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鹅的眼泪

第17章


终于,他低低地说:“小林,对不起……”猛回头,转身离去——
  就在这时,急诊室的门开了,医生伸出头来,问:“哪位是曲风?小妹妹要见曲风。”
  “水儿醒了!醒了!这真是奇迹!”
  所有人都欢呼着,蜂拥上前。大林在奔进病房时绊了一跤,曲风和姐夫一左一右将她扶起,她往前冲两步,只觉双腿发软,又绊倒在地,索性不再站起,直接两手交替撑地爬过去,抱住女儿大哭起来,语无伦次地叫:“水儿,你吓死妈妈了!你可醒了!这太好了,太好了!你吃点什么?累不累?哪里痛?告诉妈妈!”
  小林和母亲都哭起来,林家翁婿彼此拍打对方臂膀,一时说不出话来,连医生和护士都受到感染,笑着向这劫后余生的一家人祝福。
  水儿软弱地倚在母亲怀里,喃喃着:“曲风!”
  她费力地抬头,辗转地寻找,找到了,苍白脸上露出笑意:“曲风,你在这里!”
  “我在,我在这儿!”曲风上前握住水儿的手,没有去想为什么她醒过来第一件事是找他而不是她的父母。
  水儿痴痴地望着他,眼中写满专注的热望,精神踊跃,可是身体不能给予呼应,她虚弱地微笑:“我看到荷花开了,带我去湖边看荷花……”
  “好!好!我带你去荷花!等你病一好,我就带你去。”曲风满口答应着。他站起来,水儿立刻握紧她的手:“你不要走……”
  “不,我不走,我会坐在这里守着你。”曲飞毫不犹豫地回答。水儿初醒时的那个微笑像一根刺样深深地刺进他的内心,使他有种痛入骨髓的动情。忽然之间,他觉得这个无亲无故的小女孩成为他的责任,就是遗弃全世界,也不可以遗弃她。他承诺她:“只要你愿意,我会一直陪着你,不走开。”
  水儿满意地笑,忽然举起手来,轻轻拨开垂在他额前的一缕头发,然后微微歪着头,闭上了眼睛。
  那个头一歪的动作,像极了天鹅。曲风大惊,刹时间痛入心肺,不再分得清天鹅与女孩,大声叫:“水儿!水儿!”
  医生按住他肩膀,做了一个安静的手势,稍事检查,对大家说:“她不是昏迷,是睡着了。
  放心吧,一觉醒来,她又是个可爱的水儿了!”
  大林忍不住抱住丈夫,再次喜极而泣,失而复得的狂喜使她没有注意到女儿醒来的种种异状。
  但是小林注意到了,同时,她还觉察到水儿直接叫了曲风的名字,而不是以往的“曲叔叔”,那个拨头发的动作更是妩媚亲昵得诡异,她忽然有种毛骨悚然的冷感,连水儿复苏的喜悦也被冲淡了。
  仙女的翅膀
  〖我第一次爱上你是什么时候呢?
  记不清,真的记不清了。
  应该不是一见钟情,初遇时的你,轻佻而戏谑,嘴角噙着玩世不恭的笑,又总喜欢同人恶作剧,我越生气你就越开心,咧开嘴哈哈大笑,当我是七八岁小童那样逗弄。越理你,你就越来劲,不理你,你就得意;那样子,真是可恶极了。
  不是从幻想开始的——虽然,同事们对你的议论的确曾经引起我不由自主的浮想联翩——他们说你轻浮,但着实迷人;说你孤傲,却又随和散漫;还说你同我很像,举止言谈,都有一股子“独”劲儿。
  当然也不是从吃醋开始,好像只要有你的地方,就有脂粉香,那么多的翠衫红裙围绕着你,让人见不到你的本心。这样的男人,是唐璜,是死神,是鸦片,我并不想做吸毒人。
  那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是因为琴声吗?有人夸你弹得好,你不在意地笑:“我弹得好吗?我倒不明白别人为什么弹不好。”你又说,不是你在弹琴,而是琴在同你谈话。
  你坐在钢琴边的样子,你斜倚着大提琴的样子,你拉手风琴的样子,还有你吹口琴的样子,都帅极了,神气极了,琴和你完全融为一体,那些音律,仿佛不是从琴箱中流出,而是从你身体里,从你的心底里流出。
  每当你弹琴,我就特别想跳舞。舞至死也不悔。
  我爱,你的琴声就是我的红舞鞋呢。而你,就是使我变成维丽丝的死亡轮音。
  摘自阮丹冰《天鹅寄羽》〗
  曲风没有找到他的天鹅。
  那只垂死的,已经不可能再飞起的天鹅自从在宠物医院的手术台上失踪后,就再没有任何消息。
  医生说:有灵性的生物在死之前都懂得找个隐蔽的地方藏身,维持最后的尊严。对它们而言,死亡是神圣而不可侵扰的。
  这使曲风简直发了疯。他怎么也不能相信,他的天鹅会舍得这样离去,不再见他一面。
  那可是他的救命恩人呀,他怎能让她就此消失无踪?不!他要找到她!要陪着她!她活着,他要找最好的医生治好她;她死了,他给她垒最好的墓,像对待一个人,一个真正有尊严的人那样郑重礼葬。
  他跑遍全市所有的湖畔,动物园,禽类展览馆,希望找到天鹅的踪迹。
  但,没有。
  那只天鹅就像从地球上消失了一样,没留下半点痕迹。
  钢筋水泥的都市丛林中,她能去哪里呢?
