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人

no.1


纸人
    Ⅰ
    在我七岁那年的一个阳光慵散睡莲静卧的夏日午后,我和小寒发明了纸人游戏。
    大人们强制我们午睡,而我们却爬在凉丝丝的席子上在白纸上画下许多小人,有光头或者长头发的、穿西装或者套裙子的、叼烟或者握茶杯的。线条单调笔法拙劣,每个形象都是丑陋但是可爱的。它们像是被圈养的羊群,没有什么脾气,在白纸上无声无响地安坐着。只有剪刀在咔嚓咔嚓……,剪下来后,我们写上自己的名字,认识人的名字。
    然后我们开始游戏,虚拟出了一个我们的世界,公园、游乐场、学校、医院和家。纸人在我们手中充满了生命,它们用我们的嘴在说话,用我们的手指行动。
    我们热衷于这个游戏,凉席上都是纷飞的碎纸屑,就连纸屑也能给我们带来快乐。小寒找来一个纸盒,把我们的宝贝装进去,还要约定,只有我们都在时才拿出来玩。
    我们要遵守约定的,但是我实在忍不住,不停地蛊惑我去打开盒子看看里边的纸人。我用一根棒棒糖请求小寒同意让我保管它们。一次次偷偷打开,看见那个代表我的纸人被压在了下面,于是不开心地把它放在最上面。
    要不是我那次,我们也许会把纸人游戏一直做下去。虚荣心和极度的喜欢让我禁不住把那个盒子带到了学校。小学一年级的数学课,第一节的时候坐在我身后的小寒就发现我违反了约定。她一直不停地踢我的凳子,而我却趁郭老师转身时扭过头去对她做了个鬼脸。手里拿了个代表小寒的纸人,那样子得意极了。
    可是我的张扬却被郭老师发现了,她快步走上前,一把夺过我手中的纸人,然后又把整盒的纸人都拿到讲台上。我紧张的要叫出来,因为那中间有一个很老、很丑、很凶的女人样子的纸人,背后写了郭老师的名字。
    郭老师说,上课不好好听讲怎么能玩这破东西?我委屈地坐在凳子上,直到老师看见了写着自己名字的纸人。她说你还敢写老师的名字!她抓起代表她的纸人把头和身子撕成了两半。她仿佛得到了力量,一把抓起所有的纸人,把它们都撕破了。我不敢回头看小寒,我知道后面嘤嘤的哭声是她在哭。
    我的纸人变成了雪花,那上面有我的名字,还有很多人的名字。纸片纷纷扬扬地从老师手中散落,就像我们丢弃的那些纸屑一样。所有的纸人都被撕坏了,除了代表我自己的那一个,它放在最上面,粘在盒子上被保存下来。后来我把它小心地夹在了一本字典里,再也没有拿出来过。
    Ⅱ
    现在我进行着平淡无奇的大学生活,我和那些对什么都感兴趣,但唯独对学习不感冒的同学差不多。蹦迪、逃学、打COS……也便成了一种不变的生活模式。要是说与他人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也就是我找了一份工作。所谓勤工俭学,只是实在想找点事情做,在迪厅打工,每天下午七点到凌晨一点。
    那天是周末,来这疯的人出奇的多。我在吧台里用微波炉烹制爆米花,满眼没追求的及时行乐主义者,在不大的舞池一角驻唱的摇滚乐队,不是秃头就是披头散发,隔了三米在这种迷乱的灯光下连男女都分不清。大声的叫嚣中尖锐或沉重的电子乐让这间小迪厅有一种与世隔绝的末世疯狂。
    下班后我和另一个在这里打工的小冯留下来打扫卫生。都疲惫不堪了,谁都懒的说话。而且小冯一直跟个闷瓜似的,虽然长的清秀的女孩,但脸色始终苍白,话少得像深秋天里树上的叶子,在一起工作两个多月了也没说过什么话。有好几次我担心她下班后一个人想送送她,但是被拒绝过一次后就没有下文了。我们各低着头清理地上的垃圾。只想快做完好回宿舍一觉睡个昏天黑地。
    我坐在空旷的公交车内,车箱除了我就没有其他人了。夜色遮挡着城市的喧闹。司机小心翼翼地开着车,周围的雾气太大。我是要回去的,也不知要看门的大爷磨多省嘴皮子,反正,如果他死活不让我进,我就绕道翻墙。
    出迪厅的时间是凌晨3点。
    我看了看手表,三点十分,车内明晃晃的灯光,寂寥的灯光,冷清的空气。
    在一个不知名的站台,上来一个小女孩,十岁左右,背着个书包上了车,静静地朝我走了过来,在我旁边的位置坐下。
    她穿着白色的运动鞋,褐色的裤子,上身是肥大的蓝白色校服,脖子上挂着一串钥匙,钥匙不停地晃动着。
    她对我笑着,露出了有几颗蛀牙的牙齿。我忽然想起这是凌晨三点,一个小女孩要做什么?去什么地方?我想不出来,但是好奇心让我忍不住问她:小妹妹,你要去做什么?是回家吗?
