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新教派
格鲁巴第二个不速之客是个身穿袈裟的喇嘛。
他很利索地把缰绳挽在门前的拴马桩上,上楼的时候脚步很轻捷,身上的紫红袈裟发出旗帜招展一样的僻啪声。而这时四周连一点风都没有。他上到五楼,那么多房间门都一模一样,他推开的却是有人等他的那一间。
一张年轻兴奋的脸出现在我们面前。
鼻尖上有些细细的汗水。他的呼吸有点粗重,像是一匹刚刚跑完一段长路的马。看得出来,屋子里所有的人一下都喜欢这张脸了。他连招呼都不打,就说:“我要找的就是这个地方。你们的地方就是我要找的地方!”
土司从座位上站起来:“你从很远的地方来,看靴子就知道。”
来人这才对土司躬身行礼,说:“从圣城拉萨。”他是个非常热烈的家伙,他说:“给一个僧人一碗茶吧,一碗热茶,我是一路喝着山泉到这里来的。找这个地方我找了一年多。我喝过了那么多山泉,甜的,苦的,咸的,从来没有人尝过那么多种味道的泉水。”
土司把话头打断:“你还没有叫我们请教你的法号呢。”
来人拍拍脑袋,说:“看我,一高兴把这个忘了。”他告诉我们他叫翁波意西,是取得格西学位时,上师所赐的法名。
哥哥说:“你还是格西?我们还没有一个格西呢。”格西是一个憎人可以得到的最高的学位,有人说是博士的意思。
土司说:“瞧,又来了一个有学问的人。我看你可以留下来,随你高兴住在我的家里还是我庙里。”
翁波意西说:“我要在这里建立一个新的教派,至尊宗喀巴大师所创立的伟大的格鲁巴。代替那些充满邪见的,戒律松弛的,尘俗一样罪恶的教派。”
土司说:“你说那是些什么教派。”
翁波意西说:“正是在土司你护佑下的,那些宁玛巴,那些信奉巫术的教派。”
土司再一次打断了远客的话头,叫管家:“用好香给客人熏一个房间。”
客人居然当着我们的面吩咐管家:“叫人喂好我的骡子。说不定你的主人还要叫骡子驮着宝贵福音离开他的领地呢。”
母亲说:“我们没有见过你这样傲慢的喇嘛。”
喇嘛说:“你们麦其家不是还没有成为我们无边正教的施主吗?”然后,才从容地从房里退了出去。
而我已经很喜欢这个人了。
土司却不知道拿这个从圣城来的翁波意西怎么办。
他一到来,门巴喇嘛就到济嘎活佛的庙子上去了。土司说,看来这翁波意西真是有来历的人,叫两个仇人走到一起了。于是,就叫人去请他。翁波意西来了。土司把一只精美的坐垫放在了他面前,说:“本来,看你靴子那么破,本该送你一双靴子的,但我还是送你一只坐垫吧。”
翁波意西说鸷“我要祝贺麦其土司,一旦和圣城有了联系,你家的基业就真正成了万世基业。”
土司说:“你不会拒绝一碗淡酒吧。”
翁波意西说:“我拒绝。”
土司说:“这里的喇嘛们他们不会拒绝。”
额头闪闪发光的翁波意西说:“所以这个世界需要我们这个新的教派。”
就这样,翁波意西在我们家里住了下来。土司并没有允诺他什么特别的权力,只是准许他自由发展教民。本来,他是希望土司驱逐旧教派,把教民和地方拱手献到面前。这个狂热的喇嘛只记得自己上师的教诲和关于自己到一个新的地区弘传教法的梦想。
一般而言,喇嘛,无论是新派还是旧派,到一个地区开辟教区前,都要做有预示的梦。
