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惊奇了,我反而叹了口气。
“嗯,”何美瑛只是轻描淡写的嗯一声,将眼线笔丢进书包。“都是一些客人送她的,她用剩的或用不完的,就丢给我。”
我没想到她会这么坦白,我根本无意探问什么。
“你知道我姐是在做什么的吧?”何美瑛忽然抬头,目光逼向我。
我愣了一下,没说话,等于默认。我的“知”,根本就没什么大不了,就像她不也很清楚我们于家有两类“种”,姓于这个种基因鄙劣——于顺平小小年纪就会跷课逃家,结群朋党在外头混太保;大了则更不佳,游手好闲兼吃喝玩赌闹事。于满安则任性倔傲,孤僻乖戾,外加喜怒无常、不合群,态度傲慢。关于这种种,我们都再熟不过,彼此心知肚明,心照不宣。语言这种东西是那样暧昧,因为暧昧,就具有一种模棱两可的正当性,正确性一旦确立,口说便都是凭证。
“你的反应还真老实。”何美瑛嗤了一声,不知道是不是嘲讽。
我瞄她一眼,没有回嘴。这整个学校再找不出任何人像我们这样,对彼此的底细那么清楚。如果这也算是一种“了解”,在这个象限平面,大概我们是最了解彼此的人,而形成一个诡异的结构。象限外的浪平也是这个结构的一员。我们各存在一个点,越出象限,三点连线,形出另一个平面。
“浪平他们学校也是今天开始上辅导课,我跟他约好中午放学后在车站的速食店见面。”何美瑛追着我说。
在她说话的同时,我已经拐到二楼的走廊,走到教室门口。
“很好。”我走进教室。导师还没到,教室里闹烘烘的。
何美瑛跟过来,站得很近,先是用一种知悉什么似的表情打量我,然后走到我另一侧,没头没脑的说:“你喜欢浪平对不对?”
神经病!
我反射地皱眉,白她一眼,掉头转到另一边。整个教室热闹而沸腾;地方一吵,就让人觉得热,而且烦躁。
这时导师走进来。我没注意,还以为那个人走错教室。她走上讲台,冲大家一笑,全班顿时鸦雀无声,错得祝我才认出来。她原本一头夸张的中分米粉头,现在更夸张,扎成了一根根的黑人辫子头,还晒了一身小麦色的肌肤,出油似的会发亮,真不知道当初她是怎么通过甄试。进人这种校风保守的女校任教的。
“怎么样?”她伸手缭缭她的辫子,有些得意。
不知道是谁吹了一声口哨,接着就有一堆人跟着鼓噪,她斜着脸庞,很女人地笑起来,不无几分轻佻。但是,我看了还是觉得很妩媚。我从不曾遇过像她这种前卫新潮典型的,念的还是中国文学。她性宋,宋香君,说是和明末秦淮的一位名妓同名,但她叫她自己薇薇安,薇薇安宋,东方的古典婉约和西方的健美亮丽的交缠。
“这女的还挺骚的嘛。”何美瑛撇撇嘴,要笑不笑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传进我耳朵。薇薇安来去年才从研究所毕业,一来就带我们,何美瑛没上过她的课。
“你是羡慕还是嫉妒?”我不喜欢她撇嘴的样子。
“都不是,我是在赞美。”何美瑛挑挑眉,目光朝我斜视过来。她在笑,菱角嘴鲜嫩地往两旁扬勾上去,笑得亵渎。我看得一愣,猛然发现我跟她之间某种质地的类似。那个亵渎。表明我们来自的属性的标记。
“我发现你心态不平衡。”我学她一样的笑。说这句话时,我并没有特别涵义,只是在说一种感觉,而且我想,我自己也是。
“好了,大家安静一点,快找个位子坐好。”薇薇安在讲台上拍手,要我们各自安顿自己。
我随便找个位子坐下来,坐定了才发现离讲台有些远,倒数第二排。何美瑛坐在我右侧后方,她够高,但她挑选的方式显然跟我一样随便。从眼角余尖我可以感觉她还在看我,打量似的,似乎兴味盎然,我忍住没回头,将脸转向左边,不巧撞上隔邻坐的顾玲惠的目光。
“嗨。”她咧开嘴笑。
我扯扯嘴角,算是回她招呼,笑得多少有丝别扭。我跟顾玲惠同班了一年,讲不到十句话,一直熟不起来,感觉有点生又不是那么生,关系温吞,横亘着一种矜持。
薇薇安一直要大伙安静,没人认真听她的,一堂课闹烘烘的就过去。下了课,顾玲惠走到我桌位旁,拍拍我说:“于(奇*书*网^.^整*理*提*供)满安,我要去洗手间,你要不要一起去?”