    嗯,我回家,我刚从学校回来,学校里出事了,冯金萌死了。
    冯金萌,一个好熟悉的名字,我怎么也想不起这个熟悉的名字?与我有什么联系?
    冯金萌死了,我们都不敢回家,她又说。
    我望着她狰恐的眼睛,她继续说,我踩了她一脚,我只记得我踩了她一脚。
    我忽然想起,小学时,我们班死了一个女同学,她是在晚自习后忽然停电,人多拥挤,下楼时被生踩死。
    你是谁?我不是惊慌而是沉重。
    我就是你啊!你不记得我吗?那我是谁?
    你就是你,你也就是我。小女孩看着我说,我踩到了她的头。她像是自言自语,我感觉到了,我不敢回家。人散后,我看到她的脸,她躺在楼梯上,面目狰狞,我宁愿踩死的那个人是我,不是她。
    女孩子还在说冯金萌的事。当时的混乱让我记忆模糊,我从人群中看到她的脸。在血泊中,睁大的双眼,张大的嘴巴,她只是想求生,留下一口气,可那时没有灯光,急着要回家的我们像脱缰的野马,横冲直撞,肆意追逐。
    我害怕,不想再待在这所学校了。女孩子嘟囔着。
    这件事没有对学校造成太大的影响,只是我们好多人都退学了,转到其它的学校,校长赔了几万块给冯金萌的父母,不让他们上告。校长当年的暑假就退休,那年他才四十多岁。
    以后我们学校不再有晚自习。
    一切都会好的,你以后会转学,会考试,会上大学,我对她说。
    可是我不想转学,也不想上大学。
    你是我吗?我问她。我怀疑眼前的自己。
    是,我就是你。
    我忽然有个奇想,假如她做的和我做的不同,也就是说,我将不存在。
    你把我弄丢了,快点把我找回来吧,女孩惨凉地说。
    司机把车开的飞快,周围的雾气迅速地向后退开。
    我要下车啦。她推开窗门跳了出去。迅速地融到雾里。
    这个时候司机回头对我笑着,多熟悉的一张脸。
    圆睁着的双眼,张大的嘴巴,红色的血从眼角流出。
    冯金萌
    我想起冯金萌,满脸的血光。
    你!你……我屏住呼吸,不知道要怎么和她说话。
    你看着我干什么?她似乎一点也没意识到自己的样子已经把我吓住了。你不是住工大吗?下要下车啦,她说。明天还要按时上班呢。
    上班!你怎么知道?
    我们在一起上班啊。刚分开你就忘了?她一脸不置可否的表情,脸上的血液落在把方向盘的手背上,车轮似乎碾到了一块石头,哐当的一阵晃动。随着这晃动,又是吧嗒一声,一枚眼球从她的眼框中掉落,掉进车厢的缝隙里,一下子就不见了。而她此并不介意。
    那你呢?我忍不住问她一句,你要去哪里?
    开车。你没看见吗?我负责这部车,虽然很少有人上车,但是总会有人上来的。比如说你,我把他们送到他们该去的地方。这工作挺有意思的。
    我不知道要说什么,我的脑袋里一瞬间就出现了那堆纸人,有一个上面写冯金萌的名字,我和小寒都不喜欢她,我们只要一玩打仗游戏,她就是敌人,我们每次都战胜她。然后用自己的纸人去踩死你,那样才痛快。
    我正胡思乱想,车停下来,宽阔的路上没有其余的任何车。我战战兢兢地下了车,刚刚站定,发动机的轰鸣声又一次响起。冯金萌开着车摇摇晃晃地向深深的更深处冲了过去。
    Ⅲ
    那天,我回到寝室倒头就睡了。我的脑袋从来没有那样沉重过。醒来的时候,那种就快要裂开的疼痛就像喝了假酒一样。
    周六没有课。我漫无目的在街上游荡,路过动物园的时候看见了很大的照片,是个广告。不知道哪里来的马戏团,他们有四头狮子和两头老虎,表演会很精彩、很吸引人。而且第一天表演是免费的。
    我感到有个人拉了我的衣角,低头一看,是那个小女孩,她对我说,你帮帮我好不好?我个子矮看不到大老虎。
    我把她抱了起来,让她能够很清楚地看见狮子老虎。她似乎很开心,嘴里不停地说:“哇,好厉害啊,那只老虎必须听话才有肉吃哦。我说没错啊,那是人工驯养的。
    等到表演结束了,来参观的人可以去和老虎合影留念。小家伙一直看着别人和老虎照相,羡慕的不行。我问她:你也想照一张吗?她悻悻地说,可是我没有照相机啊。
    正懊丧的时候,她突然很高兴地往一个方向喊,郭老师!郭老师!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就看见郭老师正拿着照相机请驯兽员给自己照相。小女孩说,真好啊,我们过去找刘老师借照相机吧。
    我说好,我抱着她往那边走。闪光灯不停地工作,那只供人折照的老虎懒洋洋地趴在一个台子上动也不动,郭老师先是站在旁边照了一张,然后又是和老虎握手。最后还要把头和老虎的脑袋凑在一起。
    这次不用她提醒我就想起来了。有一次我和小寒玩武松打虎的游戏,没有武松,我们就拿丑陋凶恶的郭老师代替。结果武松打虎就被我们变成了郭老师命丧景阳风。
    我看见郭老师和老虎靠在一起,猛然间就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了。我发疯一样大喊:快走开!快走开啊!!!!