翁波意西取得了格西这种最高学位不久,就做了这种梦。他在拉萨一个小小的黄土筑成的僧房里梦见一个向东南敞开的山谷。这个山谷形似海螺,河里的流水声仿佛众生吟咏佛号。他去找师傅圆梦。师傅是个对政治有着浓厚兴趣的人物,正在接待英国的一个什么少校。他说了梦,师傅说,你是要到和汉人接近的那些农耕的山口地区去了。那些地方的山谷,那里的人心都是朝向东南的。他跪下来,发下誓愿,要在那样的山谷里建立众多的本教派寺庙。师傅颁给他九部本派的显教经典。吻个英国人听说他要到接近汉区的地方去弘传教法,便送给他一匹骡子,并且特别他说,这是一匹英格兰的骡子。是不是一匹骡子也必须来自英格兰,翁波意西不知道。但在路上,他知道这确是一匹好骡子。
土司说,自己去寻找你的教民吧。
而谁又会是他的第一个教民呢。在他看到的四个人中,土司不像,土司太太也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土司的小儿子大张着嘴,不知是专注还是傻。只有土司的大儿子对他笑了笑。有一天,哥哥正要打马出去,翁波意西把他的僵绳抓住了。他对未来的土司说:“我对你抱着希望,你和我一样是属于明天。”
想不到哥哥说:“你不要这样,我不相信你们的那一套东西。不相信你的,也不相信别的喇嘛的。”
这句话太叫翁波意西吃惊了。他平生第一次听见一个人敢于大胆宣称自己不相信至尊无上的佛法。
大少爷骑着马跑远了。
翁波意西第一次发现这里的空气也是不对的。他嗅到了炼制鸦片的香味。这种气味叫人感到舒服的同时又叫人头晕目眩。这是比魔鬼的诱惑还要厉害的气味。他有点明白了,那个梦把他自己引到了一个什么样的地方。没有做出一点成就,他是不能再回到圣城去了。
他长叹了一口气,这口气又深又长,显示出他有很深的瑜咖功力。
翁波意西没有注意到门巴喇嘛来到了身后,不然他不会那样渭然叹息。门巴喇嘛哈哈大笑。翁波意西不用回头就知道是僧人的笑声。他听出来这人虽然想显内力深厚,前一口气还可以,下一口气就显出了破绽。
门巴喇嘛说:“听说来了新派人物,正想来会上一会,想不到在这里碰到了。”
翁波意西就说了一个典故。
门巴喇嘛也说了一个典故。
前一个典故的意思是说会上一会就是比试法力的意思。
后一个典故是说大家如果都能有所妥协,就和平共处。
结果却谈不到一起,就各自把背朝向对方,走路。
第二天,他便把客房的钥匙挂在腰上,下到乡问宣教去了。
查尔斯则在房里对土司太太讲一个出生在马槽里的人的故事。我有时进去听上几句,知道那个人没有父亲。我说,那就和索郎泽郎是一样的。母亲啐了我一口。有一天,卓玛哭着从房里出来,我问她有谁欺负她了,她吞吞咽咽说:“他死了,罗马人把他钉死了。”
我走进房间,看见母亲也在用绸帕擦眼睛。那个查尔斯脸上露出了胜利的表情。他在窗台上摆了一个人像。那个人身上连衣服都没有,露出了一身历历可数的骨头。我想他就是那个叫两个女人流泪的故事里的人了。他被人像罪人一样挂起来,手心里钉着钉子,血从那里一滴滴流下。我想他的血快流光了,不然他的头不会像断了颈骨一样垂在胸前,便忍不住笑了。
查尔斯说:“主啊,不知不为不敬,饶恕这个无知的人吧。我必使他成为你的羔羊。”
我说:“流血的人是谁?”
“我主耶稣。”
“他能做什么?”
“替人领受苦难,救赎人们脱出苦海。”
“这个人这么可怜,还能帮助谁呢。”
查尔斯耸起肩头,不再说话了。
他得到土司允许漫山遍野寻找各种石头。他给我们带回来消息说,翁波意西在一个山洞里住下来,四处宣讲温和的教义和严厉的戒律。查尔斯说:“我要说,他是一个好的僧人。但你们不会接受好的东西。所以,他受到你们的冷遇和你们子民的嘲笑,我一点也不奇怪。所以,你们同意采集一点矿石我就心满意足了。”
这家伙的石头越来越多。
门巴喇嘛对土司说:“这个人会取走我们的镇山之宝。”
土司说:“你要是知道宝在哪里,就去看住它。要是不知道就不要说出来叫**心!
