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鹅的眼泪

第5章


  《天鹅之死》的巨大成功已经使丹冰一夜成名,大报小刊到处都登载着丹冰舞蹈的剧照,有几百名观众站出来作证说当时亲眼看到有天鹅自幕布后飞出,虽然记者们其实未必相信这样的神话,却也都不深究,当作一段艳闻四处传播着,非但不辟谣,反更使用生花妙笔,愈发渲染三分。
  于是,一时间芭蕾舞女演员阮丹冰拼力一舞化天鹅的故事传遍大街小巷,成为热闻。
  许多舞蹈家一辈子都达不到的知名度,丹冰在一夜之间做到了。
  可是这些热闹与荣誉,同她还有什么关系呢?她已经脱下她的红舞鞋,再也不能起舞了。
  末了,团长说:“改天一起去看看她吧。”
  他们见到丹冰。
  丹冰躺在床上,赤着脚,因为已是初夏,没有盖被子,只半搭了一条五彩斑斓的印度薄毯,色彩极其喧闹,愈发衬出她苍白的脸,和拖在被子外面的一把黯淡的长发。
  丹冰的长发是被女孩子们一直艳羡着的,又黑又亮又直又顺,散开来是一片云,束上去是一座塔,当她跳天鹅,簪上简单的羽饰,黑白分明,单是一个背影已经令人心动。
  可是现在它们失去了光泽,黯淡而枯干,微微地泛着黄,并且日渐脱落,像是秋风中飘摇的树叶,即使没落,日子也是屈指可数。
  卧室门连着大阳台,黄油色的芸香实木地板一路延伸出去,门的一角,依稀可见缠满玫瑰花枝的吊篮藤椅在风中寂寞地摇,旁边一只小小藤制茶几,平日大概用来摆放咖啡饮料的,如今孤零零地呆在那里,空落无言。
  从丹冰家回来的路上,曲风和团长都沉默。说什么呢?没什么好说的。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去丹冰家,剧团里有不成文规定,成员轮流在家开Party宴客联欢,他一向很少参加,但是那次轮到丹冰,他却也有点好奇——因为丹冰同他一样对集体活动不热心,难得做东——便去了。场面很热闹,规模也还罢了,只是客将散时,她取出洁白毛巾来擦拭桌面,白毛巾很吸水,嗖一下变得污浊不堪。隔一会儿曲风洗手时,发现毛巾已经扔进纸篓。
  ——那样矜贵的公主,处处追求完美,曲风承担不起。
  一条毛巾能值几何?钱还在其次,重要的是那种排场,令人敬而远之。
  曲风自知不是王子,更不完美,没想过要同一个公主做朋友,何况,还是个豌豆上的公主。
  同时他想起有一次在后台,他抽烟时随手将烟蒂丢在地上,无意间回头,看到丹冰俯身捡了起来——这样的洁癖,真让人吃不消。
  是从那以后日渐疏远的。
  再来时,已经物是人非。
  当他站在她床边看她,不由自主,总是摆脱不了那样一种联想:如果不是她及时出手相救,现在躺在这里的人就应该是他而不是她。
  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终因我而死。
  他又邀请团长去喝酒,团长没答应,还说,你也别再喝了,还要弹琴呢,丹冰会听到的。
  丹冰的病房里有一架钢琴,琴盖髹成白色,很雅的一种白,而不是通常琴盖的黑或铜褐。
  琴台上,也有一盆栀子花,已经开花了,可是没有香气。
  就像是躺在床上依然美丽却没有生气的丹冰。
  花和她的主人一样,都失了心。
  这使曲风终于有一点感触。他第一次怀疑,自己的栀子可能是丹冰送的,而丹冰对他的感情,也不仅仅是一个小女孩的一时冲动。
  他一直忘不掉丹冰跳《天鹅之死》在收场动作前那最后的一望,无限的深情,无限的美。
  她好像有很多话要对他说,她的心事,并不像她表面上看起来那样年轻。
  那些没有说出口的那些话是什么呢?栀子花知道吗?
