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鹅的眼泪

第29章


要对他说出天鹅和水儿的秘密吗?要在这难得的再世重逢中焚心似火,与他热烈相爱吗?
  以往的经验告诉她,无论她借助什么样的形式存在,她都不会是她完整的自己,而或多或少会拥有一些那形式本身的特性。毕竟,她只是过客不是归人,无论谁的身体,都不可能长久地收留她,她最终,还是要离去。
  然而,在这世界上,谁又是长生不死的呢?一天和一年有多少分别?一生和一次又有什么不同?她只想,抓住每一次机会,多爱他一天,多爱他一次,多爱他一点。
  可是,她又觉得怯弱,是盲眼人对于明眼人本能的那种怯弱。
  她找到了他,听到了他,可是,她却再也不能“看”到他。这使她不能不有一种强烈的自卑感。一个不能看的人,如何去爱?
  两人默默相对着,只有刚才那袅袅的琴音依然回荡在空气中,仿佛情人的呼唤,一遍遍,一声声,周而复始,无止无息……
  是奶奶的上楼打破了这沉寂,她看到两个年轻人面对面地站着不说话,十分好笑,问:“怎么?不好意思?都是年轻人,说说笑笑很容易熟悉的,怎么倒比我还害羞?”
  阿彤惊醒过来,低头微笑:“我给你倒水去。”
  “还是我来吧。”曲风正想阻止,却看到阿彤毫无障碍地绕过钢琴径直走向房间一角的饮水机,从柜子里取了纸杯出来接水,不仅暗暗惊奇:她对这屋子的布局熟悉得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如果不正视她的眼睛,简直看不出这是个盲人呢。然而,她侧耳倾听水流的样子,又分明是盲的。
  阿彤已经取了水过来,双手端着说:“曲风,请喝水。”
  她喊“曲风”的语调,十分熟悉。曲风不禁再次出神……
  巫山云
  〖我为你做过多少傻事呢?
  买一把又一把的绿伞,装作等人的样子在你的家门前徘徊,录下你的琴奏做成盒带,甚至偷偷收藏你随手扔掉的烟头……
  真是傻啊。可是除了这些,我又能做些什么呢?
  有句诗说:人间亦有痴于我,岂独伤心是小青。近日读茨威格小说《巫山云》,我竟在里面找到了一个和我一样傻的人,原来,她也做过收藏烟头的傻事呢。
  读着《巫山云》,我哭了,觉得自己很幸福。因为至少,我有一点比女主人公强,就是可以常常听到你的琴声,并在琴声中起舞。
  摘自阮丹冰《天鹅寄羽》〗
  阿彤告了假,每天都会来照顾丹冰。
  她给她洗泡泡浴。
  ——僵直的身子浸在芬芳的水里,仿佛也变得柔软了。雾气朦胧,她的表情也安详,似乎有了微笑。
  她服侍着她。一个是丹冰的灵魂,一个是丹冰的躯壳。服侍的和被服侍的原是一个人。
  精神对肉体说:“你快醒来哦,醒了,才有力气去爱。”
  她决心要好好照顾自己,唤醒自己,无论如何都要试一试。否则,一直呆在别人的身体里,又如何去争取曲风的爱?
  她思忆着自己奇异的经历,每一次轮回都是一次崭新的缘遇,却也都是新的无奈与伤心。她曾经会飞,会像一个小孩子那样天真任性,如今,又会了弹琴。
  每次托附与不同的身份,她的技能与性格也都会跟着有所不同。这大概是因为人本来就是立体的,多重个性的,只不过在某些人身上某种德行表现得重一点,而在另一些人身上则表现得轻一点罢了。自古以来所争论的人之初究竟是性本恶还是性本善的问题,和这其实是同一原理,都是缘于不同灵魂托附与不同载体而已。
  如果灵魂可以这样一直流浪下去,再多几次遇合,不知她会不会因此习了武术,八卦,园艺甚至高科技?又或者托身一个杀人如麻的黑社会老大,一睁眼可能已手使双枪,脚踢鸳鸯。
  没什么不可能吧?她连飞都试过。
  阿彤忍不住微笑了,这也算是不幸中之大幸了,她的一辈子,等于别人的几辈子,这样看,也不算损失了吧?
  她和曲风做了朋友,可是,一直没有告诉他自己是谁。既然早晚要走,何必多一重恩怨?她已经改变计划,不,她不要做水儿第二,而要做回阮丹冰。她要努力地帮助自己复活,光明正大亲力亲为地去争取曲风的爱。
  奶奶有一天隔着门听到盲女与孙女儿说话——
  “如果真是这样爱他,该努力站起来对他说才是。总躺着成什么事?”
