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落定

第七章


    19.书
    传教者又回到了地牢里,他要在那里养好了伤才能出来。
    这样一来,麦其家又多一个奴隶了。依照土司并不复杂难解的律法,该死的人,既然不死,就只能是我们的奴隶。就这样,翁波意西带着他认为是所向无敌的教法,没有被我们接纳。结果是他自己被他认为的野蛮人用这种极不开化的方式接纳了。
    每天,小尔依都要去给他第一个行刑对象治伤。
    我是行刑后十多天才到牢房里去的。
    早晨,是那间牢房照得到阳光的短暂时光。我们进去时,翁波意西正望着窗口上显出的一小方天空。听到开门声,他转过身来,竟然对我笑了一下。对他来说,要做出能叫人看见的笑容是困难的。这不,一笑,伤口就把他弄痛了。
    我举举手说:“好了,不必了。”
    这是我第一次在说话时,学着父亲和哥哥的样子举一举手,而且,立即就发现这样做的好处,是觉得手里真有着无上权力,心里十分受用。
    翁波意西又对我笑了一下。
    要想我喜欢这个人,我问他:“你要点什么?”
    他做了一个表情,意思是:“我这样子还有什么想要的?”或者还可以理解为:“我想说话,行吗?”
    但我想给人点什么,就一定要给。“我明天,我给你送书来。书,你不是爱书吗?”
    他顺着石壁,慢慢滑到地上,垂下头不说话了。我想他喜欢这个。我一提起书,就不知触到了他心里什么地方。他就一直那样耸着肩头,再也没有把头抬起来。我们走出牢房时,小尔依对他说:“你这家伙,少爷对你这么好,你也不道个别,不能用嘴了,还不能用眼睛吗?”
    他还是没有抬头,我想他脑袋里面肯定装着很沉重的东西,是以前读过的那些书吗?
    我心里有点怜惜他了。
    虽然我是土司家的少爷,找书真还费了不少事。
    首先我不能大张旗鼓找人要书,谁都知道土司家两个少爷,聪明的那个,将来要当土司的那个才识字。至于那傻子,藏文有三十个字母,他大概可以认上三个五个。我要跛子管家找些经卷,他说,少爷跟我开什么玩笑。去经堂里找书也没有什么可能。就我所知,麦其家这么大一座官寨,除了经堂,就只有土司房里还有一两本书。准确地说,那不是书,而是麦其家有书记官时,记下的最早三个麦其土司的事情。前面说过,有一个书记官把不该记的事也记下来,结果,在土司的太阳下面诂就再没有这种奴才了。我知道父亲把那几本书放在自己的房间的壁橱里。自从央宗怀了孕,他从那一阵迷狂里清醒过来,就再没有长住那个房间了。就是母亲叫他偶尔去上一次,他也是只过一夜又回到二太太房里。
    我进去时,央宗正坐在暗影里唱歌。我不知怎么对这个人说话,自从她进了麦其家门,我还没有也说过话呢。我说:“你在唱歌吗?”
    央宗说:“我在唱歌,家乡的歌。”
    我注意到,她的口音和我们这些人不大一样。她是南方那种软软的口音,发音时那点含混,叫一个北方人听了会觉得其中大有深意。
    我说:“我到南边打过仗,听得出来你像他们的口音。”
    她问:“他们是谁?”我说:“就是汪波土司他们。”
    她说她的家乡还要往南。我们就再也找不到话了。因为谁也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我盯着壁橱,央宗盯着自己的一双手。我看见我要的东西就在那里,用一块黄绸布包得紧紧的,在一些要紧的东西和不太要紧的东西中间。但我就是不敢大大方方地走上前去,打开橱门,把我家早期的历史取出来。我觉得这间屋子里尽是灰尘的味道。我说:“呃,这房间该好好打扫一下了。”
    她说:“下人们每天都来,却没人好好干。”
    又是沉默。
    又是我望着壁橱,她望着自己的一双手。她突然笑了,问:“少爷是有什么事吗?”
    “我又没有说,你怎么知道?”
    她又笑了:“有时,你看起来比所有人都聪明,可现在,又像个十足的傻子。你母亲那么聪明怎么生下了你?”
