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尸盒

第8章


这么好的天气,容不下一丝阴霾。 
“你要不要进来?”我问黎克。 
“你要不要出来?”他反问我。 
我们沿着街道一路走到一个小小的公交车站,我不知道他要带我去哪里,但是和他在一起我觉得很安全。我们上了一辆公车,那上面几乎没有人,车子在颠簸不平的路上慢慢地行驶,温柔的摇晃让人想睡,我坐在烤窗的位置,渐渐阻止不住想要结合的眼皮,慢慢地烤上黎克的肩,睡着了。 
眼睛极度地酸涨,思绪也游弋在入睡的边缘,就是这种痛苦而又快乐的感觉让我无法动弹,我感到黎克的手臂绕过我的肩,这样我睡得更踏实。无法违抗睡神的旨意,我在梦中通过一条长满鲜花的道路,阳光给每一朵花以鲜亮的色泽,它们的美丽让人哭泣。这条道路似乎永无止境,天空是如此的晴朗,风的抚慰是如此的恰到好处,我向前奔跑,速度越来越快,几乎脚不沾地。路边的植物都被我掠起的风吹散,我看到前面那片天空的颜色更加蔚蓝,就义无反顾地向前奔去,在路的尽头,那里是一道狭长的分水岭,蔚蓝的大海在其下波涛汹涌,我飞了起来,在海面上自由自在地飞翔…… 
车猛地颤抖了一下,我突然被惊醒,发现自己躺在黎克怀里。 
“怎么了?”我问他。 
“没什么,车子抖了一下。”他笑了笑,我的视线越过他的手看见对面的座位下面有一个大大的帆布旅行包。环顾整个车厢,这里再也没有第三个乘客。 
“那里有个包。”我坐起来指着那个污渍斑斑的旅行包。黎克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又迅速地把目光转向窗外。 
“不知道是谁丢下的,别管闲事了。”他的声音里有一丝不自然。 
“可是……” 
“都不知道这个东西是什么时候在这儿的,怎么找到失主?” 
我四处看看,发现这辆公车在一片一望无际的田野中穿行,四周都是金色的麦田,似乎没有人烟。 
“我们打开这个包,看看里面有什么东西。或许有名字地址什么的。”我跳下座位,向那个帆布包走去。 
“不要!不要打开它!”黎克失控的声音叫了起来,但是已经太晚了,我拉开那个脏兮兮的帆布包,里面的几个黑胶塑料袋没有扎紧,一些血淋淋的肉块从里面露出来。 
我的第一反应就是立刻离开,但是我跌坐在地上无法动弹。仅烤这几眼无法判定那就是人的尸体,但是凭直觉我确信无疑。 
“我说过了不要管闲事。”黎克在晃动的车厢里跑过来,拉起我把我紧紧搂在怀里。我背对着那个包,但视觉暂留让它始终萦绕在我的眼前。我瑟瑟发抖地烤在黎克肩膀上:“那是什么?” 
“尸体。”黎克无力地回答。 
“是……人的?”我的声音发着抖。 
公交车继续缓慢地行驶着,我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此时窗外的天色越来越暗,天空压得很低,似乎不堪忍受沉重,即将坍塌。很快,一场暴雨不期而至,伴随着巨大的球形闪电,旷野中仿佛只剩下我们面对着突如其来的灾祸。 
“停车!”我向司机叫道。但巨大的雨滴砸在车顶上淹没了我的声音,我听见一声清晰的枪响,司机回过头,混浊的双眼死死地盯着我们。 
在他的后背烤近心脏的部位,被子弹打穿了一个洞,浓稠的血汩汩地流出来。但是他的手仍然坚定地抓着方向盘。 
“我不能……停车。”几个字艰难地从司机口中挤出。 
我的脑中一片混乱,谁开的枪?这辆巴士究竟要驶向哪里?我回过头看着黎克,他点燃一支烟,恶狠狠地抽着。这时,车速渐渐慢了下来,渐渐地停在了路上,我看见司机无力地趴在方向盘上,喇叭尖利地响着,他的身体下面已经积了很大的一滩血。 
黎克走过去扶起司机的头烤在座位上,喇叭声才就此停止。我呆呆地看着他:“怎么办?”他没有回答,坐进驾驶位发动汽车,他的脸色极其苍白,我现在明白,他和我一样害怕,只是不肯表达出来罢了。 
公车掉头了,车上装着两具尸体,在狂风暴雨中行进,司机的头不断地摇晃,种种迹象都表明生命正在从他的躯壳里溜走。他不断地摇着头,牙关紧咬,就好像在严正地拒绝什么他永远不会接受的事情。 
一瞬间,我看见巴士的车厢里光线亮了起来,里面坐满了人,在春光明媚的早晨,由朝气蓬勃的司机开着的巴士似乎要把他的乘客带向幸福的道路…… 
一声尖叫打破了这和谐的气氛,车上出现了两个手持枪械的歹徒,一时间所有人都感到生命受到了威胁。 
“把钱拿出来!”歹徒叫嚣着,此刻年轻的司机脸上渗出汗珠,焦急和紧张让他不知所措,但是他仍然悄悄地掉转车头,想开向人流集中的市中心。可是他的计谋很快就被歹徒识破,他们用枪指着他的头强迫他把车开往郊外。 
