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华,我来了!
残阳晚照,李奎勇站在这座半新不旧的宅院前。
文工团的营房叫做——
红楼。
一个让人浮想联翩的名字。
整座老宅院最早的主人是个军阀,在二十年代还只是两层楼,住了一大一小两个姨太太,三十年代初,又娶进来一个小小姨太太,当家的就在二楼上又加了一层楼。
头顶青瓦廊檐,两侧墨绿木柱子,用同样的红砖从红楼里铺出一条路,一直通往一个亭子,沿途四十八个大小房间,文工团的小排练室是在亭子的基础上扩建的,因此形状古怪,冬冷夏热。
再往大门口方向走,就是饭堂。
过去是姨太太们的小戏园子,再后来,戏台拆了,改成舞厅。
围绕红楼,院子里马夫、老妈子、小丫头的房子都不是好好盖的,早已颓败得差不多了,被拆掉盖了两排平房,新住户们是文工团带家属的干部,还有正经的个练功房,也叫大排练厅。
李奎勇走过小排练室旁边的冬青小道,穿过红楼下方带廊檐的回廊,悠扬的小提琴声从楼上传来,他侧耳听了一阵子,转上回廊尽头的楼梯。
一个看上去很魁梧壮硕的男兵正蹲在那儿,有节奏的用榔头敲打地板,好像在给小提琴打拍子,地板已经老得快崩溃了,他在那边使劲蹦一下,李奎勇身边桌上的菜盆都在打哆嗦……
榔头敲的,是一块翘得不像话的地板。
一群标志的不像样的才子佳人正围着一个个矮桌子,没人搭理那个干活的人,他们正守着空饭碗饭盒,在过剩的荷尔蒙的唆使下,借着消食的名头闲聊,斗嘴调情……
那人穿着两只不同的鞋,右脚穿军队统一发放的战士黑布鞋,左脚穿的是一只肮脏的白色软底练功鞋,他榔头敲完,用软底鞋在地板上踩了踩,又用硬底鞋跺了跺,再敲几榔头,才站起身。
他站直后,李奎勇就乐了。
蹲着个儿挺大,站起来又没多高的,除了短腿的刘峰,还有谁?
“干活儿呢,刘峰?”
听着声有点遥远的熟悉,似乎这浑厚的嗓音不应该属于文工团,而是来自好几年以前那个躁动的四九城?
刘峰扭过头,顿时笑起来:
“奎勇,你怎么来了?”
目光扫过他的四个兜,慌忙尴尬的补了个军礼。
李奎勇笑着还了礼,一别五年,刘峰越混越回去了,从一个光荣的野战军工兵,变成了文工团的老妈子。
“工作调动,回文工团混了个作训科长……刘峰,宁政委在哪个屋,咱哥俩找那老头儿喝酒去?”
李奎勇声音不大,但“作训科长”四个字却清晰的传进了那群才子佳人耳中,他们迅速离开板凳,整齐的排成三列。
李奎勇挨个看了一圈,并没有看上去比较眼熟的,五年时间,当初在陕北差点儿捱了他揍的那群人早就散落在大江南北了。
果然是铁打的文工团,流水的文艺兵。
李奎勇兴趣缺缺的朝他们摆摆手,淡淡的道:
“不用太拘谨,我来找刘峰的……对了,谁认识我妹妹何小曼,她怎么不在这儿?”
人群里一阵骚动,谁也没想到那个冷漠呆板弱小可怜又无助的何小曼居然有一个哥哥当了作训科长,还跟宁政委很熟的样子,之前那句“找那老头儿喝酒去”就是佐证!
一个身高接近一米七的美艳女兵越众而出,她非常非常丰满,尚未接近,青春温热的荷尔蒙气息已经扑面而来:
“科长好,何小嫚回宿舍了,要不要我去叫她?”
李奎勇扫了她一眼:
“你叫什么名字?”
女兵挺了挺腰,丰盈的上围猛的涨了一圈,像冲击波一样呼之欲出:
“科长,我叫郝淑雯,何小嫚是我接来的新兵。”
李奎勇点点头,果然是你。
“那你去吧!”
