不禁握紧。
俞怨风淡淡道:“还忘了告诉你,如若不是她昨天晚上偷听了我们的秘密,而且还想要去救你,她大概也不至于落得这个下场!”
楚留香忽然道:“你说这么多,只不过是想要我放你走,是不是?”
这句话说出来,俞怨风的身子竟似一震,就好像内心的隐秘被人一眼看穿。
他虽然不愿承认,可是也无法否认。
他虽然一心想要毁掉楚留香,可是他也无法否认,他内心一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那就是他总觉得自己无法胜过楚留香。
不是胜,就是败。
他不想败。
所以若非万不得已,他绝不愿意和楚留香正面交手。
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有这种奇怪而可怕的感觉的,但他却知道,他若不能从心里摆脱这种感觉,那么他就永远不可能胜过楚留香!
因为楚留香的心里是绝不会有这种感觉的。
所以楚留香出手也绝不会有他那么多顾忌。
过了很久,他才冷冷道:“你也可以选择让她死!”
身后久久没有回音。
俞怨风缓缓扭过头,回望了一眼,风雨凄迷,他这才发现楚留香已不知什么时候走了!
——可以放过一万个仇敌,可以让自己陷入一万次危险的境地,可是绝不能放弃一个朋友。
——这,就是楚留香。
俞怨风从墙头上跳下来,脚步沉重的走在泥泞里,冰冷的雨水打在他身上,他仍然毫无所觉,但却突然抬起头,一道耀眼的闪电正好划破苍穹,照亮了他血红的眼睛,他似再也无法控制内心激动的狂潮,忍不住仰天狂吼道:“楚留香——总有一天我会超过你的!总有一天我要你在我脚下,跪地求饶!哈哈哈——!”
“禁地”,通常是指一般人不能进去的地方,更深一层的意思,是指只有某种比较特殊的人才能够进去的地方,否则,杀无赫!
藏剑山庄的禁地自然就属于这一种。
但此刻楚留香于藏剑山庄有大恩,而且又是为了救人,他要去藏剑山庄任何地方,都绝没有人会反对的。
楚留香并没有向宇文松清询问有关宇文宵阁的事。
现在无论宇文宵阁是生也好,死也好,对于楚留香来说,都已不再重要。
重要的是,要如何才能救兰花仙子?!
“幽冥草”虽然也并不是没有解药可解的毒,但一时之间,要到哪里去找它的解药呢?
“这件事情倒是容易,唐门有解毒圣手唐无影此刻正好在敝庄上,只要香帅能够即时将那兰花仙子送过来,相信仅凭幽冥草的毒性,还难不倒他——问题是……”
“老庄主有话尽管直说无妨。”
“自从藏剑山庄有史以来,就已订下铁规,若不是藏剑山庄发生了什么惊人的变故,任何人等都不得擅自进入后山禁地,甚至包括我在内!所以这次香帅只能一个人独自前往。”
“一个人已经够了!”
“但香帅进去之后,还是请万分小心!”
“哦?”
“因为……藏剑宫的入口,是在一间竹屋里,而你要去这间竹屋,却势必会碰到一个人……”
“哦?”
“他是一个怪人……嗯……你能躲着他些,就最好莫要去惹他,若是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你不妨告诉他是我让你来的,这样他说不定就不会再为难你了!”
“他的武功很高?”
“江湖上的人都以为我才是藏剑山庄的第一剑客,其实,藏剑山庄的第一剑客却是他!其剑术之精,甚至已经达到了随心所欲、以气驭剑的境界!只是他一直守护着后山禁地,所以几乎没有什么人知道。”
——他是谁?他既然有着如此精湛的剑术,又为何不到江湖一展锋芒,却偏偏要在这禁地里孤独的耗尽一生呢?
宇文松清却什么都没有再说。
楚留香也没有再问。
他知道每一个大家族,都必定有一些不愿为人所知的隐秘,宇文松清能够告诉他的已经够多了,他若是一定要想来个“打破沙锅问到底”,岂非是不知好歹?
大雨已经停了,但天空还是布满了阴狸,阳光就像是害羞而矜持的小姑娘的手,你总想去摸,她却总是躲着你。
空气清新而寒冷,楚留香一个人如飞般行走在这狭窄的山道上,面对着这满山的枯木和满地的落叶,这里曾经有过百鸟争鸣的场面,可是此刻却静寂若死,这里曾经繁荣昌盛,可是此刻却是说不出的冷清和萧条!
楚留香心里不禁轻轻叹息……
就在这时,他的前面已出现一片山坳。山坳里一间简陋的竹屋,不远处,一个双鬓斑白的布衣老人,正用一双长满老茧的手不停地拉动着风箱,旁边一个火炉中的火也随着他的动作越烧越旺,烈火中的剑也越来红。
这布衣老人深深皱纹的额头上已渗出热汗,但他的神情却是异常的冷静,竟像是这熊熊的火焰也无法燃起他心中的热情,普天之下也再无任何事物能够令他动心。
他心中的热情,许多年前就已化作了寒冰。
在他的周围,还放着一把大铁锤、一把火剪、一缸水、一块大铁石……几乎所有能够在铁匠铺看见的东西,在这里都能够看得见。
这老人此刻莫非正在炼剑?
他的神情沉静、庄重、严肃、专注,就像正在做一件天下最为神圣的事,昏黄如天色的目光不时投向火炉中的剑——要经过多少千锤百炼,才能铸成一把利剑?
他始终没有去看楚留香这边一眼,他也许根本就还不知道已经有外人闯到了这里。
但楚留香却不能不去看他。
他忽然发现这布衣老人衰老的躯体里,竟似藏着极可怕的力量,甚至连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可以震撼人心!
只有真正可怕的高手,才能够发出这种可怕的气势!
——这布衣老人莫非就是宇文松清所说的那个怪人?
炉中的火越来越旺,剑在火中,红如透明。
布衣老人苍老的脸上露出一丝喜色,忽然走过去,用火剪将剑夹出,然后放入缸中的清水里。只听“哧”的一声,一股青烟直上云霄,倏然,又是“轰隆”一声,惊动天地,满是阴狸的天空竟平白无故的打了一个响雷!
老人脸上的喜色更盛,自水缸中取出剑来,横握掌中,只见剑身如冰玉,不动时,就像是透明的,微微晃动间,便有如水银般流动不息!
老人喜动颜色,竟忍不住脱口而呼:“成了——终于成了!”
忽听一人也忍不住脱口赞道:“好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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