11.银子
关于银子,可不要以为我们只有对其货币意义的理解。
如果以为我们对白银的热爱,就是对财富的热爱,那这个人永远都不会理解我们。就像查尔斯对于我们拒绝了他的宗教,而后又拒绝了翁波意西的教法而感到大惑不解一样。他问,为什么你们宁愿要坏的宗教而不要好的宗教。他还说,如果你们像中国人一样对洋人不放心,那翁波意西的教派不是很好吗?那不是你们的精神领袖**喇嘛的教法吗?
还是说银子吧。
我们的人很早就掌握了开采贵金属的技术。比如黄金,比如白银。金子的黄色是属于宗教的。比如佛像脸上的金粉,再比如,喇嘛们在紫红袈裟里面穿着的丝绸衬衫。虽然知道金子比银子值钱,但我们更喜欢银子。白色的银子。永远不要问一个土司,一个土司家的正式成员是不是特别喜欢银子。提这个问题的人,不但得不到回答,还会成为一个被人防备的家伙。这个人得到的回答是,我们喜欢我们的人民和疆土。
我家一个祖先有写作癖好,他说过,要做一个统治者,做一个王,要么是一个天下最聪明的家伙,要么,就干脆是个傻子。我觉得他的想法很有意思。因为我,就是个大家认定的傻家伙,哥哥从小就跟着教师学习。因为他必须成为一个聪明人,因为他将是父亲之后的又一个麦其土司。到目前为止,我还受用着叫人看成傻子的好处。哥哥对我很好。因为他无须像前辈们兄弟之间那样,为了未来的权力而彼此防备。
哥哥因我是傻子而爱我。
我因为是傻子而爱他。
父亲也多次说过,他在这个问题上比起他以前的好多土司一样少了许多烦恼。他自己为了安顿好那个我没有见过面的叔叔,花去了好大一笔银子。他多次说:“我儿子不会叫**心。”
每当他说这话时,母亲脸上就会现出痛苦的神情。母亲明白我是个傻瓜,但她心中还是隐藏着一点希望。正是这种隐藏的希望使她痛苦,而且绝望。前面好像说过,有我的时候,父亲喝醉了酒。那个写过土司统治术的祖先可没有想到用这种办法防止后代们的权力之争。
这天,父亲又一次说了这样的话。
母亲脸上又出现了痛苦的神情。这一次,她抚摸着我的头,对土司说:“我没有生下叫你睡不着觉的儿子。但那个女人呢?”是的,在我们寨子里,有个叫央宗的女人已经怀上麦其家的孩子了。没有人不以为央宗是个祸害,都说她已经害死了一个男人,看她还要害谁吧。但她并没有再害谁。所以,当土司不再亲近她时,人们又都同情她了。说这个女人原本没有罪过,不过是宿命的关系,才落到这个下场。央宗呕吐过几次后,对管家说,我有老爷的孩子了,我要给他生一个小土司了。涣司已经好久不到她那里去了。三太太央宗在土司房里怀她的孩子。人们都说,那样疯狂的一段感情,把大人都差点烧成了灰,生下来会是一个疯子吧。议论这件事的人实在大多了,央宗就说有人想杀她肚子里的儿子,再不肯出门了。
现在该说银子了。
这要先说我们白色的梦幻。
多少年以前——到底是多少年以前,我们已经不知道了。但至少是一千多年前吧,我们的祖先从遥远的西藏来到这里,遇到了当地土人的拼死抵抗。传说里说到这些野蛮人时,都说他们有猴子一样的灵巧,豹子一样的凶狠。再说他们的人数比我们众多。我们来的人少,但却是准备来做统治者的。要统治他们必须先战胜他们。祖先里有一个人做了个梦。托梦的银须老人要我们的人次日用白色石英石作武器。同时,银须老人叫抵抗的土人也做了梦,要他们用白色的雪团来对付我们。所以,祖先们取得了胜利,成了这片土地的统治者。那个梦见银须老人的人,就成了首任“嘉尔波”——我们麦其家的第一个王。