    我不知道自己正做的事是聪明人还是傻子干的。我撒了一个谎,说好久以前忘了一样东西在这里。她说,傻子也会撒谎吗。并要我把想要的东西指给她看。我不肯指,她就走到壁橱前,把那包袱取出来。
    她捧着那个黄绸包袱坐在我的面前,正对着我吹去上面的灰尘,有好一会儿,我都睁不开眼睛了。她说:“呀,看我,差点把少爷眼睛弄瞎。”说着就凑过身子来,用舌头把灰尘从我眼里舔了出来。就这一下,我想我知道父亲为什么曾经那么爱她。她的身上有一股兰花的幽幽香气。我伸手去抱她。她挡住了我,说:“记住,你是我的儿子。”
    我说:“我不是。”我还说,“你身上有真正的花香。”
    她说:“正是这个害了我。”她说她身上是有花香,生下来就有。她把那包东西塞到我手上,说:“走吧,不要叫人看见。不要对我说那里面不是你们家的历史。”
    走出她的房门,花香立即就消失了。走到太阳底下,她的舌头留在我眼睛里的奇妙感觉也消失了。
    我和小尔依去牢里送书。
    翁波意西在小小的窗子下捧着脑袋。奇怪的是,一夜之间,他的头发就长长了许多。
    小尔依拿出药包。他啊啊地叫着张开嘴,让我们看那半截舌头已经脱去了血痴和上面的药粉,伤口愈合了,又是一个舌头了,虽不完整,但终归是一个舌头。小尔依笑了,把药瓶装回袋子里,又从里面掏出来一小瓶蜂蜜。小尔依用一个小小的勺子,涂了点在翁波意西的舌头上,他的脸上立即出现了愉快的表情。小尔依说:“看,他能尝到味道了,他的伤好了。”
    “他能说话吗?”
    “不,”小尔依说,“不能。”
    “那就不要对我说他的舌头已经好了。如果那就算好舌头,我叫你父亲把你的舌头也割下来。反正行刑人不需要说话。”
    小尔依低眉顺眼地站在一边,不说话了。
    我把怀里的书掏出来,放在刚刚尝了蜂蜜味道的翁波意西面前。
    他脸上尝了蜂蜜后愉快的神情消失了,对着书本皱起了眉头。我说:“打开它们,看看吧。”
    他想对我说什么,随即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用来说话的东西了,便带着痛苦的神情摇
    了摇头。
    我说:“打开吧,不是你以为的那种书。”
    他抬起头来,用怀疑的眼光看着我。
    “不是害了你的经书,是麦其家的历史。”
    他不可能真正不喜欢书。我的话刚说完,他的眼里就放出了亮光,手伸向了那个包袱。
    我注意到他的手指很长,而且十分灵敏。包袱打开了,里面确实是一些纸张十分粗糙的手卷。听说,那个时候,麦其家是自己种麻,自己造纸。这种手艺的来源据说和使我们发财的鸦片来源一样,也是汉人地方。
    小尔依第二天去牢里,回来对我说,翁波意西想从少爷手里得到纸和笔。我给了他。
    没想到第二天,他就从牢里带了一封长信出来,指明要我转交给土司本人。我不知道他在上面都写了些什么。我有点不安。父亲说:“都说你爱到牢里去,就是干这个去了?”
    我没有话说,只好傻笑。没话可说时,傻笑是个好办法。
    父亲说:“坐下吧,你这个傻子。刚刚说你不傻,你又在犯傻了。”
    看信的时候,土司的脸像夏天的天空一样一时间变了好多种颜色。看完信,土司什么没说。我也不敢间。一直过了好多天,他才叫人把犯人从牢里提出来,带到他跟前。看着翁波意西的和尚头上新生的长发,土司说:“你还是那个要在我的领地上传布新教的人吗?”
    翁波意西没有说话,因为他不能说话。
    土司说:“我有时也想,这家伙的教法也许是好的,可你的教法太好了,我又怎么统治我的领地?我们这里跟西藏不一样。你们那里,穿袈裟的人统治一切,在这里不可以。你回答我,要是你是个土司也会像我一样?”