  隔一下,又说:“这样子怎么同他说?不人不鬼的,怕不要吓死他。”
  分明是一个人声音,可是有问有答,倒像两个人口吻。
  奶奶十分惊骇。
  曲风再来时,她问他:“你觉不觉得,阿彤像一个人?”
  “像一个人?”曲风不懂,“像谁?”
  “冰冰。”奶奶沉思地说,“她说话的口吻、表情、甚至连动作,都像极了冰冰。”
  “奶奶,你太想丹冰了。”曲风安慰,“阿彤就是阿彤,丹冰就是丹冰,我一点儿都不觉得她们像。丹冰比阿彤活泼多了。”
  “也是。阿彤这孩子,太沉静了。”奶奶没主见地立刻改了主意,“小曲,你们都是年轻人,我看她和你在一起,倒还有说有笑活络些,你同她多谈谈心。”
  曲风笑着,其实,他也喜欢同阿彤谈心呢。在她面前,他轻松而坦白,少了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注视着,他仿佛面对自己的心灵在倾诉,毫无顾虑,尽抒胸臆。
  自从水儿死后,这还是他第一次感到心情平静柔和,重新有了倾诉的欲望。他给她讲起天鹅,讲起水儿,甚至讲起小林和他的那些风流过招的女朋友,可是,就是不曾提到丹冰。在他心目中,丹冰始终是作为恩人而存在的,与感情无关。
  阿彤暗暗伤神,不知道该怎样提醒他,她对他的情意。
  有一天,他对她说:“我有种感觉,好像我们已经认识很久了。”
  她一愣,微笑答:“或许吧,或许这就叫做缘分。”
  “可是,为什么呢?”他坚持问,“为什么我觉得你好像很了解我?”
  阿彤的脸上掠过寂寞凄凉,停了停,忽然轻声背诵:“人,只有用自己的心灵才能看清事物的本质,光凭眼睛是看不到的。”
  曲风默然了,他知道,这是《小王子》里狐狸的话。原来,阿彤也看过《小王子》。他忽然想,在《小王子》里,到底是小王子驯服了狐狸?还是狐狸驯服了小王子呢?
  狐狸对小王子说:请你驯服我吧。
  其实,在这个过程中,小王子同样地也已被狐狸驯服。因为,不仅仅是小王子成为狐狸眼中独一无二的男孩,狐狸也成了小王子眼中独一无二的狐狸,就像那朵玫瑰花一样,绝无仅有,独一无二。
  他想起水儿第一次给他讲《小王子》的故事,也想起同小林提到这本书的情形。两个女孩子,一个明一个盲,可是不知为什么,曲风觉得阿彤似乎对一切事看得比小林还清。一天比一天地,他对这个盲女琴师有更深的好感与好奇,总想多知道她一点故事。
  “我记得小林跟我说过,你下个月有个大赛,是吗?”
  “是,我的参赛曲目是《致爱丽丝》。”
  “那天我听你弹过这支曲子,弹得真好,我都给迷住了。”曲风认真地说,“这么熟悉的曲调也能让人着迷,足以证明你的功力,我相信你一定会在大赛上取得好成绩的。”
  阿彤微笑不答。
  曲风忍不住,还是直白问出来:“其实,我是想说,你跟小林说过自己不了解爱的感觉,担心琴艺不能很好地发挥。可是,我觉得你是真正懂得感情的人,比我们都懂得。”
  “那是因为,我曾经深深爱过……”阿彤低语,不易察觉地叹了一口气。
  曲风眩惑地看着她的那丝忧郁。看到阿彤,才知道什么叫清丽,什么叫优雅。一个人的样貌如何其实并不重要,相由心生,在他眼中,阿彤已可称之为绝色佳人。他不能不敬重,也不能不好奇。
  然而阿彤已经顾自换了话题:“曲风,我想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
  “我……我想去你们剧团的练舞团看看。”
  “看看?”曲风大奇,“你……”
  阿彤自觉失言,叹口气说:“我一直想知道舞剧团的样子,想去转一转,可是不想别人看见我……”
  “我明白了。”曲风痛快地答应,“星期天剧团没有人,我带你去练舞厅玩。”
  终于又回到熟悉的排练厅,丹冰心中百感交集。她扶着把杆慢慢地走着,又时不时蹲下身去抚摸一下那曾经滴满她汗水的松木地板,那些旋花舞月的日子哦,就这样从此流逝了么?
  闭上眼,记忆纷至沓来。虽然看不见,可是大厅里每个角落每个细节都历历在目。她恍惚看到六个女孩子手搭着背,连体一样蹦蹦跳跳,一齐扮作小天鹅,从门厅一圈圈舞出来。哦,天鹅……
  她踮起脚尖,轻轻做了个小跳的动作,接着双手一扬,离了把杆,脚尖交错着,渐渐舞至大厅中央。
  曲风呆呆地看着阿彤轻盈地跳跃旋舞,只觉得纳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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