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的夜晚来得很快,下午五点天已经擦黑了。我把车停在靠近前海那条单行道的另一个路边,不停地看表,手心也在出汗。车载录音机里放着崔健竭嘶底里的歌声:“我要从南走到北,我还要从白走到黑,我要人们都看到我,但不知道我是谁;假如你看我有点累,就请你给我倒碗水,假如你已经爱上我,就请你吻我的嘴;我有这双脚我有这双腿,我有这千山和万水,我要所有的所有,但不要恨和悔……”这个老家伙唱得可真过瘾,让我有一种热血沸腾的感觉。听到“我要从南走到北,我还要从白走到黑”这句的时候,我竟然莫名其妙地想起了我爸爸。我爸爸曾经在多年之前对我说,你真的要一条道儿走到黑呀……我记得那是他第一次听说我不让别人在市场里卖不是从我那里进的蛤蜊的时候。我说,你不懂这个,这叫合理竞争,他不从我那里进货,我凭什么让他占我的地盘?我爸爸望着我家墙上被风摇拽着的几株枯草想了好长时间才喃喃地说,也许我不懂你们这些小贩是怎么个规矩,可是我就是看不惯那些欺负人的,你可千万别那样,咱们老张家不出混蛋。
我说,你儿子怎么能是混蛋呢?是个好人,大大的好人。我爸爸罗罗嗦嗦地跟我讲了好大一通道理,最后说,孩子,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不能拿,该是谁的就是谁的,拿了不该拿的东西是要遭报应的……呵,现在我不就是在拿别人的东西吗?可是现在这个年代,谁还在守规矩?记得从前的大富豪赵大鸭子在监狱里曾经对我说过,一百个有钱人,九十九个是坏水。
我趴在方向盘上,无声地笑了,直娘贼,一旦我成了有钱人,我就是那九十九个坏人里最坏的那个。
手机突然响了,是老虎的:“宽哥,出了点儿麻烦,唐一鸣的车上多了一个人!”
我猛地皱紧了眉头,真是越担心什么越来什么呀,每天都跟踪,每天都是唐一鸣一个人开车,怎么今天突然就多了一个人呢?我沉声说:“别着急,让我想想……”老虎狮吼般叫了一声:“别想啦大哥,他们已经把车开出大门口啦!”
“谁在开车?”
“看不太清楚,好象是个年轻人,我怀疑他是个保镖,很精干的样子。”
“枪、锤子、封口胶再检查一遍。”
“检查过了,齐全。”
我猛地把心一横:“跟上,计划不变!”
老虎顿了一下:“这样行吗?计划全乱了。”
我一把关了录音机:“听着,像原来一样,只是别撞他的车了,想办法制造一点纠纷,马上!”
手机那边传来一阵汽车发动的声音,我听见老虎在里面说:“王东,看你的了,老大说计划不变。咱们还是在原来的那个地方下手,宽哥的意思是别撞车了,制造纠纷……”王东的声音异常沉着:“我明白,好好开你的车,我马上回车厢。”老虎说声“你快去”,大声喊:“宽哥,还有什么吩咐?”我说:“大光那边已经办妥了,赵淑燕在海城步行街春花茶社喝茶,这边就看你们的了。”老虎的嗓音一下子沉稳了下来:“好,大光好样的。二十分钟以后你就应该上路了……”
“别罗嗦了,二十分钟以后你拨我一下电话。”挂了电话,我重新打开了录音机,让崔健继续为我服务:“我要人们都看到我,但不知道我是谁……”哈哈,唱错啦哥们儿,应该这样唱“我要让你看到我,也知道我是谁”,我是谁?我是个要钱的,明白否?这个时候我反倒异常地冷静,心跳平稳,手心也不出汗了,竟然跟着崔健唱了一声:“假如你看我有点累,就请你给我倒碗水!”刚歇了嗓子,手机就响了,是大光的,听得出来,大光很紧张:“宽哥,这个死女人真难缠,让我赶紧谈事儿,她要回家给她丈夫做饭呢……宽哥,你们还没开始行动?”我笑道:“我们这边不用你心事。你只管继续跟她纠缠,大约半个小时我就过去见她。你的任务是不能让她走,想尽一切办法,甚至你可以说,你爱上她了……”
“操,她还真有这么个意思呢,眼儿都绿了,估计这是在拿我的‘把儿’呢……”
“那就让她拿。哈哈,富婆爱少年,拿出你的少妇必杀技来。”
“还少年啊,我都三十多了。宽哥你真行,这种时候还开玩笑?她在张望我呢,挂了,快来呀。”