后来,西藏的王国崩溃了。远征到这里的贵族们,几乎都忘记了西藏是我们的故乡。不仅如此,我们还渐渐忘记了故乡的语言。我们现在操的都是被我们征服了的土著人的语言。当然,里面不排除有一些我们原来的语言的影子,但也只是十分稀薄的影子了。我们仍然是自己领地上的王者,土司的称号是中原王朝赐给的。
石英石的另一个用处也十分重要,它们和锋利的新月形铁片,一些灯草花绒毛装在男人腰间的荷包里,就成了发火工具。每当看到白色石英和灰色的铁片撞击,我都有很好的感觉。看到火星从撞击处飞溅出来,就感到自己也像灯草花绒一样软和干燥,愉快地燃烧起来了。有时我想,要是我是第一个看见火的诞生的麦其,那我就是一个伟大的宜物。当然,我不是那麦其,所以,我不是伟大的人物,所以,我的想法都傻子的想法。我想问的是,我是这个世界上有了麦其这个家族以来最傻的那一个吗?不回答我也知道。对这个问题我没什么要说的。但我相信自己是火的后代。不然的话,就不能解释为什么看到它就像见了爷爷,见了爷爷的爷爷一样亲切。这个想法一说出口,他们——父亲,哥哥,管家,甚至侍女桑吉卓玛都笑了。母亲有些生气,但还是笑了。
卓玛提醒我:“少爷该到经堂里去看看壁画。”
我当然知道经堂里有画。那些画告诉所有的麦其,我们家是从风与大鹏鸟的巨卵来的。画上说,天上地下什么都没有的时候,就只有风呼呼地吹动。什么都没有的时候在风中出现了一个神人,他说:“哈!”风就吹出了一个世界,在四周的虚空里旋转。神又说:“哈!”又产生了新的东西。神人那个时候不知为什么老是“哈”个不停。最后一下说“哈”的结果是从大鹏鸟产在天边的巨卵里“哈”出了九个土司。土司们挨在一起。我的女儿嫁给你的儿子,你的儿子又娶了我的女儿。土司之间都是亲戚。土司之间同时又是敌人,为了土地和
百姓。虽然土司们自己称王,但到了北京和拉萨都还是要对大人物下跪的。
是的,还没有说到银子。
但我以为我已经说了。银子有金子的功能本来就叫人喜欢,加上它还曾给我们带来好运的白色,就更加要讨人喜欢了。这就已经有了两条理由了。不过我们还是来把它凑足三条吧。第三条是银子好加工成各种饰物。小的是戒指、手镯、耳环、刀鞘、奶钩、指套、牙托。大的是腰带、经书匣子、整具的马鞍、全套餐具、全套的法器等等。
在土司们的领地上,银矿并不是很多,麦其家的领地上干脆就没有银矿。只是河边沙子里有金。土司组织人淘出来的金子,只留下很少一点自己用,其它的都换回银子,一箱箱放在官塞靠近地牢的地下室里。银库的钥匙放进一个好多层的柜子。柜子的钥匙挂在父亲腰上。腰上的钥匙由喇嘛念了经,和土司身上的某个地方连在了一起。钥匙一不在身上,他身上有个地方就会像有虫咬一样。
这几年,济嘎活佛不被土司欢迎的原因之一,就是他曾经说,既然有那么多银子了,就不要再去河里淘金破坏风水了。他说,房子里有算什么呢,地里有才是真有。地里有,风水好,土司的基业才会稳固,这片土地才是养人的宝地。但要土司听进这些话是困难的。尽管我们有了好多银子,我们的官寨也散发出好多银子经年累月堆在一起才会有的一种特别的甘甜味道,但比起别的土司来,我们麦其土司家并不富裕。现在好了,我们将要成为所有土司里最富有的了。我们种下了那么多罂粟。现在,收获季节早已结束。黄特派员派来炼制鸦片的人替我们粗算了一下,说出一个数字来把所有人吓了一跳。想不到一个瘦瘦的汉人老头子会给麦其家带来这样巨大的财富。土司说:“财神怎么会是一个瘦瘦的老头子呢?”
