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雪站在红墙绿瓦的墙边,一边慢慢走着一边慢慢端详那墙壁。
然后看到那女子坐在凉亭里面自斟自饮,拂雪微微笑,也走过去坐下,浅浅一笑,说道:“如此好兴致,独酌不会无趣么?”
女子抬头,妩媚一笑:“对影已可成三人,何来无趣的说法?何况暇妆居最近热闹得很,我并不愁寂寞。”
拂雪微微笑:“哦,是么?除了我,那里还有人还会进来这个鬼地方?”
女子把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才脸蕴笑意的说:“是自衡君……”
拂雪闻言一怔,良久才问道:“他居然……?”然后又停了下来,微微一笑后问道:“我倒好奇,你让他如何称呼你的?”
女子拿过一个绿玉杯子给拂雪,又给她倒进了如血一般的葡萄酒,才嫣然一笑说:“我说我叫暇妆居主人。”
拂雪“噗哧”的一笑:“暇妆居主人?也亏你想得出来。”
暇妆居主人只是微微笑看她,也不答话。
拂雪又接着问:“他可是进了院子?”见暇妆居主人点头,又问:“他看了多少?”
暇妆居主人唇角含笑,慢慢的把杯中酒喝了,才回答道:“……该看的他都看了。”
拂雪注视着杯中的酒,有些茫然:“……怪不得,他醒来如此待我,怕是心里怜惜拂雪了……”然后又冷冷的笑道:“只是拂雪富甲一方,地位尊贵不凡,还有无敌之艺,又需要谁来可怜了?”
暇妆居主人轻轻的帮拂雪拨开额前随风飞舞的长发,温柔的说:“但是……,但是你会在乎稀罕那些名誉武功财富么?你需要的,难道不是一个爱你惜你,对你珍之重之的人么?”
拂雪不知道想到什么,忽然脸颊飞红,但嘴上却冷笑连连:“简直是胡说八道!你别胡乱猜想……”
暇妆居主人看她如此,更是一脸的似笑非笑:“说什么呢――他抱住你的时候你并没有脸红啊,现在脸红个什么劲?”
拂雪却忽然沉寂起来,好一会才板起脸:“自衡君本是谦谦君子,而且已心有所属.....山崖那刻,凶险莫名,我又身负重伤,他抱我下坠,不过是行侠义之事;那一刻的温柔,拂雪不过是偷来借来的,只是……”她说到这里,语调却渐渐的低了下去,就如叹息一般的道:“他的怀抱温暖有力,几乎可以隔着衣服感受到肌肤传过来的灼热的体温,还有他胸膛那清晰的心跳声……这些可以证明鲜活生命的痕迹,实在令拂雪艳羡,还有那温暖而干燥的怀抱,有令拂雪留恋。”
暇妆居主人也跟着微微叹息:“多少年没有人如此抱过你了吧?”
拂雪璨然一笑,拂拂背风吹得有点散乱的头发,眼角略染了一些疲惫的颜色,说道:“这些年来,我经得多,看得多,心重了,思虑多了,不复当年和熙温顺、体贴周到;那里是轻易能近的了身的——谁人又会无端的来抱拂雪?谁又敢如此抱揽月宫的宫主?”
暇妆居主人眼波千转,静静的凝视着她,然后才轻轻的说:“你终究是恨我的,我误了你一生,以致无路可退,今时今日还逼你……”
拂雪笑笑,看着手中的酒,良久才轻轻的说:“不,我不恨你,而且……”
她抬头,笑得若有若无:“……我也不恨流鑒……那些年月,宫里宫外都乱成一团,要壤外安内,不免把心放在宫务上,没有照顾他的感受……”
说道这里,拂雪有点伤感,叹息道:“而且大家都那般年幼,不知道如何进退,流鑒一直留在宫里面,他那时年少,不免跳脱飞扬,不免怕他羽翼稚嫩,不堪重托,以宠溺慈爱之名处处胁制他;故他待我如长姐母亲也不定,自然敬重感激有余,柔情蜜意不足。”
暇妆居主人点头:“虽然小时候一处吃住玩笑,但终究没有夫妻之名,故宫里的大小事情也不能经他手处理,江湖上的人又多是粗豪之辈,也没有把这个初生之犊放在眼里,你为宫主,他不过是一个寄人篱下的名门之后,二人地位即可立分高下;加上凉薄之辈调唆,流鑒当时年少气盛,极端要面子,想必是十分不好受。”
拂雪眉间那抹轻愁始终不去:“……当时是大家都忽略他了,总以为我们既然都已经合修那双定之术,他必定知晓其中深意,况且修练之前我也千叮万嘱…….谁料他丝毫没有放在心上。”
暇妆居主人轻轻叹息:“…….那双定之术虽然可使内功进境神速,但却是极凶之法,少其中一人便不能练就,合练……的时日又尚浅,如今你看内力反噬,不得一日安宁,当初真真的少了深思熟虑。”
拂雪低头好一会,才叹息笑道:“故如今得此下场,真的怨不得别人,若不是天命,便是自己前辈子作孽太多,这辈子来还债的说……”
暇妆居主人叹息道:“倘若你们那时还一般的过日子的话,也不至于如此,最多流鑒也不过责备抱怨几句,若是温柔安抚,终究能轻易化解。”
拂雪抬头冷笑:“如能够轻易化解,也不至于诗若一出现,便能够把他哄得晕头转向。”
暇妆居主人怜惜的看着拂雪:“那诗若什么都不懂,什么都需向流鑒求教,流鑒便立即觉得自己是个大丈夫,男子汉,似无所不能――如小鸟依人一般的女子,你我尚且喜欢,流鑒那时阅历尚浅,那里能躲得过?”