    翁波意西笑了。舌头短了的人,就是笑,也像是被人掐着喉咙一样。
    土司这才说:“该死,我都忘了你没有舌头!”他吩咐人拿来纸笔,摆在传教者面前,正式开始了他们的交谈。
    土司说:“你已经是我的奴隶了。”
    翁波意西写:“你有过这样有学识的奴隶?”
    土司说:“以前没有,以前的麦其土司都没有,但是我有了。以前的麦其土司都不够强大,我是最强大的麦其。”
    翁波意西写:“宁可死,也不做奴隶。”
    土司说:“我不要你死,一直把你关在牢里。”
    翁波意西写:“也比做奴隶强。”
    土司笑起来,说:“是个好汉。说说你信里那些想法是从哪里来的?”
    翁波意西在信里对土司其实只说了一个意思。就是他可以做我们家的书记官,延续起那个中断了多年的传统。他说,他看了我们家前几个土司的历史,觉得十分有意思。麦其土司想,他已经是有史以来最强大的麦其,就该给后人留下点银子之外的什么东西。叫他们记住自己。
    土司问:“你为什么要记这个?”
    翁波意西回答:“因为要不了多久,这片土地上就没有土司了。”他说,无论东边还是西边,到了那一天,就不会再容忍你们这些土王存在了。何况你们自己还往干柴上投了一把火。
    土司问他那把火是什么。
    他写:“罂粟。”
    土司说:“你叫我不要那东西?”
    他写:“那又何必,所有的东西都是命定的,种了罂粟,也不过是使要来的东西来得快一点罢了。”
    最后,麦其土司同意了他的要求,在麦其家的书记官传统中断了好多代以后,又恢复了。为了书记官的地位,两个人又争执了半天,最后,土司说,你要不做我的奴隶,我就成全你,叫你死掉好了。没有舌头的翁波意西放下笔,同意了。
    土司叫他给主子磕头,他写:“如果只是这一次的话。”
    土司说:“每年这个时候一次。”
    没有舌头的人表现出了他的确具有编写历史的人应有的长远目光,他在纸上写道:“你死以后呢?”
    土司笑了:“我不知道死前杀掉你吗?”
    翁波意西把那句话在纸上又写了一遍:“要是你死了呢?”
    土司指着哥哥对他说:“你该问他,那时候这个人才是你的主子。”
    哥哥说:“真到那个时候,就免了。”
    没有舌头的人又走到我面前。我知道他要问我同样的问题,要我做出承诺,如果我做了土司不要他磕头。我说:“你不要问我,人人都说我是个傻子,我不会做土司。”
    但他还是固执地站在我面前,哥哥说:“真是个傻子,你答应他不就完了。”
    我说:“好吧,要是哪一天我做了土司,就赏给你一个自由民身份。”这句话却又让我哥哥受不了了。我说:“反正是假的,说说又有什么关系。”
    翁波意西这才在我父亲面前跪下把头磕了。
    土司对他的新奴隶下了第一个命令:“今天的事,你把他记下来吧。”
    20.我该害怕什么
    那些年,麦其家发动了好几次战争,保卫罂粟的独家种植权。
    每一次战争,麦其家的新式武器都所向披靡。但我们终究还是没有办法不让别的土司得到使我们富裕和强大的东西。没过多少年头,罂粟花便火一样燃遍了所有土司的领地。面对此情此景,不光是我,就是父亲和哥哥也觉得当初发动那么多战争实在没有必要。
    如果问那些土司是怎么得到罂粟种子的。
    他们的回答肯定是,风吹来的,鸟的翅膀带来的。
    这时,和麦其土司来往的汉人已不是黄特派员,而是联防军的一个姜团长。
    黄特派员反对联防军帮着中央军打红色汉人而被明升暗降,成了有职无权的省参议员。黄特派员给麦其家带来了好运气,听说他栽了跟头,大家都为他叹息一声。姜的个子不算高大,但壮实,腰里一左一右别着两支手枪,喜欢肥羊和好酒。麦其土司问他:“你写诗吗?”
    姜的嗓门很大:“我写***狗屁诗,我吃多了没事干,要冒***狗屁酸水!”
