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的蝴蝶梦

    入了瘴，便不能多想。
    想多了，大山深处便走不出去，倒下去的躯体成为“桃花菇”寄生的新鲜养料。
    是的，史知秋的研究发现，桃花菇就是这里人口中的山神。他告诉过颜司然，植物，确实也和传说中的仙人一样没有七情六欲，它只是要‘活’下去。
    这会儿，懊恼的他接着说，“刚好是寄生菌类生物，繁衍的本能。它其实不挑食，荤素都吃，但偏爱吃肉。”
    他告诉颜司然，人是万物的灵长，可以理解为在它们看来更加肥美多汁，它其实偏爱新死不久的人的躯体。讨厌福尔马林……他说，“但种群数量太多，饿极了也慌不择食——”
    以目示意周围的棺材，他随手敲了敲近前的一副棺材板，“大概都是白骨了。”
    这样的桃花瘴里，香气几乎要令人窒息，才能够孕育桃花仙人。
    这一刻的颜司然眼前忽然浮现出仙人冢里空空如也的墓室，和那唯一的一口棺材。
    这里也有传说，两百年前的桃花娘娘其实“活”了很久，很久，所以，她“能言人间祸福，济困扶危，治病救人”。
    他们相信，她是这里最后一个桃花仙人。
    就像是灵光一闪。是某种古老而特殊的寄生，任何生物种群达到一定数量，都可能孕育出所谓的“王”。
    然后，听得伤感的史知秋继续碎碎念，“而这里的人也在适应着桃花菇的脾气，就像它喜欢惊恐，他们就心平气和，它觉得罪孽缠身的人味道好，他们就行善积德……是的，它不吃有生命的活物。”
    他告诉颜司然，它只是本能地寄生更多它觉得好吃的，走不出来的他们，自然会死在深山。
    颜司然知道了，史知秋是真的入了桃花瘴，也听明白了，简直就是桃源山城人与桃花菇如何斗智斗勇的生存故事。
    最后和平共存，便有了现在的世外桃源。
    然后，听史知秋继续碎碎念，“附带说一句，这里的“水神”也是“山神”的近亲，或者亚种。脾气也差不多。”
    在这里研究了四五年的史知秋告诉他，“桃花水菇，其实更像是水母，也是这里独有。而水里是有空气的，它们也能分解。寄生菌类生物，吸收人体呼出的废气，释放人体所需的氧气。”
    他听史知秋说，达到一定数量的桃花水菇，能够让水变浑浊，也就是忘川水或者说黄泉呢。淹不死人……他说，“它们也是堂食，一起开餐。”
    史知秋想了想，凑近些，“也许，尖叫指数还不够。”
    颜司然点点头，这是史知秋最新的研究成果。是有一种说法，这里的人都很健谈，可能和桃花菇也不无关系。
    他便也告诉史知秋，“这一个，可能是桃花菇的王。”
    “王……桃花菇的王。”这个研究思路果然唤回了史知秋已近消沉的神智，重新振作的他激动地在原地踱步，“是的，所以，她是桃花仙人。可以和这里的山神打赌，她就是它们的王……副王。那时，不只一位桃花仙人。
    碎碎念的他，越说越激动，“‘活’过来条件苛刻，而‘桃花娘娘’就是最后胜出的王，就这一个王的种子幸运地找到了宿主。两百年。”
    就算是种子，也不可能存活千百年。
    说着，史知秋昂首大步往前去。
    然而，走近的颜司然，视线蓦然收紧。在若隐若现的树干包裹下，里面原是凝固似的桃花蝶冢，忽然漂浮起一截乌黑伴随着温润皎洁的光芒。
    他被那奇异的光华吸引，捏在指间的一星萤火簇亮之下，便要熄灭。
    或者说，消失殆尽。
    他看一眼黑色指套上残留的些许灰烬，正要弹去，然而，史知秋先他一步自背包里取出一副崭新的手套，“瞧着像是人的骨头灰。腐草化萤，是那一颗‘佛头’，种子。”
    他接着说，“是王的种子，有些苛刻。传说中的桃花娘娘便是如此‘活’了下来，水里，淹不死她……她曾经从沉船里救了十来个人。”
    这是写进山神庙里的，白骨菩萨的生平，行善积德，修成菩萨正果。
    史知秋抬手指了指头部，“这里，是它寄生的区域。可不要小看这一点萤火微光。”
    颜司然只能摘了递给他，换上新的医用手套，戴上口罩。这里，有一点改变。因为医院里的那些人的缘故，神智异于常人，而史知秋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他们的同类：
    初生牛犊不怕虎，没事就往他们跟前凑。
    就像王庆春这样吧。入了障的人，据说也不怕疼，出手便也没有轻重。所以，颜司然只能作为史知秋的医学助手，也是保护他。
    颜司然举起那支照明用的电子笔，想更看清楚那水波荡漾里忽然泛起的光。
    波光潋滟，更像是星下闪烁着的海。
    桃花蝶冢。也就是这里人所谓的，桃花深处见人溺水，或者淹死在山地的尸骸。
    他们相信，这样的人已经被山神圈中，不要救，救了会有灾祸。或者说，以他们现有的医学是救不回来的。
    而被惊扰的“他”则可能暴起伤人，形同野兽。曾经遇到过这种情况的颜司然却没有告诉白瑞雪。
    显而易见的是，十三岁的她选择救人，却幸运地没有撞见。据说，他们十来个人都安静得不像话，就像是沉睡。
    所以，他也会救她，就像这里人所说的“兰因絮果，必有来因”。
    下一刻的他惊讶地发现，在那星光聚拢处慢慢现出一个人的轮廓，那一截乌黑，正是那人披散的长发。
    浮出花海的桃花仙人。
    这一刻无法用语言描述，因她全身凛然圣洁的气息已足够震慑。不知受到何种干扰，举起的相机也无法将她的模样拓印成像。
    仿佛是受人膜拜的仙人。
    颜司然看了史知秋手中的相机一眼，换了摄影模式，还是影像模糊。
    无数的雪花点。
    “果然是‘王’。”神经大条的史知秋还不忘夸奖对方。
    这种情况，就没有遇到过。他走近调整着，就是没法成像，突然相机的屏幕黑了。
    “这是……是腐蚀了电子元件？”史知秋一刻出了神，“这也能‘吃’，吃……金属、橡胶和塑料……”
    和他之前想的不一样。是因为单位浓度，饿疯了的它们，饥不择食？
    他想到了，相机也是没有生命的物件，下一刻想到的却是颜司然被腐蚀的手套，和那一点骨灰余烬。
    “是这样的吞噬，重组……而她不愿意被看到。”史知秋一刻冒出的古怪念头，也说不清楚，眼睁睁看着手中的相机突兀地消失了。
    无声无息。
    就像是她那一眼的警告：
    只一瞥，惊鸿之后，便惊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