拂雪忽然温柔一笑:“闺中情趣,擒心手段,我并不是不晓得。我也不是不想与诗若一争高下的,但是……”
说道这里,她的忽然收住,不再说下去。
暇妆居主人却替她说下去:“……但是……流鑒却年少气盛,血气方刚……身上沾了不改沾到的……茉莉粉的香气。”
拂雪默然,良久才“嗯”了一声。
暇妆居主人又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这七年,真是等得苦煞人,他不但没有来看望一次,而且连音讯也全无,纵使可以从暗探里面知道他的行踪,也不免伤怀……即使是到了那一天,你的生辰……那一天,他依然没有到来……你被逼得如斯地步――前途已是绝路,退路又全无,还不得另谋他途――难怪你心寒……”
拂雪听罢有点失神,良久才低声说道:" ……那时,不过是因为喜欢,所以才无怨无犹的承受着……她说到这里,也不禁茫然而笑:"一宫之主,痛苦的时候也不能哭叫大喊,不得竭嘶底里,一切都得默默的忍受着,若无其事一般的过着日子……现在回想起来,那段日子是如果过来的?"她声音越来越低,最后两句几不可闻."
暇妆居主人抬眼,不着痕迹的看了拂雪一眼,见她茫然若失,也不禁低低叹息:"如此说来,那你已经不喜欢流鑒了么?"
拂雪捻起绿玉斗,有些茫然,说道:"不再喜欢……拂雪也不晓得了……但是爱又如何,不爱又能如何?"
暇妆居主人冷冷笑道:"你就是如此想,所以才会如此决绝的走这一步,丝毫不留彼此一分余地?"
拂雪又看了绿玉斗好一会,终究抿了一口酒,才笑道:"看你说的——刚才还说拂雪毫无前途退路,此刻又倒说拂雪不留余地——就算是拂雪不留余地又如何,别人的事情拂雪纵然管不来,难道自己的事情拂雪还没有决定权么?"
暇妆居主人见她虽然在笑,神情却惨淡难言,良久才点头说道:"是,不过是爱得太疲惫了,终究要放手了么?"
拂雪但笑不语,只是静静的看着那如鲜血一般的葡萄酒,神思却似乎走得很远.
暇妆居主人见拂雪虽然在看那绿玉斗,却神情恍惚,忽然问道:"以前那些事情,你还记得多少?"
拂雪闻她那样问道,回过神来,想了想,眼中太多的茫然,但仍是笑着说:" ……天天吃醉生梦死,我还能够记得些什么?倘若我是记得的,也不需要姥姥他们去提醒……况且"她说道这里,低头笑笑,继续说道:"最近这段时间,我常常不知道自己是身在梦里,还是在梦外,那里是白天,那里是黑夜;那些是梦境,那些是现实……而且……"
她抬头,静静的看着暇妆居主人,说道:"我有时候更加会疑惑,究竟那些才是真实的?或许以前发生的,那些喜怒哀乐,生离死别统统都不过是黄粱一梦,待我醒来,便会发现,一切还是那般的幸福美满,爹娘还在我的身边,我还是那个小小的天真不懂事的拂雪……"
暇妆居主人忽然冷笑,说道:"你此时此刻说的,才真真的做梦呢!"
"那么. ……"拂雪迷离的看着暇妆居主人说道:"如果此刻是在梦里的话……是我在你的梦里,还是你在我的梦里……?"
暇妆居主人闻言笑笑,端起自己那个绿玉斗,又笑了一笑,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才放下杯子,回问道:"是谁的梦里,这个,重要么?"
