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尸盒

第6章


 
“嘀嗒” 
一滴液体从木板之间的缝隙滴下来,掉进白瓷浴缸,掉进我的洗澡水里。是一滴血! 
我愕然地看着这滴红色浓稠的液体在洗澡水里渐渐散开。接着,更多的血从天花板上滴下来,浴缸里的水渐渐被染成了黄色,然后又变成了红色。我惊恐地坐在那儿,血腥味儿呛人地钻进鼻腔。我的身体逐渐被血水淹没…
我的眼睛看到的是面前着无穷无尽的红色,然而意识却被带到了一个地狱般的世界—— 
“洪鹄!”一声凄厉的尖叫把我惊醒,我看见郁燕——年轻的房东婆婆站在石桥中央,向远处一个穿着军装的背影呼喊着。后者似乎下了很大决心一样终于转过身,向她跑去。郁燕的脸上写满了希望,她抓住洪鹄的手,似乎用这种方式就可以阻止爱人远去的脚步。 
“不要走!不要走好不好?” 郁燕不顾一切地哀求着,带着让人心疼的憔悴。然而那个青年尽管舍不得,却毅然拉开了她的手。 
“别这样!国难当头,我们之间的感情……根本微不足道。”洪鹄努力咬着嘴唇。 
“可是为什么是你?为什么你一定要让自己背负着这么沉重的负担?”郁燕痛哭失声。 
“我要寻找生命的意义!郁燕,我要走了,投身革命,或许会牺牲在战场上。但是,请你相信,我永远都会记得你,永远都会把你放在心上。”洪鹄用颤抖的声音说。 
郁燕拼命地摇着头,泪流满面:“不要!我不要看你走!求求你!洪鹄,求求你,不要走。” 
洪鹄从身上背的行李上抽出一个长长的包裹,打开上面包着的布,一把崭新的白色油纸伞露了出来。他撑开这把伞,罩在郁燕头顶。 
“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撞掉了你的伞,这把伞赔给你。” 
伞面上赫然画着一枝精致的白桃花,郁燕知道无论自己再怎么挽留,也无法留住心上人,她默默地接过这把伞。看着洪鹄背起行囊,转身向前走去。 
“不管多久,我每年中秋都会在这里等你!洪鹄,我永远都在这里等你!”郁燕声嘶力竭地冲着青年远去的背影叫道,就这样定下了一生的盟约。 
“燕雀焉知鸿鹄之志……燕雀焉知鸿鹄之志……”郁燕梦呓般地摇着头,将手中的伞移到面前,望着上面描绘得极其美丽的白桃花,她的心被彻底粉碎,喉头一热,一口鲜血喷到伞上,将那原本略显苍白的白桃花染上了一抹冶艳的血色。 
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岁月,郁燕跟着家人流离失所,辗转于各地,她见过无数舍身救国的热血青年,却始终没有见到洪鹄。尽管革命者在战场阵亡的消息此起彼伏地传来,可是她从来不相信她身爱的洪鹄已经撒手人寰。 
然而,信念怎么能改变事实?在郁燕坚忍的等待当中,洪鹄早已在枪林弹雨的战场惨烈地牺牲,就像历史上无数的爱国志士一样,他们无名无姓,甚至连尸骸也找不到,却正是数不清的像他们这样的人,成就了今天。 
每个在异乡度过的月圆之夜,她都紧紧抱着精心保存的那把白色油纸伞,猜测着洪鹄是否已经回到了家乡,已经回到了那座小石桥上等待着自己的出现。光阴荏苒,转眼郁燕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尽管跟随家人身在异乡,她的家人却积极地开始为她筹划婚事。倔强的郁燕宁死不从,但是身为大家闺秀的她根本容不得自己做主。 
郁燕被捆绑着扔上了迎亲的马车,当时的她已经心灰意冷,跪着哀求父母让自己带走那把油纸伞。就这样,她出嫁了,嫁给了一个门当户对的纨绔子弟。郁燕的希望彻底破灭了,她为自己的丈夫生了三个孩子,始终盼望着有一天能回到故乡。 
战争最终在人们的期盼中结束,郁燕成了寡妇,她带着自己的儿女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乡。经历了战火的洗礼,这里已经全然不是她记忆中那个江南水乡的样子,最让她难以接受的是,那座小石桥已经被炸得面目全非。她急切地询问乡邻是否见到过洪鹄,得到的答案始终是否定的。 
“没有了石桥,如果他要回来,到哪里去找我呢?” 
郁燕开始动手重建石桥,这在那个物资紧缺的时代,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太难了,她需要照顾孩子,还要干活来养家,可是不管多累,她总是日复一日地积攒着结实的青石,等到一定数量之后就把它们运到河边去。 
一年又一年,郁燕变得憔悴不堪,她似乎把重建石桥当成了自己唯一的信仰,她相信石桥建好的那一天,洪鹄就会回来。 
就这样,石桥一次次被涨潮的河水冲垮,又一次次被郁燕重新垒起来,但是洪鹄始终杳无音信,而郁燕已经由原先的那个花季少女变为了一个瘦小枯干的老太婆。 
石桥终于建好了,但是洪鹄还是没有回来。人们后来每个中秋之夜就能看到一个眼神坚定的老婆婆,高擎着一把白色的油纸伞站在石桥中央,双眼望向北方。 
最后的这个画面和我白天所见到的景象重叠在一起,我猛地惊醒,浴缸里的水已经变凉了,然而我刚才所见到的血水却消失得无影无踪,浴缸仍然洁白,水依然清澈。 
今晚就是月圆之夜,也就是房东婆婆和洪鹄约定的日期!我如同大梦初醒般爬出浴缸,我知道了!我终于知道了!那个一直在门口徘徊的年轻人,一定就是早已战死沙场的洪鹄! 