“呃?”我愣了一下,慢了半拍才说:“好埃”我曾经向往,也能像别人那样,三两个成群结队,一起上洗手间、一起吃便当,放学一起走路搭车或回家,感觉好像也不错。
我跟顾玲惠一起走出教室,坐在后门口的何美瑛瞄我们一眼。对着我的腰带露出一抹浅笑,眼角却往下垂,让人看了就觉得带着什么意味。
我想是嘲讽。除了这个,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意味。
“你认识那个何美瑛?”洗手间里一堆人,等候的时候顾玲惠问我。
“嗯。”我草草点头,没有意愿说太多。
“你们怎么认识的?”顾玲惠追问。
“其实也不算认识,只是以前见过。”能用两句话交代我就不想说三句。我想我也没有必要把我跟何美瑛之间的历史交代得太仔细。
“这样啊!”顾玲惠说:“我看你们之前一直在讲话,还以为你跟她很熟。”
“你认识她?”我反问。
“很多人都知道她。我看她好像很会玩的样子,不只擦口红,还化妆。听说她在一家酒吧打工,还交了很多外国男朋友,我朋友说,有人在舞厅看过她跟老外在一起。”
不会吧!?何美瑛的底细我再清楚不过,更有什么风吹草动,村子里那些人不可能放过,我也不可能没听说。流言就是夸张,而且信誓旦旦,充满主观的想象。
不晓得河美瑛是否知道这些流言;不过,我想她大概也习惯了。是的,习惯。如果说何美瑛跟我之间有什么共通,大概就是这个由习惯而麻木而无动于衷的性格。不同的是,她可能比我泰然自若。
回到教至,还没坐定,上课钟就响起来。
我最棘手的英文课。
姚培兄很卖力,帮我厘清不少基本的文法概念,但两年下来,我的英文还是一样的破,丝毫没起色,一直在夹缝中苟延残喘,充满挣扎的姿态,教人灰心的想放弃。浪平偶尔会用一种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我的垂头丧气。这种拼音文字。要掌握它发音的诀窍,摸清动词的基本类型,就等于会了一半,剩下的就只是背的问题,单字。短语、习惯语,背的多,会的多,多简单明了,比起唐宋秦汉元明那种永远让人搞不清楚朝代次序历史的死人文化要干脆直接的多;既然我连三国的曹魏孙吴蜀汉那种复杂的乱七八糟的关系都能搞得一清二楚,简单的“关系子句”有什么难的!?
他不明白,我也不明白。
前头有人走进来了。原本安静的教室,蓦地起了一阵骚动,意外的,亢奋的,坐立不定的。
是那个陆邦慕。
我知道这个人。听得太多。
去年他刚到学校时,引起全校一阵大骚动。听说他是美国东部某所知名大学研究所毕业的,曾经在美国当过模特儿,也拍过广告,好像还曾经在米兰走过秀;也有人说,他在外商公司当过高级主管被派驻到日本,还上过杂志;还有人说他在补习班兼课;另外又听说,他仍在修博士学位,很快就会离开,不会教太久。众说纷纭,好多传说。但引起骚动的主要原因,还是因为他的外表长相。人类是皮相的动物,外表总是最直接的。他的穿着打扮和外表有着最直接的吸引力,好像出现在杂志中DKNY广告的DM里的模特儿。人是有属性的,他给人的感觉和刻板印象中的学校教师毋宁是不谐调的,不谐调就显得突兀,因为突兀就变得特别。
他的出现使得原本稀滞的空气流动增强,快速填塞出一种饱和感,每个人的情绪彷彿都涨满。我发现自己也有一股莫名的不安的亢奋。过去一年,我远远看着他,看过他许多次,总像行路上的错身而过,觉得是不相干的,漠然的多;但现在,擦身变成了相遇,好像一下子靠近了,情绪来得这么直接,嗑药般的脱离实际。
“姚培兄呢?”我拍拍前座的同学。
对方耸个肩。顾玲惠替她回答说:“你不知道啊!他不教了!听说他跟一个朋友合伙开了一家补习班,比较好赚嘛。”
我是真的不知道。我不知道姚培兄这么会设想。
陆邦慕走下讲台,手上拿了一叠纸卷。天气那么热,他却穿了一身神秘的黑。
黑衬衫、黑长裤、黑皮靴。很少有男人一身的黑像他那么好看。我不是指皮相,而是气质的顺眼。那种无色彩很难配色,质色深沉又太大众,很难穿出风格。他的身高占了便宜,举手投足有种力的美,当然也因为他的长相有棱有角,像模拟神话的石雕像。
“现在发下去的试题请大家写好,下课前交上来。”他边说边发考卷。“你们不必紧张,放轻松一点,我只是想了解大家的程度。”
发下来的试卷有填充、选择、阅读,还有翻译,密密麻麻的足足有一百题。我不断眨眼,呼吸急促,根本看不清上面写些什么,只见一堆虫在我眼前不停地变形钻动,看得我头昏皮麻。我打转着笔,一边思考。在说话的当口,动作已经进行一段时间,还在持续,应该用的是“现在完成式”,还是“现在完成进行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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