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鹅的眼泪

第13章


这段日子,水儿每天都要提起曲叔叔和天鹅,曲叔叔长曲叔叔短地没停过,终于说得所有人都好奇起来,追着问这曲叔叔是谁。小林憋不住,把自己同曲风的交往和盘托出,林妈妈立刻上了心,便提出要请曲风来家吃饭。可是自己刚刚提了个头,曲风已经一百个拒绝,还绝情地说什么“不知道用什么身份去见”,什么身份?他根本是否认他是自己的男朋友。
  本来是欢欢喜喜约了来看电影的——市面上吵吵了太久的《大话西游之月光宝盒》,小林早就听说了,也知道“你妈贵姓”和“给个理由先”的经典对白,可是始终没看到片子,同学们都说,这种电影是要跟心上人一起欣赏的,在大笑中起个催情的作用——结果情是催了,可不是柔情,是伤情——根本整个后半场讲些什么小林完全没有听到。她的心里,只反反复复想着一件事:他不承认她,不承认他们的感情,不承认恋爱关系。那么,他们之间算什么呢?她算什么呢?
  不等到电影散场,她就提出要回家。出了场,却又怕回家了,怕就此把刚刚建立起来的一点点欢情给冲淡了,总希望他再说点什么,留个好的结尾,留个相见的余地。这样散了算什么呢?明天见面要不要再在一起吃午饭呢?在一起,又显得怪;不在一起,又怕那干女孩子们起疑心。要是没有那些双眼睛盯着还好,可是人是活在人群中的。这该死的实习期,什么时候才能完呢?自己简直就为了这实习期活着的,他们的交往,也是为了这实习期延续着的,延续得这样委屈。
  小林低着头,想起姐夫第一次来家吃饭的情形——因是初次登门,太急于讨好了,想要讨好每个人,圣诞老人一样地分礼物,人人有份儿。可是钱太紧,如果只买一份大礼是登样的,分散了来就都显得寒酸,他自己也知道,所以分礼物的时候十分羞窘,不敢直视受礼的人,声音里有那么一种乞怜的味道,送了东西给人倒还像向人讨钱似的——小林不知对着姐姐笑了多久,现在想起来却觉得羡慕,姐夫的种种紧张是因为在乎,他太在乎姐姐了,太在乎她的家人了,所以才会那般无措。
  曲风却是洒脱,从容自若得可恶。他当然从容,因为不在乎嘛。他根本懒得应酬她的家人,“不知道用什么身份去见”,彻头彻尾干净利落的一种否定。
  雨水在伞的边缘跳开,溅落,不知疲倦地重复着这一过程。
  小林看到一滴水落在衣襟上,不是雨滴,是自己的泪。
  她起了恐慌,怕这泪被曲风看到,曲风是不喜欢担责任的,如果他看到自己流泪,会觉得不胜烦恼而急于脱身,那么他们就真的完了。
  如果她想他认真,就非得做出对他不够认真的样子来点道理她懂,只是做起来太难。
  她急急地转身拭泪,可是曲风已经看到了,果然便有几分烦恼,耐着性子问:“怎么哭了?”
  “看电影看的。”小林答,强颜作笑,“同学说每个人看《月光宝盒》都会大哭一场,我还不信……”
  曲风轻描淡写地说:“改天借碟回来再看一遍好了。”
  改天,曲风果然买了《月光宝盒》的碟片回来,可是没有邀请小林。
  小林回家对母亲说曲风已经答应来吃饭,可是最近团里事忙,时间要往后拖一拖。她不肯说实话,不只是骗家人,也是骗自己——她愿意相信自己说的是真的。曲风会来家里吃饭的,只是时间略微延后罢了。
  男人和女人之间,要么情,要么欲,总得有一样往前走,不然多半不长久。小林觉得自己和曲风的路就快山穷水尽,又回到了最初的情形——若即若离,不尴不尬。
  若不是有水儿这个小天使做挡箭牌,也许他们早就完了。
  是因了水儿,才找到借口继续同曲风在一起的——曲风在水儿面前,一改他大男人的粗豪散漫,变得细心而温柔,予取予求,百依百顺,对女孩所有的愿望都给予满足。
  小林真希望自己也可以拥有那样的影响力。
  但是另一面,曲风和水儿的过多接近让她在庆幸之余,又隐隐觉得不安。
  他从不把天鹅单纯地看成是一只鸟,也不把水儿当作小女孩,对她说话时,态度温存郑重,完全像对待一个有思想有品位的成熟女子。
  他买给她的礼物,从来不是巧克力糖洋娃娃那些小儿科,而是成套的邮票,水晶花瓶,各色缎带,水晶鞋,以及仙德瑞拉大摆裙,将她打扮得似一位公主。
  有一天小林凝视外甥女儿,忽然发现她绝似一个人:那骄傲的天鹅公主阮丹冰。
  曲风在不知不觉地将水儿扮作阮丹冰。
  小林因此考虑自己是否也有必要改变穿衣品位和化妆风格,试着购过几次新衣,但是左右扮不像。
  丹冰穿得再简单,也还是豪华;小林打扮得再隆重,也仍然寒素。
  华丽的不是衣衫,是人的眼光。