    可是来不及了,就在闪光灯又一次亮起的顺间,那只一直昏昏欲睡的老虎突然精神了起来,它张开血盆大口,一口咬住了她的脑袋,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呼,然后都被吓傻了。
    她像是得了癫痫一样,四肢和身体筛糠一样的剧烈颤抖,手臂在空中奋力却无力地挥舞挣扎着。很快就微弱下去,再也不动弹了。
    我惊慌失措地把她放在地上问,你就是那些纸人对不对?说啊?我歇斯底里地摇晃着她的肩膀说,为什么我小时候玩过的纸人游戏在现实中发生?那些人难道死了吗?郭老师根本没有出事啊!她现在还是在我曾经读过的那所小学里都数学啊,活的好好的,我去年回家还遇到她了。
    对啊,她是今年上半年死的啊,就是在三月份,那座城里来了一个好大的马戏团,很多人都知道的。
    我当然不相信这孩子的鬼话。马上掏出手机给老妈打电话。接通时,我开口就问,妈,今年三月咱们那边是不是来过一家很大的马戏团?
    老妈的回答让我愣住了,她说是啊,你怎么知道?我还去看过呢!很不错,而且还可以免费和老虎合影呢!
    我的脑子顿时空白,眼前的小女孩坏坏地冲我笑了笑,你看,我说的没错吧!
    我不理她,又问道,那……是不是有人被老虎咬死了?
    对啊,你听谁说的?这件事在咱们市里闹的沸沸扬扬的,好像是一位小学老师被咬死了。被虎咬开了头骨,惨的很呐!
    我说不出话,挂上了电话。那孩子笑着说,这下你相信了吧,郭老师也死啦!
    我像是看着死神一样地盯着这个孩子。我又想起了那些纸人,我们曾经玩过的老虎,吃人游戏在纸人被摧毁的十一年后真实的发生了。要是真因为纸人的话,那么盒子里那些人就一个也活不了!怎么样才能阻止这荒唐的事?
    我不知道,她说,反正我只负责来找那些人。就像冯金萌只负责那些人带走一样。
    带去哪里?地狱吗?冯金萌开的那夜班车为什么每次只有我们几个人?你们什么时候也把我带走?
    我也不知道啊。小女孩嘀咕着。我就是你啊,你要我自己把自己带走吗?好多傻啊!你不是还要上班吗?等你不上班了,我也要回去了。
    我听明白了。我在那间酒吧里的工作还有三天就结束了。到那个时候,我也会死于非命,而且会死的很难看,然后坐上那辆车去另外一个我从来都没有去过的可怕地方。
    如果真的是因为童年的纸人游戏的原因。那么现在唯一可以改变这个情况的人就只有小寒,她是和我一起玩这个游戏的,如果我们两个人都在,说不定就可以让悲剧不再发生。
    我留下她一人。自己拔腿就跑,一刻也不敢耽误,我要去找小寒,必须找到,我只有三天时间了。
    Ⅳ
    回到寝室马上给妈妈打电话,问她还记不记得小寒。她说,我当然记得,她不是经常来咱们家吗?你们又特别好。就是可惜了,那时候……
    我不给她时间抒情,马上接着问,那她一家现在在哪里?她像去通化了吧。很多年啦,小寒死后她家就搬走了。出什么事了?
    哦,没事,我先挂了。我脑袋里一片空白,小寒死了,很多年前?我为什么不记得?我像是被人抽空了一样觉得灵魂无处投递。如果小寒也已经死于非命,那会是什么样的场景?我要去找那个孩子,问她小寒是否真的不在人间。
    我在马戏团外的栏杆那里很容易就找到了她。她正在和她年纪相仿的另一个女孩子玩。坐在草地上像是两个纯洁的天使被遗落在人间。
    我走过去,那另一个女孩是那么健康、可爱,圆圆的脸上有浅浅的酒窝,像是一只甜美多汁的桃子。
    小女孩站起来说,小悦我们走吧,天要黑了。
    我顿时紧张起来,我盯着那个小女孩看,突然觉得她很熟悉,但是一时间又想不起来。你是谁?