黄特派员在大家都盼着他时来了。
这天,雨水从很深的天空落下来。冬天快到了,冰凉的雨水从很高的灰色云团中浙沥而下。下了一个上午,到下午就变成了雪花。雪落到地上又变成了水。就是这个时候,黄特派员和随从们的马匹就踩着路上的一汪汪雪水叭叽叭叽地来了。黄特派员毡帽上顶着这个季节唯一能够存留下来的一团雪,骑在马上来到了麦其一家人面前。管家忙着把准备好了的仪仗排开。黄特派员说:“不必了,快冷死我了!”
他被人拥到火盆前坐下,很响地打了两个喷嚏。好多种能够防止感冒的东西递到他的面前,他都摇头,说:“还是太太知道我的心思,到底是汉族人。”
土司太太是把烟具奉上了,说:“是你带来的种子结的果子,也是你派人炼制的,请尝尝。”
黄特派员深吸一口,吞到肚子里,闭了眼睛好半天才睁开,说:“好货色,好货色啊!”
土司急不可待地问:“可以换到多少银子。”
母亲示意父亲不必着急。黄特派员笑了:“太太,不必那样,我喜欢土司的直爽。他可以得到想不到的那么多银子。”
土司问具体是多少。
黄特派员反问:“请土司说说官寨里现在有多少,不要多说:更不要少说。”
土司叫人屏退了左右,说出自己官寨里有多少多少银子。
黄特派员听了,摸着黄胡须,沉吟道:“是不少,但也不是太多。我给你同样多的银子,不过你要答应用一半的一半从我手里买新式武器把你的人武装起来。”
土司欣然同意。
黄特派员用了酒饭,看了歌舞,土司太太支使一个下女陪他吃烟,侍候他睡觉。一家人又聚在一起。聚在一起干什么,开会。是的,我们也开会。只是我们不说,嗯,今天开个会,今天讨论个什么问题。我们决定扩展银库。当晚,信差就派出去了,叫各寨头人支派石匠和杂工。家丁们也从碉房里给叫了出来,土司下令把地牢里的犯人再集中一下,腾出地方来放即将到手的大量银子。要把三个牢房里的人挤到另外几个牢房里去,实在是挤了一些。
有个在牢里关了二十多年的家伙不高兴了。他问自己宽宽敞敞地在一问屋子里呆了这么多年,难道遇上了个比前一个土司还坏的土司吗?
这话立即就传到楼上了。
土司抿了口酒说:“告诉他,不要倚老卖老,今后会有宽地方给他住。”
麦其就会有别的土司做梦都没有想到过的那么多银子,麦其家就要比历史上最富裕了。那个犯人并不知道这些,他说:“不我告诉我明天是什么样子,现在天还没有亮,我却看到自己比天黑前过得坏了。”
土司听了这话,笑笑说:“他看不到天亮了,好吧,叫行刑人来,打发他去个绝对宽敞的地方吧。”
这时,我的眼皮变得很沉重了。就是用支房子的柱子也支不住它。这是个很热闹的夜晚,可我连连打着呵欠、母亲用很失望的眼神看着我。可我连声对不起也不想说。这个时候,就连侍女卓玛也不想送我回房里睡觉。但她没有办法,只好陪我回房去了。我告诉她不许走开,不然,我一个人想到老鼠就会害怕。她掐了我一把,说:“那你刚才怎么不想到老鼠。”
我说:“那时又不是我一个人,一个人时我才会想起老鼠。”
她忍不住笑了。我喜欢卓玛。我喜欢她身上母牛一样的味道。这种味道来自她的胯下和胸怀。我当然不对她说这些。那样她会觉得自己了不起。我只是指出,她为了土司家即将增加的银子而像父亲他们那样激动没有必要。因为这些银子不是她的。这句话很有效力,她在黑暗里,站在床前好长时间,叹了口气,衣服也不脱,就偎着我睡下了。
早上起来,那个嫌挤的犯人已经给杀死了。
凡是动了刑,杀了人,我们家里都会有一种特殊的气氛。看上去每个人都是平常的那种样子。土司在吃饭前大声咳嗽,土司太太用手捂住自己的心口,好像那里特别经不起震动,不那样心就会震落到地上。哥哥总是吹他的饭前口哨。今天早上也是一样,但我知道他们心里总有不大自然的地方。我们不怕杀人,但杀了之后,心头总还会有点不太了然的地方。说土司喜欢杀人,那是不对的。土司有时候必须杀人。当百姓有不得已的事,当土司也是一样。如果不信,你就想想要是土司喜欢杀人,为什么还要养着一家专门的行刑人。如果你还不相信,就该在刚刚下令给行刑人后,到我们家来和我们一起吃一顿饭。就会发现这一顿饭和平常比起来,喝的水多,吃的东西少,肉则更少有人动,人人都只是象征性地吃上一片两片。
只有我的胃口不受影响,这天早上也是一样。
吃东西时,我的嘴里照样发出很多声音。卓玛说,就像有人在烂泥里走路。母亲说,简直就是一口猪,叭叽叭叽。我嘴里的声音就更大了。父亲的眉头皱了起来,母亲立即说:“你要一个傻子是什么样子?”父亲就没有话说了。但一个土司怎么能够一下就没有话说了呢。过了一会儿,土司没好气他说:“那汉人怎么还不起来。汉人都喜欢早上在被子里猫着吗?”