当我急匆匆地穿好衣服跑出门口的时候,突然被一个东西狠狠地绊倒了,我的头撞到地上,头昏脑胀地爬起来的时候发现院子里站满了猫。它们此起彼伏地从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就像在哭一样。 
我被这些猫包围了,它们神色诡异,我不知所措地看着这群小动物,他们在向我宣战吗?我尽量平和地移动身体慢慢爬起来,它们堵住了院门似乎不想让我出门。我抬起头看看二楼,发现灯光已经熄灭了。难道房东今夜不打算去等?或是她…… 
“嗷——”院子里的猫发出碜人的叫声,黑暗中像一朵朵绿色的鬼火。突然,一只猫窜到我背上,我惊恐地抓住它想把它尖利的爪子从我的衣服上拽开。奇怪的事,它们并没有攻击我,它们只是像驱赶一样把我引向二楼,我不知道这些猫想让我看什么,不由自主地跟着它们来到房东的门前。 
猫一只只地穿过我的身边,从门上一个小洞钻进房间,我小心翼翼地敲敲门,门是虚掩着的,“吱呀”一声开了。就这样,房东那从不为外界所知的神秘世界赤裸裸地展现在我面前。 
打开灯,我踩着咯咯作响的地板走进房间,和楼下一样,这个房间的地面是涂了暗红色油漆的木板。浅黄色的墙上挂着几幅三、四十年代明星的黑白海报。房间里东西很多,西南角上有一张古色古香的紫檀木雕花大床,床的对面放着一个梳妆台。我走到床边坐下,翻看床头摆放的几本蓝皮线装书。突然之间,一个熟悉得让我毛骨悚然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啪——啪——啪——” 
我抬起头,被梳妆台镜中自己的影像吓了一跳,但是很快我就从镜中看见,这个房间里并不仅仅只有我一个人。 
我呆呆地坐在房东古色古香的床上,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因为从我面前的镜子里,我真真切切地看到,房间的另一个角落里站着一个小女孩,她不过四、五岁的样子,扎着两只羊角辫,身上穿着红底带黑色暗花的小棉袄。她的脸浸没在黑暗之中,我只看见她的羊角辫上下翻飞,脚上穿着那双红色的丁字皮鞋不停地起落,踢着一只血红血红的鸡毛毽子。 
但是,我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小女孩血肉模糊的左半边脸。 
“啪——啪——啪——” 
她始终没有变换姿势,一直在那里踢着。接着就开始用那稚嫩的声音唱起来:“摇啊摇……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夸我是好宝宝……” 
我感到一股寒气从脊背一直升到头顶,难道这些猫把我引到房东的房间就是为了让我看到这个小女孩?当我壮起胆子回头向角落望去时,发现那里根本没有人,不过踢毽子的声音仍然响个不停。 
我的视线又回到了镜子里,那小女孩仍然站在那里,保持同样的姿势踢着毽子。我感到冷汗顺着脸颊一直流进了脖子。房间里始终不见房东的影子,我慢慢地站起来,而那个小女孩似乎根本没有感觉到房间里还有一个人。她背对着我一下一下地踢着毽子,似乎那毽子就长在她的脚上,无论怎么踢,都不会掉落一样。 
我向门口冲去,在下楼的瞬间看见房东那把白色的油纸伞在院墙外闪了一下,她回来了!我想起自己在她屋里留下的痕迹,一定会被发现我去过她的房间,但是我实在没有勇气再回去。我匆匆冲下楼梯,钻进自己的房间将房门紧闭。 
当我关上灯站在门后气喘吁吁的时候,房东婆婆慢慢地走进院子,我听见她迟缓的脚步声在木楼梯上“咚咚”响起,我的心越跳越快,她的脚步声在门口停下了,接着是门被关上的“吱呀”一声,出乎我的意料,房东并没有对她刚被侵犯过的房间发表什么不满。 
整个房子又陷入一片死寂。 
我无法入睡,只能裹着毯子在床上瑟瑟发抖。窗外的那轮明月渐渐被惨淡的乌云遮盖…… 
在似睡非醒的边缘,踢毽子的声音又一次将我惊醒,所不同的是,这一次声音不再是一个而是两个!我慢慢地走到窗边,将窗帘撩起一条小缝:蓝紫色的微光笼罩着站在院中的两个人影,两个愉悦的人,我的房东和那个在她房间里的小女孩。 
此刻的房东完全看不出已经年逾耄耋,她银白色的头发散乱了,脸上的皱纹笑成了一朵美丽的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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