这条路上的车可真多啊,车灯闪烁,犹如一条流动的河。不知道因为什么,郑奎的身影不时出现在我的眼前,郑奎,要是你也在这里该有多好啊……我看见郑奎躺在某家旅馆肮脏的床上,眼睛饿狼一般地盯着漆黑的窗外,嘴角闪过一丝冷笑。你在笑什么?笑我也在跟你干一样的营生?郑奎让我突然感觉烦躁起来,不想了,干我的“活儿”吧。我小心翼翼地横穿过马路,把车开上了单行道,单行道上的车就少多了。前面是一个下坡,我慢慢往前溜着车,路边的树木悠然擦过车身。手机突然响了一下,我知道,该我行动了。心依然平静,我打一把方向,整个车子就横在了那条窄窄的马路上。我跳下车,绕着车身来回地走。一辆车在后面不停地按喇叭,我冲他抱歉地摊了摊手,那个司机灭了灯,我看见他无奈地摇了摇头,驾驶室里亮了一下火苗,他在抽烟。我掀开车盖,慢悠悠地检查着发动机。后面很快就排起了长龙,喇叭声响成一片。后面抽烟的那个司机沉不住气了,大声喊:“伙计,哪儿的毛病?不行我帮你看看?”我拿着手机冲他晃了晃:“没事儿,我正找人来拖车呢,真对不起。”那个司机嘟囔了一句什么,怏怏地把脑袋缩了回去,我直直地盯着手机,怎么还不来电话?
手机终于响了,老虎的声音兴奋得都变了形:“ok啦!收工!”
我忽地冲上了驾驶室,嗡地发动了车,把头伸出窗外大声喊:“哥们儿,修好啦,上路喽!”
车刚一发动,身后的喇叭声一下子没有了,空气仿佛停止了流动。
因为路被我卡了一阵,前面没有车,我很快就看见了老虎的那辆箱式货车,它正停在通往西石嘴村的那条石子路上。老虎见我的车过来了,忽地冲了出去。我故意放慢了车速,让拐上石子路的两辆车先走,踩一脚油门跟了上去。驾驶室里很闷热,我摇下了车窗玻璃,一阵冷风猛地灌进来,让我冷不丁打了一个激灵,脖子后面蓦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好啊,第一步的任务终于完成了……我舒了一口气,把脑袋歪出车窗想要看看唐一鸣的那辆宝马在没在前面,什么也看不见,路太窄,我试着超了几次车都没能超过去,只得紧紧跟住前面的车。一块石子硌了车轱辘一下,车身猛一抖动,我突然笑了,刚才还觉得自己指挥若定呢,这就糊涂了,唐一鸣的宝马车现在应该被王东开着沿单行道上了市区的路,也许现在已经停在华联商厦的地下停车场里了。我的手一直想去摸放在车座旁边的手机,每次拿起来又不由自主地放了回去,急什么,马上就可以知道情况了。车很快就驶入了西石嘴的土路,前后都没有了车辆,箱式货车慢慢停在了路边。
车门一开,老虎肉球似的滚了下来,坏笑着一路小跑地颠了过来:“宽哥,太他妈顺利了,两个混蛋都在车上……没你的事儿了,赶紧干你的工作去,这儿有我!一会儿我把这俩‘膘子’押进去就完事儿了,你走吧,详细情况以后再说。”
我伸出手按了他的肩膀一把:“好汉!哈哈,我走了,听我的电话。”
老虎转身就跑,一路无声地笑。
我没有马上离开,点了一根烟,定定地瞅着他的车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把车开到一个僻静的地方丢掉,我用了不到十分钟的时间。在车上,我又接了大光的一个电话。这一次,大光的口气很放松,没有了刚开始时候的紧张:“宽哥,这个臭女人真他妈的贱,跟我装逼呢,一口一个想自己的爱人,要回家做饭,我没理她,硬是把她拖进了单间。喝他妈的茶呀,我要了果盘,喝酒!灌得这个老破鞋直哼哼……哎,你们那边完事儿了吧?”车开得太快,我没法跟他说,说声“再坚持十分钟”就挂了电话。十多分钟以后,我站在了春花茶社的门口,在门口屏了一下呼吸,迈步进了茶社。一个服务生刚喊了一声“欢迎光临”就被我拉到了一边:“有个年轻人带着一个阿姨,他们在哪个房间?”服务生引导着我上了二楼,指着一个房间暧昧地笑:“在里面,那个阿姨是被小伙子给拖进去的……”