我母亲是汉人,没事时,她总要比别人多睡一会儿,不和家里人一起用早饭。土司太太听了这话只是笑了一下,说:“你不要那样,银子还没有到手呢。你起那么早,使劲用咳嗽扯自己的心肺,还不如静悄悄地多睡一会儿。”
碰上这样的时候,谁要是以为土司和太太关系不好,那就错了。他们不好的时候,对对方特别礼貌,好的时候,才肯这样斗嘴。
土司说:“你看,是我们的语言叫你会说了。”父亲的意思是,一种好的语言会叫人口齿伶俐,而我们的语言正是这样的语言。
土司太太说:“要不是这种语言这么简单,要是你懂汉语,我才会叫你领教一张嘴巴厉害是什么意思。”
卓玛贴着我的耳朵说:“少爷相不相信,老爷和太太昨晚那个了。”
我把一大块肉吞下去,张开嘴嗬嗬地笑了。
哥哥问我笑什么。我说:“卓玛说她想屙尿。”
母亲就骂:“什么东西!”
我对卓玛说:“你去屙吧,不要害怕。”
被捉弄的侍女卓玛红着脸退下去,土司便大笑起来:“哎呀,我的傻子儿子也长大了!”他吩咐哥哥说:“去看看,信差的人到了没有,血已经流了,今天不动手会不吉利的。”
12.客人
官寨地下三间牢房改成了两大间库房。一间装银子,一间装经黄特派员手从省里的军**买来的新式枪炮。
黄特派员带走了大量的鸦片,留下几个军人操练我们的士兵。官寨外那块能播八百斗麦种的大地成了操场。整整一个冬天都喊声动地,尘上飞扬。上次出战,我们的兵丁就按正规操典练习过队列和射击。这次就更像模像样了。土司还招来许多裁缝,为兵丁赶制统一服装:黑色的直贡呢长袍,红黄蓝三色的十字花氆氇镶边,红色绸腰带,上佩可以装到枪上的刺刀。初级军官的镶边是獭皮,高一级是豹皮。最高级是我哥哥旦真贡布,他是总带兵官,衣服镶边是一整头盂加拉虎皮。有史以纱,所有土司都不曾有过这样一支装备精锐的整齐队伍。
新年将到,临时演兵场上的尘寺才降落下去。
积雪消融,大路上又出现了新的人流。
他们是相邻的土司,带着长长的下人和卫队组成的队伍。
卓玛叫我猜他们来干什么,我说,他们来走亲戚。她说,要走亲戚怎么往年不来。
麦其家不得不把下人们派到很远的地方。这样,不速之客到来时,才有时间准备仪仗,有时间把上好的地毯从楼上铺到楼下,再用次一些的地毯从楼梯口铺到院子外面,穿过大门,直到广场上的拴马桩前。小家奴们躬身等在那里,随时准备充当客人下马的阶梯。
土司们到来时,总带有一个马队,他们还在望不见的山〓里,马脖子上的驿铃声就叮叮咚咚的,从寒冷透明的空气里清晰地传来。这时,土司一家在屋里叫下人送上暖身的酥油茶,细细啜饮,一碗,两碗,三碗。这样,麦其土司一家出现在客人面前时脸上总是红红地闪着油光,与客人们因为路途劳累和寒冷而灰头土脸形成鲜朋对照。那些远道而来的土司在这一点上就已失去了威风。起初,我们对客人们都十分客气,父亲特别叮嘱不要叫人说麦其家的人一副暴发户嘴脸。可是客人们就淝要叫我们产生高高在上的感觉。他们带着各自的请求来到这里,归结起来无非两种。
一种很直接,要求得到使麦其迅速致富的神奇植物的种子。
一种是要把自己的妹妹或女儿嫁给麦其土司的儿子,目的当然还是那种子。
他们这样做的唯一结果是使想谦虚的麦其一家变得十分高傲。凡是求婚的我们全部答应了。哥哥十分开心他说:“我和弟弟平分的话,一人也有三四个了。”
父亲说:“咄!”