    父亲说:“好!”
    姜意犹未尽,他说:“我要是写诗,你们就看不起我好了!我就不是土司的朋友!”
    父亲和哥哥当时就大叫:“姜是我们的朋友!我们是姜的朋友!”
    比起黄特派员来,父亲和哥哥更喜欢和这人打交道。却不知道这人不光是黄特派员的对头,也是我们麦其家的对头。黄主张只使一个土司强大,来控制别的土司。姜的意见则是让所有土司都有那个东西,叫他们都得到银子和机关枪,自相残杀。姜一来,罂粟花就火一样在别的土司领地上燃开了。当年,鸦片价钱就下跌了一半还多。鸦片价越往下跌,土司们越要用更大面积的土地种植罂粟。这样过了两三年时间,秋天收获后,土司们都发现,来年的粮食要不够吃了。土司领地上就要出弥几十年都没有过的事,要饿死自己的老百姓了。麦其家财大气粗,用不值钱的鸦片全部从汉人地方换回了粮食。汉人地方红色军队和白色军队正在找仗,粮食并不便宜,运到我们的领地就更加昂贵了。
    开春时,麦其家派人四处探听消息,看别的土司往地里种什么。
    春天先到南方,那里的土司仍然种下了大片罂粟。麦其土司笑了,但还是不能决定这年种什么,多种粮食还是多种罂粟,或者只种粮食还是只种罂粟。要做出这个决定可轻松。麦其家的位置是在一群土司中央,南方春天比我们来得早,但北方的春天比我们的晚,等待他们下种的消息使人倍受煎熬。依我的感觉,这些日子,比我们发动任何一次罂粟花战争还要紧张。打仗时,我们并不怀疑能够取得胜利。眼下的情形就不同了。要是北方土司还不开播,我们就会误了农时,那样,小麦收漕时就要遇到雨水,玉米成熟时,又要遇到霜冻。那就意味着没有收成,比跟着别的土司种一样的东西还要糟糕。
    我们的北方邻居也不傻,也在等着看麦其土司往地里撒什么种子。我们实在不能再等下去了。哥哥主张还是多种罂粟,父亲听了,不置可否,而把询问的目光转向了我。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什么事情,父亲都要看看我有什么意见了。我悄悄问身边的塔娜:“你说种什么?”
    她也说:“罂粟。”
    哥哥听见了,说:“你还没傻到什么事情都问侍女的程度吧。”
    我说:“那你说的为什么跟她说的一样?”
    不知从哪一天起,哥哥不像从前那样爱我了。这会儿,他就咬着牙根说:“傻瓜,是你的下贱女人学着我说的。”
    他的活真把我激怒了,我大声对父亲说:“粮食,全部种粮食。”我要叫他知道,并不是天下所有人都要学着他的样子说话。
    想不到父亲居然说:“我也是这样想的。”
    我喜不自胜,嘿嘿地笑了。
    哥哥从房里冲出去了。
    做出了种粮食的决定,父亲仍然没有感到轻松。如果要我这样当土司,我会倒在地上大哭一场。他担心北方土司们也学我们的样子,不种一棵罂粟,来年鸦片又值了钱,那样,南方的土司,包括汪波土司在内,可就要笑歪嘴巴了。父亲更担心的是,那样的一来,他的继承人就要看轻他了。笑他居然听从了傻子的胡言乱语。他走到太太烟榻旁,对她说:“你儿子叫**心了。”
    太太说:“他是对的,就像当初我叫你接受黄特派员的种子一样是对的。”母亲的侍女告诉我,太太对土司说:“你的大儿子才会叫你操心。”
    我走到父亲身边,说:“没有关系。北方老不下种不是他们聪明,而是他们那里天气不好,冬天刚刚过去又回来了一次。”
    这事是书记官翁波意西告诉我的。
    父亲没有正面回答我,而是说:“我看你的朋友对你很尽心。我们虽然是土司,是这条河流两岸土地上的王,但我们还是要很多朋友,各种各样的朋友。我看到了你有各种各样的朋友。”