拂雪见她不肯正面回答,神情也不禁有点疲惫,不想在跟着她的话茬绕下去,只是又举杯浅尝了一下那些葡萄酒,然后微微的笑岔开话题说:“这酒不错,诗云……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暇妆居主人点点头,接着说:“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拂雪抬头看她,平静的说:“我并不是上战场。”
暇妆居主人也静静的看着拂雪,温柔的说:“对,但是路上的艰难险阻已经超出了你我的想象。”
拂雪眼神变得悠悠然的遥远起来,淡淡的说道:“你是说……?”
暇妆居主人低低叹息:“你们现在已经掉下了山崖,以你的能力,纵使吃得再多的醉生梦死,也不能够带自衡君上去……况且,你自己的身体也知道,不过是强弩之末,还能够撑多少时间?”
拂雪低头,然后勉强笑:“是,你我都是看过繁华盛世,也该能平静的直面萧条。盛衰荣辱,不过顾盼之间,红颜白骨,不过一线之隔。当年那个需求温暖的小小身子,如今已渐渐长成,别向他怀。自己的责任已尽,仿如尘缘已了,不如归去。”
暇妆居主人的忧伤浓得化不开:“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只是苦了你……但,你……终究肯放手了么?”
“只是”,拂雪黯然说:“你放心么?就留下流鑒一个人了……而且……诗若,我们也还没有救……”
暇妆居主人默然了好一会,才笑笑道:“流鑒……自有好的人陪他,你……又何苦……替他担这份心……何况诗若……她……其实并不危险。”
“而且……”她接着说:“其他人不了解你,我还不知道你么,你那里是那种肯去救自己敌人的人?你心底里面其实十分不想去救诗若,你会答应流鑒不过是为了我的要求……但是你一直不情不愿,所以才不停的寻找去救诗若的理由――在小镇那里,你找姥姥,也找嫂子他们,不是就是为了找个理由说服自己,要记起当年那美好的往事而已……?
“但是我终究找到了。”拂雪沉默了好一会,才勉强笑道。
暇妆居主人轻轻叹息,道:“找到理由固然可喜,但可惜的是却不是为了流鑒和诗若的。”
拂雪微微笑道:“……是,我是为了自衡君的……如此一个谦谦君子,我不希望他失望。”“而且”拂雪眼神悠然,接着说道:“他待诗若情真意切,且不求回报,单凭这样,便令人心生敬佩之意。”
“可惜,拂雪纵其一生,也没有遇到待自己如此的好男儿……”拂雪的语气并不是没有遗憾的。
暇妆居主人怔怔的看着亭外的风声呜呜作响,吹得那一树的花簌簌不断的下落。
叹息说道:“所以我才让自衡君进来,也希望你能……”
拂雪嫣然一笑,说道:“不,拂雪并不需要别人同情怜悯,自衡君行为光明磊落,而且待诗若情深意切,拂雪也不过是觉得可敬可佩,从而羡慕诗若姑娘……若说其他希望,拂雪已是不抱一丝希望了。”
暇妆居主人看那漫天的花雨,微微出神,好一会才道:“如此说来,外面已经没有让我们留恋顾及的东西了?”
拂雪看着亭外红墙绿壁,幽幽的说:“外面自然没有――这里断壁頹桓,何等清冷凄凉,难为你在这里住了这许久。一介弱质女子,在如此寂寞孤清的院子里面,年年月月,月月年年,无人陪伴……真的可以说是度日如年;里面又何尝有你留恋的东西”
暇妆居主人一双明濪的眼睛看着拂雪: “我在这里还好,不过冷清一点,但是你在外头撑了那么多年,也苦够了吧?心也该乏了吧?终究撑不过今天……我们……放手吧……”
拂雪黯然,与暇妆居主人对视良久,才低低的说:“……好……”
暇妆居主人静静的看着她,她身后忽然传来“呼啦啦”的一声,院子渐渐的倒塌,激起好大的烟尘!
拂雪忽然潸然泪下,紧紧的挨住暇妆居主人坐着。
暇妆居主人也紧紧的握住她的手。
拂雪看着暇妆居主人的身子慢慢变淡,不禁伤心的抱住她的肩膀。
但是这是暇妆居主人却微微惊讶的“咦”了一声,说道:“你怎么……”
拂雪顺着她的眼光看自己,也不禁惊讶:“我怎么没有……”
暇妆居主人忽然欣慰的笑了笑:“原来如此,看来你……在外面还还是有牵挂啊……”
拂雪看看自己,再看看已经渐渐透明的暇妆居主人,悲伤不已:“不……”
暇妆居主人一把推开她,身子变得更淡,轻轻叹息道:“……既然有人想留住你……你便要努力下去……我……虽然想不到今日会有此变故,但是……却非常高兴,以后的日子,我不能再陪你了,你要……”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便“唰”的一身,完全的消失在空气中了。而同一时刻,她身后的庭院也完全的倒塌!
拂雪看着那四处飞溅的尘土烟雾,只觉得痛彻心扉,绝望的大叫了一声:“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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