郝淑雯是一个空军首长的女儿,父亲手下一个师的高射炮兵,从小在蜜罐子里打滚儿,让她比身边这些少女都发育得更加肆无忌惮,甚至比那些蜜桃般成熟的老师还要汹涌澎湃……
郝淑雯其实夸大了自己的作用,她虽然也参加了1973年的春季接兵任务,但只是个打酱油的,专门负责给考生示范舞蹈动作,测验考生的模仿能力和舞蹈感觉。
当时各种舞剧里都有那么个小战士,来两段特技,被人托举托举,文工团正缺少这样个头儿小小,会翻跟头的女孩儿。
何小嫚之前在校文艺队跟着练习,会翻不少种类的跟头,面试的时候她是把命都拿出来了,平时没练成熟的跟头都敢亮出来。
一个前空翻没站稳,整个人向后砸去,后脑勺都没幸免。
当时所有人都惊叫起来,认为她一定摔出了三长两短,但她一骨碌跳起来,用疼歪了的脸跟大家笑了。
正是这个歪脸的笑,彻底感动了招生负责人舞蹈教员杨老师。
对于死都不怕的女孩儿,还有什么可怕的吗?
他在已经在何小嫚身上已经看到了未来的各个舞蹈剧中那个勇敢而灵活的“小战士”,所以何小嫚就被召进文工团了。
当然,这并不影响郝淑雯在“作训科长”前邀功。
她甜甜的应了一声,敬了个礼,从李奎勇身边擦过,随着她袅娜的脚步渐行渐远,一股子温热的体香由浓及淡逐渐飘散。
在这个过程中,男兵们的眼神渐渐从她的上围挪动到侧腰,又转到身后圆润挺翘的两处。
刘峰除外,他的眼神穿过李奎勇,一直定在另一个姑娘脸上。
郝淑雯出去以后,她在一众女兵中就显得分外惹眼,倒不是她格外丰满,而是她分外白皙,露在衣服外面的肌肤都闪耀着一种婴儿般的娇嫩,让人不得不多看两眼。
这姑娘有一双不大但很圆的眼睛,绕了两圈不长但浓密的睫毛,让现在的人看,一定误认为她绣了眼线。
李奎勇顺着林峰的眼神看了一眼,绷着脸道:
“都别站着了,你们聊你们的!”
说罢,就在靠近的一张小几前坐下来。
一米八七的铁塔,在这群瘦弱的文艺兵中太具压迫感,即便他坐着,身上那些炸裂般的肌肉块,仍然将制服顶得鼓鼓囊囊,充盈着一股子尚未及散去的血腥煞气……
才子佳人们战战兢兢坐了回去。
没人敢往他这边靠,临近几张小几上的原住民已经挤到远出去了。
大家都很担忧,这个作训科长看上去好凶啊,那眼神看上去就要杀人似的,以后的军事训练可有的受了……
这时,那个白嫩的女兵突然怯生生的站起来。
她一站起来,顿时所有人的目光都射了过去,众目睽睽之下她端着自己的茶缸走过去添满了水,又小心翼翼的向李奎勇走来。
这姑娘可能打小娇嗲惯了,手脚轻微的不协调,像小儿麻痹症落了点儿后遗症,而这不协调却给了她一种稚气,就看她这么端着茶缸走过来,所有人都会暗暗怀着一点儿担忧——
哟,可别摔着了……
李奎勇没有动,板着脸看着她越走越近。
那姑娘似乎有些后悔,她高估了自己对这尊“魔神”威压的抵抗力,越走近压迫感越强,导致她端着茶缸的手都开始颤抖了。
“科……科长,您……您喝水……”
声音无疑是好听的,娇娇糯糯,甜甜腻腻。
李奎勇转头看着刘峰,心想你这个短腿怪,居然喜欢这种声娇体软难推到的假萝莉?
刘峰显然是误会了,他介绍道:
“奎……科长,这是咱们团的独唱演员,叫林丁丁。也是上海人,跟何小嫚算是老乡……”
“奎科长”,这是什么鬼?
李奎勇皱了皱眉头,正要纠正他的称呼,林丁丁却已经把水递了过来,看到李奎勇皱眉,顿时吓了一跳。
心一慌,茶缸里的水晃了出来。
有几滴洒在手背上,更多的则飞溅到她迎过来的两座小山包上了……
“呀……”
这一声娇吟,也不知道是疼在手上,还是疼在胸上,倒是把刘峰心疼坏了,他往前跨了一步,又忍住了。
当着这么多人面儿,他还不敢过去呼呼……
李奎勇接过茶缸,林丁丁立即把手放在嘴边呼气,像半熟的蛋白一样白嫩的手背上已经多了几个红印。
“烫着了吧,要不要紧?”