    “哥哥说那些人都是奴才,他笑我。”
    父亲告诉我,土司跟土司永远不会成为朋友。所以,有几个忠心耿耿的奴才朋友不是坏事。这是麦其土司第一次郑重其事地对傻瓜儿子讲话。第一次把他的手放在我肩上,而不是头上。
    就在这天下午,传来确实的消息。
    严重的霜冻使北方的几个土司没办法按时种下粮食,他们就只好改种生长期较短的罂粟了。消息传来,麦其一家上上下下都十分高兴。只有两个人例外。对三太太央宗来说,麦其家发生什么事情好像都跟她没什么关系。她的存在好像仅仅就为了隔三差五和土司睡上一觉。对此,大家都已经习以为常了。反常的是哥哥。他总是在为麦其家取得胜利而努力,但是,这一天,北方传来对我们有利的消息时,他却一点也不高兴。因为这件事证明了在需要计谋,需要动脑子时,他还不如傻子弟弟。这样的事情不止一次出现了。所以,他才在传来了好消息时黯然神伤。有一天,我专门对他说,那次选择粮食并不是因为塔娜对我说了什么。
    我说:“哥哥你说得对,那个女人是很蠢的,她要我说罂粟,我知道她蠢,所以我说了粮食。”这句叫哥哥加倍生气的话不是我有意要说的,不是,这恰恰是我傻子脑袋发热的结果。
    我开始管不住自己了。
    北方传来的好消息使哥哥生气。在过去,我会想,不过是一个聪明人偶然的错误罢了。
    想完了,仍然安心当我的傻子。而这天不行。就在我走向哥哥,我亲爱的兄长时,心里隐隐知道这样做不对,但我还是说:“你不要难过,麦其家的好事来了你却要难过,人家会说你不是麦其家的人。”
    哥哥抽了我一个耳光,我向后倒在了地上。也就是这一天,我发现自己身上的痛觉并不发达,干脆就不知道什么是痛。过去,我也有痛的时候,比如,自己摔在地上了,再比如,被以前的卓玛和现在的塔娜掐了一把。但却没有人打过我。我是说从来没有人怀着仇恨打过我。我是说人家带着仇恨竟然打不痛我。
    这一天,我到处找人,要证实一下,人家怀着仇恨就打不痛我。
    我找到父亲。
    他说:“为什么?我为什么要打你?再说,我怎么会恨自己的儿子?”
    找了一天,也没有人肯打我。这样,我在刚刚证明了自己有时也很聪明时重新成了众人的笑柄。我楼上楼下地找人打我。父亲不打,母亲也是一样。书记官翁波意西笑着对我摇头,在纸上写下一句话。我叫门巴喇嘛念给我听。纸上是这样写的,“我失去了舌头,可不想再失去双手。再说,我也不是你家的行刑人。”他的话闪电一样照亮了我的脑子。
    那天,我命令加上恳求,小尔依已经举起鞭子了。可是老行刑人冲了上来,对他儿子举起了鞭子。我还以为惨叫一声的是我,却看到小尔依抱着脑袋滚在地上了。这时。几个家丁冲了进来。他们是土司派来跟在身后保护我的,要看看有哪个下人敢犯上作乱,在太岁头上动土。索郎泽郎对我向来言听计从,但今天就是他也没有那个胆量。无奈,我只好再去求哥哥,把鞭子塞到他手上。哥哥拿着鞭子,气得浑身战抖。我说:“你就狠狠打,解解你心头的气吧。”我还说,“母亲说了,我将来还要在你手下吃饭。”
    大少爷把鞭子扔到地上,抓着自己的头发大叫:“从我这里滚开,你这个装傻的杂种!”
    晚上,好奇心没有得到满足的我,在果园里散步。
    果园里有一眼甜水泉,官寨里的水都是从这里由女奴们背去的。下人们背水都是在晚上,一背就背到天亮。在这里,我遇到了前侍女桑吉卓玛。她用十分恭敬的口吻向少爷请安。
    我叫她从背上放下水桶,坐在我身边。她的手不再是以前那双带着香气,软软的,光滑的手了。她低声哭了起来。我想抱抱她。可她说:“我已经不配了,我会把少爷的身子弄脏。”
    我问她:“生儿子了吗?”