这小子跟兰斜眼似的,嘴碎,我横了他一眼,服务生受惊的老鼠般捂着嘴巴走远了。我站在门口整理了一下衣服,抬手敲了敲门,大光一把拉开了门:“宽哥,你可来了,赶紧救人。”我推开他,抬眼往里看去,一个颇显富态的中年妇女愣愣地看着我,似乎对大光非常不满。我冲他伸出了手:“赵总,让你久等了,我是张宽。”赵淑燕哼地把脸转向了大光:“侯经理你真是的,怎么要来客人你也不打声招呼?早知道这样,我还不如不来了呢。”大光尴尬地笑:“赵姐,你不知道,这位张总是我们公司的董事长,咱们这么大的一笔生意,我必须请他来亲自跟你谈不是?赵姐,别生气,张总是个实在人,你说的价格跟他谈没问题,我不敢做主。”赵淑燕冲我挑了挑眉毛:“张总,我怎么看着你面熟呢?”我笑道:“我是个大众脸儿,谁见了都面熟,”转头对大光使了个眼色,“你去要瓶好酒来,我跟赵总边喝边谈。”大光会意,转身出门。
我坐在赵淑燕的对面,摆了一个优雅的姿势,摸出了手机:“虎哥,你那边可以开始了。”
赵淑燕挑起小指扫了一下垂到脸上的一缕头发:“张总很忙啊。”
我笑了笑:“不忙,就是今天稍微忙一点儿,一会儿就不忙了。呵呵,赵总好象不大欢迎我来。”
赵淑燕用两根尖细的手指从桌子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根烟,让我帮她点上,矜持地说:“张总多心了,我只是觉得你来得有些突然,好象不是特意来跟我谈这笔生意的。有事儿你就明说,我不喜欢吞吞吐吐的。”我歪了一下头,微微一笑:“赵总的眼光真尖,你说对了,我还真的不是单纯为了拉你这次广告来的。呵呵,稍微有点小事儿想跟你商量一下。我先作一个自我介绍,我叫张宽……”赵淑燕的脸色一下子紧张起来,脸上的肌肉似乎被一把攥到了鼻子周围:“张宽?你来找我干什么?你以前是……”我打断她道:“我以前是干什么的无关紧要,我现在和将来是什么也无关紧要,我只是想让你了解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想,你也许已经了解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了,那么我再对你重复一遍,我是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野兽。”
赵淑燕的手颤抖得不成样子,烟都夹不住了,一次次地从指头缝里往外滑。我给她把烟拿下来,放到烟灰缸的凹槽里,烟雾袅袅上升,迅速扭曲成一条兰色的麻绳。她说不出话来了,我几乎听见了她上牙碰下牙的咯咯声。沉默了一会儿,我轻轻碰了她的手一下:“别害怕,我绝对不会伤害你,我跟你无冤无仇,没有必要跟你过不去。我只是需要一点钱,这点儿钱对你们这个家庭来说是九牛一毛,多了也没有什么,少了也觉不出来,可是这点儿钱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就是一笔很大的数目,我可以用它来养活我的家,养活我手下的兄弟,甚至我还可以用它来买一套像你们家那样的房子……”
刚说到这里,赵淑燕的手机就响了,赵淑燕仿佛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遭到雷击似的浑身一颤,一把按开了手机:“一鸣,你在哪里?我被人绑架了……啊?!天呐……”烫着一般跳了起来,眼睛瞪得溜圆,眼泪哗地流了个满面,“这是我爱人的电话,这是我爱人的电话……你们把他怎么了?”我笑着示意她继续听电话,赵淑燕双手捧着手机,把耳朵紧紧地贴在手机上。那边的声音很平静,是一个标准的男中音,我没有靠过去听,断断续续地听见那边说,我很好……别担心,照他们说的做。赵淑燕不停地点头:“一鸣,千万别跟他们反抗,我知道他们是谁……我没事儿,他很讲道理……你放心,可是我一下子去哪里弄这么多钱呢?一鸣,你说话呀……”慢慢把脸转向了我,“大哥,你帮我给他打个电话……不,麻烦你给你的朋友打个电话,我全听你们的,千万别伤害我爱人……大哥,求求你,求求你……”我压压手让她坐下,随手给他点了一根烟,递给她:“赵大姐,这一点请你放心,我只要钱,别的我什么都不要。来,告诉我,你爱人对你说了什么?”