  丹冰在精神上占据着绝对的主宰地位,压倒一切的优势。当她在舞台上,一袭羽衣,飘摇曼舞,不发一言就可以吸引所有的目光,成为绝对焦点,她站在高高的舞台上,舞得那样轻盈而自我,遗世独立,目无下尘,仿佛舞台就是整个世界,而她就是世界的中心,脚尖点到哪里,追影灯也照到哪里,就好像她自身会发光似的——那样沉默而轰动,肃艳而眩晕,妖魅似的魔力四射,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清华寂艳。
  小林尽管不情愿,最终也只得承认,丹冰是美的,独一无二,不可模仿。
  然而猜疑管猜疑,小林和曲风和水儿和天鹅,毕竟在一起度过了无数个温馨的晴雨黄昏:下雨的时候,一起坐在客厅听音乐;天晴,就去公园钓鱼。
  水儿不能做太剧烈的运动,可是喜欢太阳,喜欢花,喜欢纯净的空气。也许是她知道这一切对她都不久长,所以格外渴望。在她的眸子里,总是露出那样惊喜珍爱的神情,令曲风怜惜不已。
  小林说:“看着水儿,让人觉得生命太过脆弱,不堪一击;可是看着水儿,又觉得生命实在可贵,应该把握。”
  曲风忙碌地给鱼钩上饵,不说话。
  小林又说:“前几天,你不是说小区物业办又找你了吗?你打算把天鹅怎么办?送动物园还是正式领养?也不知道允不允许家养天鹅做宠物……”看一眼曲风的表情,又赶紧说,“哎,我知道,你又要说了,天鹅不是宠物是朋友,可别人不这样想啊,毕竟,她是一只鸟,不是人;再说,就算是人,也得办暂住证呢,不能这么着就住下了呀。”
  “我说过等她伤养好了要放飞的。”曲风终于说话了,“可你看她跟水儿玩得多开心,我舍得放,水儿舍得吗?”
  “你对水儿比对我好多了。”小林幽幽地说。
  曲风看她一眼,将鱼竿用力地甩出去。
  小林又说:“你对天鹅也比对我好。”
  曲风看着鱼漂,答非所问:“这湖,怎么看都不像莫奈的荷花池。”
  小林不间断地,接着说:“你对阮丹冰……”
  曲风忽然打断她:“我对丹冰可没有对你好。”从不曾与她约会,也没有陪她钓过鱼。
  小林摇头,慢吞吞地说:“如果变成植物人的是我,你会那样不知疲倦地弹琴给我听吗?”
  曲风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看着湖上亭亭的荷叶和打着苞儿的荷花箭,许久,一字一句地说:“她是为我变成植物人的。”
  小林忽地噤声。
  同为女子,小林约略猜得出丹冰对曲风的不同寻常的感情。没有一个人可以那样奋不顾身地救人,除非,她把那人的性命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
  可是,她不敢把这层意思说破给曲风,怕他从此更放不下丹冰。同时,她亦不能自知,如果当时在舞台上、在曲风身边的人是她,大灯掉下来的时候,她会不会有勇气扑上去、舍己救人。
  她爱曲风,希望可以同他一起生活。“一起生活”的意思就是把她的一“生”和他的一“生”绑在“一起”,但前提是“活”着。如果面对死亡,她还要和他分享吗?
  她想自己没有那份勇气。
  可是丹冰有。
  丹冰为了曲风而丧命。
  生与死是上帝的事情,而丹冰竟与上帝抗衡,用自己的生命与上帝做交易,交换曲风的命。
  如果不是爱,小林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可以使一个柔弱的女子拥有这样的勇气。
  曲风没有亲人,最爱他的人就是自己了;比自己更爱曲风的,大概只有上帝;而比上帝更爱曲风的,是阮丹冰!
  湖边,水儿在给天鹅洗澡,引来无数小朋友围观。“咦,天鹅哎,真的天鹅!”“她有一只天鹅!”“妈妈,我也要,我要那只天鹅!”
  她们拥上来问水儿:“这只天鹅是你家的吗?”“她听你话吗?”“她不跑吗?不飞走吗?”当她们发现天鹅竟可以听懂人话的时候,都惊讶羡慕极了,叽叽喳喳地叫起来:“天啊,这是一只天才天鹅!”“太了不起了,你可以养一只天鹅作伴!”“怎么样才可以有这样一只天鹅呢?”“你能让她跟我们玩一会儿吗?”“我叫圆圆,你叫什么?”
  “我叫水儿。”水儿的小脸兴奋得通红,太威风了,有一只天鹅做朋友,而且,又是这么乖巧聪明的天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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