    桑吉卓玛又嘤嘤地哭了。她的孩子生下来不久就病死了。她哭着,身上散发出泔水刺鼻的馊味,在薄薄的月光下,在淡淡的花香里。
    就在这时,银匠从树丛里走了出来。
    女人惊慌地问他怎么来了。他说,这一桶水也背得太久了,不放心,来看一看。他转过身来把脸对着我。我知道这人恨我。我把鞭子塞到了银匠手上。白天,我到处找人打我,众人都说傻子现在不止是傻,还发疯了。银匠就在院子里干活,当然也知道这事情。他问我:“少爷真是像他们说的那样疯了吗?”
    我说:“你看老子像疯了?”
    银匠冷冷一笑,跪下,磕了个头,鞭子就带着风声落到我身上了。我知道鞭子落在身上的部位,但感觉不到痛,这个人是怀着仇恨打的。而他的妻子,过去只轻轻掐我一下,我都是痛的。飞舞的鞭梢把好多苹果花都碰掉了。在薄薄的月光下,淡淡的花香里,我笑了。银匠吁吁地喘着气,手里的鞭子落在了地上。这下,他们两口子都在我面前跪下了。
    银匠叫眼前的奇迹征服了,他说:“以前,我的女人是你身边的人,现在,我也是你的人,你的牲口了。”
    我说:“你们去,好好过你们的日子吧。”
    他们走了。我看着月亮在薄云里移动,心里空落落的很不好受。这不怪月亮,而要怪哥哥。对一个少爷来说,我就没有什么好害怕的,不怕挨饿,不怕受冻,更不怕……总而言之,就是没有平常人的种种害怕。如果说我还有一种害怕,那就是痛楚。从小到大,从来没人对我动过手。即使我干了很不好的事,他们也说,可怜的傻子,他知道什么。但害怕总是与生俱来就在那里的。今天,这种害怕一下就没有了,无影无踪了。我对自己生出迷茫的感觉。
    这种感觉简直要把我变傻了。
    我问侍女塔娜:“我该害怕什么?”
    她用更加迷茫的眼光望着我:“什么都不害怕不幸福吗?”
    但我固执地问她:“我该害怕什么?”
    她咯咯地笑起来,说:“少爷又犯傻了。”
    我想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少爷有些时候并不傻,只是在“犯”了的时候才傻。于是,就和她干那件事情。干事时,我把她想成是一只鸟,带着我越飞越高,接着,我又把她想成一匹马,带着我直到天边。然后,她屁股那里的味道叫人昏昏欲睡。于是,我就开始做梦了。
    这并不是说,以前我的脑子在睡着的时候就没有活动过。不是这个意思。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就是自己在打自己的嘴巴了。我是说,以前从来没有好好做过梦,没有做过一个完整的梦。从现在起,我开始做完整的梦了。
    这一向,我常做的梦是往下掉。在梦里往下掉可真是妙不可言。你就那样掉啊,掉啊,一直往下,没完没了,到最后就飞起来了,因为虚空里有风嘛。平常我也不是没有从高处掉下来过,小时候从床上,大了,从马背上。但那绝对不能跟梦里相比。不在梦里时,刚刚开始往下掉,什么都来不及想,人就已经在地上了。而且,还震得脑子嗡嗡响,自己咬了自己的舌头。梦里就大不一样了。往下掉时,第一个念头当然还是想,我掉下去了。可这活在嘴里念了好多遍之后,都还没有落到地废。这时,便感到自己在有风的虚空里飘起来了。不好的地方是,你只是横着往下掉,想要直起身来,却怎么也办不到。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没有办法就是没有办法。有时,好不容易转过身,就看见大地呼啸着扑面而来。我想,人其实害怕真实的东西。不然,我就不会大叫着从梦里醒来。是女人的手使我安静下来。我有点高兴,因为我至少有点可以害怕的东西了。这样活着才有了一点意思。你知道我害怕什么吗?