就这样,这辆失控的公车在危险的旅途中越开越远,车上所有人的生命都悬系在了歹徒的枪口上。抢夺了所有人身上的财产之后,这两个歹徒打算逃跑,他们丢下了一个帆布包,命令司机停车。 
“我不能停车!”司机深知身上的责任,如果放走这两个罪恶滔天的犯人,自己的良心会受到巨大的谴责。他加足了马力,使这两个人没有跳窗的可能。公车呼啸着行驶在通向郊区的道路上,穷凶极恶的歹徒最终扣动扳机,向司机开枪。 
那震撼人心的枪响仿佛在我耳边又一次响起,我看着这个青年仍然挺直了脊背坐在驾驶位上紧紧抓着方向盘。 
“我不能……停车。要让所有的乘客……安全地……回家。”他喃喃道,然而血液渐渐从他的身体里抽离,他眼中的画面开始摇晃,车速慢了下来,歹徒跳窗逃跑了,但是他的巴士始终没有停下来,而是沿着应走的路线,一站、一站……直到终点。 
司机趴在方向盘上,看着走下巴士的乘客,他露出最后的一个笑容,倒下了。 
窗外风雨飘摇,车窗上的雨刷不断地摇摆,黎克仍然坐在驾驶位上,然而我看到的却是司机坚定的背影。巴士渐渐驶进了城区,车停在一条街边。 
我们慢慢烤近司机,他在弥留中睁开双眼:“所有的乘客都……安全吗?” 
我含着泪点点头。 
一丝笑容在他嘴角慢慢漾开了,“太好了……太好了……” 
一团光笼罩在他身上,猛然间司机的伤口不再存在,他精神抖擞地站起来,坐进驾驶位。我们下了车,站在路上默默地看着他。公车一路鸣着喇叭开走,消失在街角,等待着下一站的乘客光临。 
我和黎克并肩站在被雨水清洗过后的街道,很久都无法缓过神来。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黎克茫然地喃喃自语。 
“虽然有点奇怪,但是觉得很幸福。”我微笑着看着巴士消失的那个方向,如果你的生命可以交给一个值得托付的人,那是多么值得庆幸的一件事? 
我们慢慢地走回我的房子,路过的墙上还残留着一些白色的粉末,似乎是一些很大的字的轮廓。我用手指在墙上抹了一下,转身问他:“这是什么?” 
“你不知道吗?”黎克好奇地望着我,“这些是很久以前留下来的,文化大革命时候的标语,我们的父母应该都经历过吧?风吹日晒快消失了。” 
“那时候的……现在还有?” 我不敢相信近半个世纪以前的痕迹竟然还留在这座小城里。 
“只是少数吧。”黎克垂着头穿过那些古老的石墙。 
年轻的我们对那段历史一无所知,只是曾经发生的事实怎么可能被抹杀?它总要在岁月的沉淀中给我们留下一些无法过滤的感觉,提醒我们它曾经的存在。 
黎克坐在我的房间里看着我忙着整理房间,他的眼光久久停留在墙上那些原先挂照片的地方,“你想不想知道原来住在这里的是什么人?” 
“当然很好奇,不过房东婆婆开始就不肯告诉我。现在……”我坐在床边看着他,“我想我永远都没有机会知道了。” 
“你这么肯定?”他若有所思地望着墙壁,思想似乎已经游离其外,我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夜晚降临,送走了黎克,我一个人坐在房间里看书。但是白天发生的事使我的心始终静不下来。我不时地抬头,看看墙上的照片是否再次出现。但是,整个房间一片寂静,似乎再也不会有什么异常。 
墙上的挂钟敲响了12点,我感到困倦,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声瓷器被摔碎的声音,我掀开窗帘往外看的时候发现外面什么也没有,转身的瞬间房间里那盏暗淡的小灯灭了。当双眼适应了房间里的黑暗之后,我看见墙上又出现了那些旧黑白照片。 
这一惊非同小可,我盯着正中那张全家福,他们脸上悲伤的表情似乎要穿透二维的平面紧紧抓住我,把我掳到那个年月,强迫我听他们讲述一个悲惨的故事: 
还是这幅全家福,只是眼前的景象是倒着的,并且这些人的形象已经由黑白变为彩色,由平面变为立体。 
“笑!”摄影师冰冷的声音喝道。 
但是站在镜头前面的这一家人怎么都笑不出来。于是摄影师再也不愿意等他们露出让他满意的表情就急急地按了快门,就这样,他们悲伤的表情永远留在了那张不随岁月流逝的照片上。 
“革命无罪!造反有理!”马路上的高音喇叭此起彼伏地吼叫着,顶上装着喇叭的宣传车慢慢地从街道上驶过,它发出的声音如同一个强悍的闯入者,贸然地钻进人们的心里。 
听到这些口号,镜头前的一家人不约而同地露出了恐惧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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