哥哥笑笑,找地方摆弄他心爱的两样东西去了:枪和女人。而这两样东西也喜欢他。姑娘们都以能够亲近他作为最大的荣耀。枪也是一样。老百姓们有一句话,说枪是麦其家大少爷加长的手,长枪是长手,短枪是短手。和这相映成趣的是,人们认为我不会打枪,也不了解女人的妙处。
在这个喜气洋洋的冬天里,麦其家把所有前来的土司邻居都变成了敌人。因为他们都没有得到神奇的罂粟种子。
于是,一种说法像闪电般迅速传开,从东向西,从南向北。虽然每个土司都是中国的皇帝所封,现在他们却说麦其投靠中国人了。麦其家一夜之间成了藏族人的叛徒。
关于给不给我们的土司邻居们神奇的种子,我们一家,父亲,母亲,哥哥三个聪明人,加上我一个傻子,进行过讨论。他们是正常人,有正常的脑子,所以一致反对给任何人一粒种子。而我说,又不是银子。他们说,咄,那不就是银子吗?!其实我不是这个意思,他们没有叫我把话说完。我是想说,那东西长在野地里,又不是像银子一样在麦其官寨的地下室里。
我把下半句话说完:“风也会把它们吹过去。”
但是没有人听我说话,或者说,他们假装没有听到我这句大实话。侍女卓玛勾勾我的手,叫我住口,然后再勾勾我的手,我就跟她出去了。她说:“傻瓜,没有人会听你的。”
我说:“那么小的种子,就是飞鸟翅膀也会带几粒到邻居土地上去。”
一边说一边在床边撩起了她的裙子。床开始吱吱摇晃,卓玛应着那节奏,一直在叫我,傻瓜,傻瓜,傻……瓜……。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傻瓜,但干这事能叫我心里痛快。干完之后,我的心里就好过多了。我对卓玛说:“你把我抓痛了。”
她突然一下跪在我面前,说:“少爷,银匠向我求婚了。”
泪水一下流出了眼眶,我听见自己用很可笑的腔调说:“可我舍不得你呀。”
他们正常人在议事房里为了种子伤脑筋。我在卓玛的两个**中间躺了大半天。她说,虽然我是个傻子,但服侍一场能叫我流泪也就知足了。她又说,我舍不得她不过是因为我还没有过别的女人。她说,你会有一个新的贴身侍女。这时的我就像她的儿子一样,抽抽咽咽他说:“可是我舍不得你呀。”
她抚摸着我的脑袋说,她不能跟我一辈子,到我真正懂得女人的时候,就不想要她了。
她说:“我已经看好了一个姑娘,她配你是最合适不过的。”
第二天,我对母亲说,该叫卓玛出嫁了。
母亲问我是不是那个下贱女人对我说了什么。我的心里空落落的,但却用无所谓的,像哥哥谈起女人时的口气说:“我是想换个和我差不多的女人了。”
母亲的泪水立即就下来了,说:“我的傻儿子,你也终于懂得女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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