    我害怕从梦里,那个明明是下坠,却又非常像是在飞翔的梦里醒来。如果一个人非得怕什么才算是活着,我就怕这个。
    21.聪明人与傻瓜
    这年秋天,小麦丰收,接着晚秋的玉米也丰收了。
    在此之前,大少爷总是说:“看着吧,种下得那么迟,不等玉米成熟,霜冻就要来了。”
    这也正是土司和我们大家都担心的。因为等待北方土司们的消息,下种足足晚了十好
    几天。
    我对父亲说,哥哥的话不会算数。
    父亲说:“这家伙,像是在诅咒自己的家族。”
    那些年,好运总在麦其土司这边。今年的天气一入秋就比往年暖和。霜冻没有在通常的日子出现。后来,玉米都熟透了,霜还不下。老百姓都说,该下一点霜了。成熟的王米经一点霜,吃起来会有一点甜味。对于没有什么菜佐饭的百姓们,玉米里有没有这么一点甜味比较重要,有那一点甘甜,他们会觉得生活还是美好的,土司还是值得拥戴的。父亲叫门巴喇嘛作法下霜。喇嘛说,山上还有一点没有成熟。果然,高处几个寨子的玉米一成熟,当夜就是一个星光灿烂的大晴天,天快亮时就下霜了。一下就是冬天那种霜,早上起来,大地在脚下变硬了,霜花在脚下嚓嚓作响。麦其家本来就有一些粮食储备,现在,更是多得都快没地方装了。交粮队伍不时出现在大路上。院子里,跛子管家手拿帐本,指挥人过斗。下人们一阵欢呼,原来是满得不能再满的一个仓房炸开了。金灿灿的玉米瀑布一样哗哗地泻到了地上。
    哥哥说:“这么多的玉米,要把官寨撑破的。”不知道为什么,哥哥越来越爱用这种腔调说话。以前,我们以为是因为姑娘们喜欢这种满不在乎的腔调。
    父亲问:“也许,两个儿子脑袋里有什么新鲜办法?”
    哥哥哼了一声。
    土司对我说:“你不要想到自己是傻子,想到别人说你是傻子就什么都不说。”
    于是,我提出了那个最惊人的而又最简单的建议:兔除百姓们一年贡赋。话一出口,我看到书记官的眼睛亮了一下。母亲很担心地看着我。父亲有好一阵没有说话。我的心都快从嗓子跳出来了。
    父亲玩弄着手上的珊瑚戒指,说:“你不想麦其家更加强大吗?”
    我说:“对一个土司来说,这已经够了。土司就是土司,土司又不能成为国王。”
    书记官当时就把我这句话记下了。因此,我知道自己这句话没有说错。麦其家强大了,凭借武力向别的土司发动过几次进攻。如果这个过程不停顿地进行下去。有一天,天下就只有一个土司了,拉萨会看到,南京也会看到。而这两个方向肯定都没人乐意看到这样的结果。所以,麦其家只要强大到现在这样,别的土司恨着我们而又拿我们没有一点办法就够了。在我们家里,只有哥哥愿意不断发动战争。只有战争才能显示出他不愧为麦其土司的继承人。但他应该明白历史上任何一个土司屑不是靠战争来取得最终的地位。虽然每一个土司都沿用了国王这个称谓,却没有哪一个认真以为自己真正是个国王。在这些雪山下面的谷地里,你不能太弱小,不然,你的左邻右舍就会轮番来咬你,这个一口,那个再来一口,最后你只剩下一个骨头架子了。我们有一句谚说:那样的话,你想喝水都找不到嘴巴了。而我哥哥好像从来不想这些。他说:“趁那些土司还没有强大,把他们吃掉就完事了。”
    父亲说:“吃下去容易,就怕吃下去屙不出来,那就什么都完了。”
    历史上有过想的把邻居都吃提的土司,结果汉人皇帝派大军进剿,弄得自己连做原来封地上的土司都不行了。因为没有很好的道路通向汉地,所以,总有土司会忘记自己的土司封号是从哪里来的。脑子一热,就记忘记了。过去有皇帝,现在有总统的汉地,并不只是出产我们所喜欢的茶、瓷和绸缎。哥哥是去过汉地的,但他好像加我们这里是一个军长的防区都不知道,连使我们强大的枪炮是从哪里来的都记不住。
    好在父亲对自己置身的世界相当了解。