“他说,你们的人跟他要五百万,他答应了,让我马上准备……我去哪里弄这么多钱呀……”
“呵,的确有些难为你了。”我皱了一下眉头,妈的,说好一千万,怎么少了一半?
“大哥,能不能对你的朋友说,再少一点儿?”赵淑燕似乎冷静了许多,眼泪也不流了,目光呆滞。
“不能。我说话从不反悔,就五百万,少了一分也不行。”
“那我得凑多少天呀……”赵淑燕使劲地拧胸口,我几乎看见了她的**。
“别跟我讲价钱,我了解过你们家的经济实力,这点小钱儿对你们来说算不得什么,可是你们为了这点小钱儿就失去一个亲人,那就不值得了,那样做不是你们家的风格。至于我的风格嘛,刚才我已经说的差不多了,”我淡然一笑,慢慢站了起来,“我要走了,我不想再跟你浪费时间了。记住,五百万,一分不能少,明天晚上这个时候我就要拿到手,要现金。我兄弟会时刻陪着你,好好琢磨琢磨,别冒失,你和你丈夫的命都在我的手里。钱,我兄弟会帮你去取,你只要办你该办的手续就可以了。车,也暂时用你的,钱到了我手以后我会还给你的。还有,办这些事情的时候我会派人,对,很多人在后面跟着你们,一旦我的兄弟出了麻烦,你,还有你丈夫,甚至你远在英国的儿子……哦,哦哦,这是我跟你说的最后一句话了。”
“慢着,”赵淑燕一把扯住了我的衣袖,“张总,你只说了钱,人呢?”
“好,我再说最后一句,钱到人走,就这样。”
“张总,我糊涂了……”赵淑燕的脸色开始恢复了正常,“你要现金干什么?我可以给你支票呀。”
操,你当我是傻瓜?我打开她的手,拉开门把大光喊了进来:“有什么不明白的你跟姐姐说,我走了。”
大光装做抱歉的样子,冲赵淑燕摊了摊手:“赵姐,没有办法,我也不知道是这么个结果。”
赵淑燕颓然倚到了靠背上:“什么也别说了……张总,走好。”
我回头冲大光使了个坚定的眼神,大步跨出门去。
步行街上人流涌动,有匆忙而过的行人,更多的则是悠哉优哉闲逛的人群。我看见两个染着黄头发的小孩跟在一个步态优雅少妇的后面,一蹭一蹭地往她背的包上靠。这两个混蛋想要掏人家的包呢,我冲天大笑一声:“哈!”两个黄毛一怔,嗖的闪开了,那个少妇瞪了我一眼,我清晰地听见她骂了一声神经病,拽开大步,扭动结实的屁股拐进了一家时装店。那两个黄毛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的背影,就像两条饥肠辘辘的狗,看着一根划过天空的骨头。我冲他们勾了勾手指,两个黄毛互相对望了一下,一前一后没入了人流。操他妈的,胆小鬼,我是想给你们几个银子花花呢,爷爷我很快就要发达啦。
我慢慢踱到一个灯光照不到的角落,拨通了老虎的手机,过了好长时间老虎才接电话:“你那边怎么样了?”我轻描淡写地说:“外甥打灯笼,照舅。比我预想的还要顺利,你那边呢?”老虎笑了:“跟你的情况差不多。我真不理解这些有钱人是怎么做人的,你猜怎么了?老唐表面上跟他妈市委书记一个样,可他把裤子都尿了,把我心疼得不得了,范思哲呀,他懂不懂得珍惜名牌产品?再就是那个司机,你猜他是个干什么的?保镖个屁呀,老唐累了,临时从厂里找的个小工,这不活该他倒霉?刚才哭哭唧唧地嚷着不关他的事儿,要回家,被王东踢了两脚,哭都不会哭了……对,王东过来了。过来就过来吧,我让他看着司机,我看着老唐,你回家睡一会儿吧,明天来这里碰头。对了,老唐他们没看见我们的长相,眼睛到现在还给他蒙着呢……慢着!要不这样,你亲自过来吧,他嚷嚷着眼睛不好使了,要摘胶布,反正你已经明了……”
打完了这个电话,我把手机卡卸下来,随手丢在地下,换上我原来的那个卡,悠然走了出来。
我招手打了一辆“摩的”,不到一分钟就回了西石嘴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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