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饰

    转天早上。滨门城看守所。
    姜洛笙隔着铁窗，看着赵婷从里面走出来，在她对面坐下。看守所的马甲，丝毫没有削弱她的知性优雅。
    明明是与这里格格不入的人。
    姜洛笙抿抿嘴。
    赵婷看上去倒是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就像每次给她做咨询时一样，对她微微一笑，“洛笙。”
    “赵医生。”
    打完招呼后，两人便陷入了沉默。
    时间有限，姜洛笙不想浪费太多，“什么时候移监？”
    “这周之内。”赵婷对她温和一笑，“我没想到你还会来看我。”
    “嗯。我也没想到。”姜洛笙淡淡回应。
    “那是什么让你改变了主意呢？”赵婷看着她。
    “我看到我哥留给我的信了。”姜洛笙问她，“他是什么时候把信和底片交给你的？”
    “十月底。”赵婷微微一笑，“他拜托我帮忙传达歉意。”
    姜洛笙点点头。这就对了。从十月底开始，姜清远忏悔，清理混乱的私生活，解除与赵婷的医患关系。
    他想尽量干净地面对赵婷。
    “既然咱们不是医患了，很多话题，就也不用藏着掖着了。”赵婷目光一如既往地温和，“洛笙，我也是你哥哥的心理咨询师。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你是什么感觉？”
    “觉得你很专业。”
    赵婷有些意外，“你没有担心吗？”
    姜洛笙摇摇头，“我很信任你。赵医生，你有让每个病人都信任你的能力。”
    赵婷沉默了一会儿，无奈一笑，“你这样说，我会觉得更愧疚，当初设计陷害你。”
    姜洛笙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你的确应该觉得愧疚。”
    “现在事情这样结束，我倒是觉得轻松了。”赵婷表情的确很轻松，“事情是我做的，后果就应该由我来承担。”
    “你不觉得遗憾吗？”姜洛笙淡淡道，“姜清远本来能被天收了的。”
    赵婷缓缓摇头，“我这两天又想了想，其实即使姜清远的药瓶里只有我换的一颗毒药，警方大概也会意识到这是谋杀案。”
    姜洛笙挑挑眉，“为什么？”
    “你还记得吗？那个无差别投毒案，凶手是投一颗毒药进去，一瓶变成三十一颗。但我是换了一颗。”
    “哦。”姜洛笙了然，“所以如果他没被无差别投毒，一瓶就还是三十颗。”
    “对。”赵婷点点头，“我以为自己已经考虑周全了，但还是有很多破绽。”
    “你做得很好了。”姜洛笙淡淡打趣，“陷害得我百口莫辩。”
    赵婷抱歉道：“洛笙，真的很抱歉，利用你的信任伤害了你。其实，即使能成功陷害你，我最后应该也还是会自首。”
    姜洛笙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我昨天看到你的家人了。你妹妹在打听你遗产的事。”
    “是么。”赵婷笑笑，看不出什么情绪波动。
    “你和她，关系不好？”
    赵婷顿了顿，“洛笙，她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我的原生家庭，也很复杂。”
    姜洛笙点点头，“所以你学这个专业，真的是为了治愈自己。”
    “可以这么说。”赵婷笑笑，声线平静，“我母亲当年自杀了，父亲把挺着大肚子的小三娶进家。我已经尽力善待这个无辜的孩子了，但她把我视为仇人，我也没办法。”
    将死之人，什么都不用顾及，也什么都不必在乎。埋在心里的苦水可以尽数倒出来，至少走的时候，可以痛痛快快。
    姜洛笙皱了皱眉，“所以在我和我哥之间，其实你和我哥共情更多。”
    “姜清远，对我来说，是最特殊的患者。”赵婷无奈地笑了，“我接触过这么多病例，从来没有和哪个患者产生这样的移情和反移情。”她看着姜洛笙，“但是洛笙，你和我妹妹不同。如果我是你的姐姐，可能我们两个的结局，就都不会像现在这样。”