    叫他难以理解的是两个儿子。聪明的儿子喜欢战争,喜欢女人,对权力有强烈兴趣,但在重大的事情上没有足够的判断力。而有时他那酒后造成的傻瓜儿子,却又得比任何人都要聪明。在别的土司还没有为后继者发愁时,他脸上就出现了愁云。老百姓总是说当土司好,我看他们并不知道土司的苦处。在我看来做土司的家人而不是土司那才叫好。
    要是你还是个傻子,那就更好了。
    比如我吧,有时也对一些事发表看法。错了就等于没有说过,傻子嘛。对了,大家就对我另眼相看。不过,直到现在,我好像还没有在大地方错过。弄得母亲都对我说:“儿子,我不该抽那么多大烟,我要给你出出点子。”
    要是那样的话,我倒宁愿她仍旧去吸大烟。反正我们家有的是这种看起来像牛屎一样的东西。可我想这样会伤了她的心。母亲总是喜欢说,你伤了我的心。父亲说,你的心又不是捏在别人手里,想伤就可以伤吗?哥哥说女人就爱讲这样的话。他以为自己跟好多姑娘睡过,就十分了解女人了。后来,他去了一两次汉人地方,又说,汉人都爱这样说。好像他对汉人又有了十分的了解。
    土司免除了百姓一年赋税,老百姓高兴了,凑了钱请了一个戏班,在官寨前广场上热闹了四五天。大少爷是个多才多艺的人,混在戏班里上台大过其戏瘾。
    又一件很重大的事情在他不在时决定了。
    土司说,爱看戏的人看戏去吧。
    父亲还说,戏叫老百姓他们自己看,我有事情要跟你们商量。这个你们其实就是母亲,我,和跛子管家。外面广场上锣鼓喧天,土司说出了他的决定,大家都说是个好主意。而大少爷没有听到土司这个好主意。
    戏终于演完了。
    父亲叫哥哥和南边边界的头人一起出发。就是叫他去执行他演戏时做出的那个决定。土司叫他在边界上选靠近大路的地方修座大房子,前面要有水,有一块平地,附近有放马的地方。哥哥问房子修起来干什么。土司说,要是现在想不出来,到把房子修成后就该想出来了。
    “一边干一边想吧。”土司说,“不然,你怎么守住这么大一份基业。”
    当哥哥回来复命时,人都瘦了一圈。他告诉土司自己如何尽职,房子又修得多么宏伟漂亮。土司打断了他,说:“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我知道你地址选得很好,知道你没有老去找姑娘。这些我都很满意,但我只要你告诉我,想出那个问题没有。”
    他的回答叫我都在心里大叫了一声:大少爷呀!
    他说:“我知道**不会让我们去吃掉别的土司,打仗的办法不行,我们要跟他们建立友谊,那是麦其家在边界上的行宫,好请土司们一起来消夏打猎。”
    土司也深怕他聪明儿子回答错了,但没有办法。他确实错了。
    土司只好说:“现在,你到北方去,再修一座房子,再想一想还有没有别的用处。”
    哥哥在房里吹笛子吹到半夜,第二天早上叫吃饭时,他已经出发往北方去了。我可怜的哥哥。本来,我想把房子的用途告诉他,但他走了。在我们家里,应该是我去爱好他那些爱好。他多看看土司怎么做事,怎么说话。在土司时代,从来没人把统治术当成一门课程来传授。虽然这门课程是一门艰深的课程。除非你在这方面有特别天赋,才用不着用心去学习。
    哥哥以为自己是那种人,其实他不是。打仗是一回事,对于女人有特别魅力是一回事,当一个土司,当好一个土司又是另一回事。
    又到哥哥该回来的时候了,父亲早就在盼着了。他天天在骑楼的平台上望着北方的大路。冬天的大路给太阳照得明晃晃的,两旁是落尽了叶子的白烨林。父亲的心境一定也是那样空空荡荡的吧。这一天,父亲更是很早就起来了。因为头天门巴喇嘛卜了一卦,说北方的大路上有客来到。
    土司说:“那是我儿子要回来了。”
    门巴喇嘛说:“是很亲的人,但好像不是大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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