  曲风第一次想,钢筋水泥的都市丛林中,她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她来到这世间,好像只是为了陪他,救他,现在,她救了他,便走了。给他留下一笔债。
  他欠她,欠她太多。怎么还?
  寻找天鹅的时候,他再一次想到阮丹冰。忽然觉得,这只天鹅和丹冰有太多的相似,一样酷爱跳舞,一样高贵骄傲,一样,为了救他而丧命。
  他来到丹冰家,一曲接一曲地弹着钢琴,直弹到十指麻木,把这看成是对天鹅的偿赎。
  他的琴声中,有一种洁净的忧伤,照见灵魂最深处的寂寞忧伤。琴声伴着栀子花香,飞向辽远的天空,那里,没有天鹅的踪迹。
  小林陪着曲风找天鹅。
  她已经原谅他了。因为在他濒临死境的时刻,毕竟是那只天鹅救了他的命;还因为那天在医院,他最终还是留了下来,守候在水儿的床前,同她一家人分享悲伤与喜悦。
  因为水儿,他和她一家人的关系突飞猛进,几乎没有任何过程就直接达到了家庭成员般的亲近。
  他终于答应去她家吃饭。
  林妈妈看他的眼神,完全就像对一个准女婿,而他,也很自然地融入到这种气氛中,陪林爸下棋,同大林夫妇谈论水儿的病情,以及在席上顺从地吃掉小林替他布的菜。
  一切顺理成章。
  水儿的重生,把曲风同林家紧密地拉近了,感觉上,他们已经成了一家人。
  可是水儿本身,却越来越让小林感到不安。
  重新醒来后,她比以前更美丽了,美丽的不是五官,是她的神情。
  她的神情中,忽然有了一种不属于她年龄的成熟美艳。一种不祥的美艳——天真中带着妖冶,稚嫩中露出挑衅,甚至还有一抹捕捉不住的沧桑。
  种种不可能的神情集中在一个十二岁女童的脸上,所汇集出来的,是惊人的魅惑。
  过去,她美得入画;如今,却只合照水,水波流动,影儿千变万化,抓不住一个准模样儿。
  水儿的美,是飘忽而没人气的,超越凡尘的美丽概念之上。
  她大多时候沉睡,每次醒来,第一件事必定是找曲风,如果找不到,就赌气闭上眼睛不说话;找到了,就痴痴地望着他,一言不发,眼中无限婉转哀伤,让小林从骨子里感到冷悸。
  她变得任性,爱生气,而且不胜烦恼,好像完全不接受自己的重新醒来似的。对人爱搭不理,满脸戒备生疏,连“妈妈”也不肯叫。大林与她亲热,她颇不习惯,微微皱着眉,似乎不知该怎样对待这样充盈的热情。给她洗澡擦身,她竟然害羞,要求自己来,而让母亲回避。
  对待小林她倒是熟悉的,但是眼中有敌意,而且,未免对阿姨的恋爱生活太关心了一些,会忽然问她“你最近还和曲风约会吗?”“曲风喜欢你吗?”诸如此类的问题。甚至有一次,她很好奇地问:“是什么原因使那么多人同时爱上唐璜那样的男人呢?”问的时候,脸上有一丝很真诚的困惑,让小林又好气又好笑,同时,水儿将曲风比做出名英俊而又风流成性的唐璜也让她觉得新奇。
  因为她小,小林不愿同她计较,对所有的问题往往只是笑而不答,可是心里暗暗犯疑,这些问题关小女孩什么事?而且,她真的是小女孩吗?美丽得这样妖气,又任性得这样特别的小女孩?
  而更令小林不安的,还是曲风。
  曲风明显地被水儿吸引,常常凝视着她的眼睛问:“你到底是谁?这样的美丽!”
  水儿答:“是仙女。”
  “是王母娘娘身边的七仙女吗?”曲风逗她。
  可是水儿答:“不,是塔里尼奥的西尔菲达仙女。”
  曲风和小林一齐愣住。
  水儿说的是塔里尼奥主跳的一段名舞:风流多情的苏格兰青年詹姆斯在新婚前夜梦到一位林中仙子西尔菲达,他迷上了她,跟随她来到林中仙境。可是因为听信女巫的谗言,轻率地将染了药水的白衣披在仙女的身上,她的一对翅膀立刻脱落了……
  曲风问水儿:“是谁给你讲的这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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