    姜洛笙也笑了，“老天哪能让众生这么好过？”
    “是呢。”赵婷看着姜洛笙，缓缓抬手，摸上自己的左胸口，“你知道吗？你哥有个很变态的习惯。他喜欢用烟头在对方胸口烫个疤。因为，能在别人身体或者心理私密的地方留下疤痕，会让他感觉这个世界是可控的。至于这伤疤在每个阴雨天给对方带来的痛，他根本不在乎。”
    “你为什么要配合他？”姜洛笙不解。他们之间，应该不存在强迫与被强迫了。
    “因为我爱他。”赵婷心酸一笑，“虽然我根本不确定这究竟是不是爱。”
    姜洛笙也不确定，她只负责把姜清远的想法传达给赵婷。
    是不是爱情，由他们自己说了算。况且人之将死，粉饰一下现实，从人间带走些美好的回忆，又有何不可？
    “我哥在信里说，他爱上了一个人，这个人美好，坚强，聪明，经历过和他同样糟糕的事情，却依然选择温柔。”
    赵婷眸子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姜洛笙继续道：“他自觉犯下太多罪恶，配不上这个人，所以打算用‘解忧’赌一把。如果上天没有惩罚他，他就想勇敢一次，和这个人走进未来。”
    赵婷意外，“他是这么说的？”
    姜洛笙点点头，“他也是这么做的。十月底，他开始对我忏悔，开始断掉身边的莺莺燕燕，开始和你解除医患关系，都是为了更长远打算。”
    赵婷整个人微微一抖，慢慢睁大眼睛。
    “他在和你交往初期，确实是在骗你的，但是后来也确实慢慢陷进去了。”
    赵婷苦笑，“但是信任多脆弱啊，经历一次欺骗，就碎了。”
    “是的，所以我来找你之前，很矛盾。”姜洛笙告诉她，“我不知道你听了我哥的想法之后，能不能稍微释怀，但是赵医生，请你记得，你在这个世界上不是孤独的。有人在为了你做很多努力，你也在治愈很多跟你一样的人。”
    赵婷缓缓低下头，闭上眼睛，很久没有开口。
    探视时间快结束了。
    “我今天来，主要就是想告诉你这件事。”姜洛笙说着就要站起身。
    “洛笙，”赵婷终于开口，“你为什么会特意过来告诉我这些？我不恨我吗？”
    “赵医生，我恨你，但我也很感谢你。”姜洛笙淡淡道，“不论如何，我都不能否认，是你治愈了我。”
    赵婷抬起头看着她，含着泪的眼睛里，情绪很复杂，“洛笙，谢谢你。”
    姜洛笙莞尔一笑。
    “以后我就没办法帮你了。不过你要记得，疏远你的父亲，不要再粉饰痛苦。”赵婷看着她，“还有，多看看身边的人。你也不是孤独的，有人在关心你，在心甘情愿陪着你。”
    赵婷依然记得，姜洛笙上次住院时，那个全程陪伴她的男人。
    那大概也是姜洛笙心里在乎的人吧。姜洛笙独立复杂，对男人抱有高度警戒，却允许了那个男人进入她的生活，想必是允许了自己依赖他。
    “又怂恿我谈恋爱。”姜洛笙笑了，“万一崩了，我找谁做失恋咨询啊？”
    赵婷也笑了，“你会遇到比我更好的心理咨询师。”
    姜洛笙突然觉得有些伤感。
    “赵医生，你也疏远你的父亲吧，还有妹妹。”她说，“你可以另立遗嘱，用不着把你的钱留给你讨厌的人。”
    “谢谢。”赵婷目光温柔，“我会的。”
    “那我们，”姜洛笙顿了顿，“各自安好了。”
    在两个世界。
    “再见，洛笙。谢谢你。”
    “再见，赵医生。”
    从滨门看守所出来的时候，阳光和煦，整个滨门城一片清亮，眼前是万物复苏的春天。
    阳光并不刺眼，但姜洛笙抬头看向太阳的时候，眼睛里却迅速漾满了泪水。
    她移开目光，擦干眼泪。
    滨门陵园。
    清风拂过的时候，带起淡淡花香。
    姜洛笙把鲜花放在姜清远的墓碑前。
    墓碑是姜源准备的。爱子姜清远，01/04/1988-11/05/2018。
    “哥，我看到你写的信了，也收到底片了。”
    又是一阵微风拂过。
    姜洛笙突然鼻子一酸。是姜清远在回应她吗？
    姜洛笙伸手轻轻抚摸墓碑，“我会尽量快乐的。你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