    她说,我叫小寒啊,小悦你怎么连我都不认识了?你要是再忘记我,我就不和你玩啦!
    我呆在原地,说不出话来。她就是小寒,她认识我,可是她好像一点也不奇怪,她身边站了两个人,一个七八岁,一个十七八岁。
    等她们走出好远,我才像是被电打了一样冲她喊,小寒你们要去哪啊?
    她听见了,回过头来对我笑,我要走啦,我的纸人被郭老师撕啦。
    那我呢?我也是被郭老师撕的纸人其中一个啊。她们会去哪里?这觉得害怕,那种恐惧像是流淌在血管里的物质,根本摆脱不掉。于是只好硬着头皮追上去。
    我跟着她们走,两个孩子在我前面蹦蹦跳跳地走着。我的腿像是被灌了铅,每迈一步都沉重无比。
    她们走过一处机械轰鸣的工地。
    小寒还在蹦蹦跳跳地走着,像是一只刚破茧的蝴蝶,那么精力充沛地在尘世飞舞。那个小女孩走在路的中间,要跨过沟上的竹板。
    就在那一刻,我看见那个孩子推了小寒一下,小寒一下没站稳,从竹板上直直地掉下去。而沟里正在轰鸣的,则是一辆正在运转的翻斗车。
    我的血液全部冲到头顶,我想喊却发不出声音。有一次,我和小寒一起放学回家,路上贪玩经过一个工地。我因为小寒不借我抄她的作业而发脾气,然后用力推了她一下。我只是要推她一下,可是我不知道,会是这样子。小寒掉进了搅拌水泥的翻斗车里活活被绞成了碎块。她的尸体已经无法辨认,是警察从一摊水泥中拾出肉块,装在袋子里交给她的父母的。后来她父母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很快就离开了那座城市。
    晚上我还是去上班了,我不想躲,这一切都是发生过的往事,我根本无处可逃。
    凌晨,那辆车如期而至。还是冯金萌在开车,我坐在空荡荡的车厢里。突然停车,小女孩和小寒还有郭老师一起上的车。她向我问好,煞后坐在我前面的座位上,小寒和她还有郭老师并排坐着。郭老师个子高,我清楚地看到她头顶上两排黑乎乎的血窟窿,还在汩汩地冒着鲜血。
    在小寒的脸上、脖子上、手臂上都是被线缝合的针脚,若无其事地坐在那里,就像是一个被人用碎布块缝制的布娃娃。水泥和血浆混在一起,有股诡异的味道。
    郭老师把我们的纸人撕碎后,小寒曾试图把纸人粘起来,可是它们太碎了,不过小寒唯一粘好的一个纸人,就是她自己。
    Ⅴ
    回到寝室后,抖了抖被也就睡了。是纸人,我梦到纸人!
    我问它,你们是不是像人们说的,是会害人的东西?
    它虽在没表情,但是我知道它在笑,当然不是啦,你小时候有没有害怕的东西?
    有啊,大灰狼、老妖婆、打针的什么的,我都怕啊。
    它又接着说,纸人就是把你的恐惧都保存下来啦!可你却把它们弄丢了。
    我猛地一下子睁开眼。还差一小时就上班。洗洗漱漱也就没想太多就奔到了迪厅。
    冯金萌还是在打扫她自己的,不吱声。我很想问那个小女孩,怎么做。
    上车坐过两站后,小女孩、郭老师、小寒纷纷都上了车,开车的还是冯金萌。
    小女孩瞪大了眼睛看着我,你把我弄丢了!快点!还剩一天啦!
    纸人!小女孩是童年游戏里的代表我的纸人!
    我赶紧一路小跑回宿舍。翻来翻去找那本字典。字典里夹的是那个纸人。
    同寝室的小孔子不乐意了,你干什么?翻的都是灰。
    我着急的头也不抬,我救命呢!
    那本字典,找到了。里面躺着只属于我的那个纸人。
    一把拿出来。交给那个女孩。她笑笑。我问她,你来这里干什么?
    她眨眨眼,接人啊,碎片不能去那个世界的,你知道的,纸人被郭老师撕了,所以它们会按照自己的方式继续活下去。
    一转眼她不见了。那一刻世界消失的色彩恢复了。小寒、冯金萌、郭老师永远也不会出现了。那个小女孩还会不会来这个世界?
    我等待着……(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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