  就因为团长说了那句“丹冰会听到的”,曲风便向奶奶提出,他要常常来看丹冰,给她弹琴。
  奶奶答应了。
  奶奶的年龄其实和曲风妈妈也差不多,但她的确是位奶奶,她像一位真正的奶奶那样关心着曲风,安慰他的内疚与落寞,给他讲丹冰小时候的故事。她说,丹冰睡后,这屋子实在是太静了。常常,当她对着大镜子打盹,就会恍惚间看到镜中有个小小女孩在练舞。那么小,才六岁,因为孤独而无助,只有不知疲倦地跳着自己才知道的舞步。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丹冰的童年是那样寂寞。这使他想起他自己,也是一个没有父母疼爱的孤儿。
  他的血液里,有着四分之一的西班牙血统。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使他自小养成那样乖戾不羁而又渴望自由的个性。
  同丹冰一样,他的亲人也都在国外,不同的是,他们不给他钱。
  原因很简单——他是个私生子。
  他的爷爷在二战时参加美国军队来到上海,诱奸了他奶奶后回到西班牙,留下他奶奶,在人们的白眼和嘲讽中屈辱地生下他的爸爸,所以他的爸爸是个私生子;后来他爸爸同他妈妈相爱,已经谈婚论嫁了,忽然那个西班牙的富爷爷来信找他,提出如果他肯代表他的家族与另一个富翁家族联姻,他就可以得到西班牙国籍和一份不菲的遗产,他一分钟都没有犹豫就投奔了去,连个地址都没留下。那时他妈妈的肚子已经很大了,不可能堕胎,只有恨恨地生下他,却连看一眼也不愿意,就将他送了人。
  现在,他的爷爷奶奶都已经不在了,死在不同的国度,可是他们留下了他,也留下了他的私生子的命运。
  生命可以结束,命运却会重复。
  他在阿姨家长大,很小就读寄宿学校,以优异的成绩考入音乐学院,直至成为一个芭蕾舞剧团的风流琴师。他弹钢琴,也拉大提琴,手风琴,甚至吹口琴。
  他对一切乐器都感兴趣,热情不亚于丹冰之于舞蹈。
  可是他的热情也是冷的,带着仇恨,和对生命深深的厌倦。
  他从没有想过自己生命的意义,也没想过将来,可是当这条命被一个女孩子用自己的生命挽救过一回后,他却不得不重新考虑生命的价值,他现在是在替两个人活,不然女孩的牺牲就落入了虚空,变得滑稽。
  琴声响在病房里。
  一声叹息传来。曲风蓦地住了手:“是谁?”
  没有人回答。风动纱帘,花叶拂疏,丹冰在床上沉睡。
  曲风自嘲地笑笑,是幻觉吧?守着睡美人一样的丹冰,特别容易产生幻觉。
  接着又是一声叹息。
  这次听清了,却是奶奶。
  奶奶穿着绿色暗花的丝绒旗袍,端着一杯红茶站在门口,轻轻说:“你也弹了很久了,累了吧?喝杯茶,歇一歇。”
  那时,曲风比任何时候都更想诚心诚意地叫一声:奶奶!
  天鹅湖
  〖我又给你写信了。
  我知道这些信都是发不出去的。但是也许很多年后会有人看到它们。
  有人看到它们的时候,我一定已经不在人世了。我的身体在土下风化,或者,化做天鹅。
  可是这些信还在,于是我对你的爱也还在,像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当我在纸上写下对你的爱,我的心也就钉在了纸上。
  这些纸拿在别人的手里,一拿起就变了灰,散在风中,风一吹,就空了。
  我的爱也空了,灵魂得到飞升。
  如果我不再爱你,我会变得很轻松。轻如天鹅。
  摘自阮丹冰《天鹅寄羽》〗
  丹冰醒来时,发现自己在湖边。
  天鹅湖。
  荒野密林的深处,绿柳成阴的湖岸,岸边是鲜花烂漫,鸟语呢喃。湖面上青萍聚散,荷叶连天,有无数天鹅在其间冉冉地游。
  天鹅,真的天鹅。
  丹冰在动物园看过天鹅,专心揣摩过它们的姿态,并将它融进舞蹈。可是,这样近这样真切地看到一群野生的天鹅,这还是第一次。
  天鹅们在湖上嬉戏,优游而雅。一层淡淡的绿烟浮动在湖面上,随着风的吹拂时聚时散,变幻无穷,像一个做不醒的梦。湖底青荇摇曳,引得鱼儿不住地接喋。有风将岸边的落花吹了到水中,载浮载沉,渐行渐远。
  丹冰艳羡地看着,目夺神驰,只觉水光云影,摇荡绿波,不待仔细寻味,却已变幻于无形,真是画里也描绘不出的美景哦!她不是一个善诗的人,可是此情此景,却使她想起一首极古老又极简单的诗来了——
  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如果可以将“鱼”字改成“天鹅”,就更恰当了。她撑着地面想站起来,忽然发现自己居然没有手,她的手臂化成了两只翅膀,而她的脚,脚趾粉嫩透明,趾与趾间长着小小的蹼,她惊叫,却说不出话来,她的声音是一种鸟鸣——哏哏!哏!哏哏!
  她变成了一只天鹅。一只不折不扣的真天鹅。
  丹冰张着天鹅的翅膀奔至湖边,在水面投下自己的身影:小小的冠,小小的喙,完美的双翅,还有完美的蹼,她真的变成了天鹅!
  临波照影,她细细地想回头,想到舞台上最后的演出就再也想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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