虽然违心的替刘峰问了一句,但他板着的那张棱角分明的冷脸完全看不出来任何担忧和心疼。
林丁丁委屈的摇摇头:
“没有,水不是很烫,吹吹就好了……”
李奎勇把茶杯放到小几上,他忽然有一个荒谬的想法,要不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刘峰是先呼呼手呢,还是先呼呼胸?
应该是手吧,他很怂的!
见林丁丁还不走,李奎勇又若无其事的问了一句:
“小老乡,跟我妹妹处得不错?”
李奎勇是故意这么问的,他早知道这群小妖精把何小嫚欺负的都自闭了!
怎么可能处的不错?
林丁丁下意识的就要撒谎,可盯着李奎勇那双地狱般的眸子,她就一个字儿都说不出来了,惊慌的看向人群。
“还……还好吧,科长……您还是问萧穗子吧?”
萧穗子已经是萧老兵了,她被临时抽调到新兵连,是为了给新兵们做内务指导,把棉被叠得跟砖头砌得一样方正,一样硬邦邦,一样不温暖。
从上海来的女性新兵整十人,一间简易营房里摆十二张通铺,头一个铺归班长,最后一个属于副班长萧穗子。
大概是不太想这么快出场,萧穗子低着头,并没有搭理报幕的林丁丁,但李奎勇的眼神已经锁定了她。
人群中,就她萧穗子身上有种北京大妞的气质,虽然她没有周晓白那份傲气,可就算是缩着脖子,也与周围这群鹌鹑格格不入。
“低头的那个,是不是萧穗子?”
萧穗子藏不住了,她不甘心的站起来答道:
“科长,我是萧穗子。”
“你躲什么啊,欺负我妹妹了?”
“我没有!”
“那你心虚什么?”
“我没有心虚,是你……有点吓人……”
李奎勇乐了,这妞还真敢说。
“我不吃人肉的!”
没人敢接这个冷笑话,气氛一时变得尴尬起来,浑身长着眼力见儿的刘峰立即给他搭梯子下台:
“科长,你就别吓唬她们了,都还是些孩子呢!”
李奎勇笑道:
“谁吓唬她们了,我这不开玩笑呢么?”
这时,走廊里的木地板“嘎吱、嘎吱”的响起来,大家都扭头看过去,只见一米六九的郝淑雯牵着一米五八的何小嫚走过来。
一个发育过剩,一个营养不良。
何小嫚整个人都缩在郝淑雯的美艳风景中,就像澎湃壮丽的荷尔蒙大海里的一颗黑石头,虽然不起眼,却还挺碍眼。
在文工团度过了夏秋,何小嫚的审美也被培养出来了,穿的那身军装显然是被她改小了,紧绷绷的在她一根木棒似的身体上箍出了几抹寡淡的曲线。
李奎勇站起身来,语气似乎有些过分热情:
“嫚嫚……”
林丁丁皱了皱鼻子,顺着李奎勇的视线看过去。
出乎意料的是,何小嫚却像受惊了一样,直接缩到郝淑雯背后去了,只留出一颗头来看着。
李奎勇深吸了一口气,这小鬼生了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那漆黑的瞳子,似乎藏着一整个夜空!
她就这么看着,那双惊人的黑眼睛中带着一丝惊讶,又带着一丝恐惧,剩下的都是满满的迷茫,像一颗无处安放的黑洞,把所有人的目光吸了进去……
郝淑雯拽着她走过来,朝李奎勇努努嘴:
“喏,她就是这样……总是一副怕怕的样子,好像谁都能一口把她咬出来一个血窟窿一样……”
李奎勇笑了笑:
“嫚嫚,你不记得我了?”
何小嫚摇摇头,什么也没说,她心里太害怕了。
从有记忆起,她的日子就就像“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一样寡淡,被弄堂里的街坊嫌弃,被弟弟妹妹和继父嫌弃,被处处谨小慎微的漂亮妈妈嫌弃,也被她自己嫌弃……
哪里有哥哥了?
李奎勇走上前去,轻轻摘下她的帽子,愣了一下。
忽然间,勃然大怒:
“我艹,谁踏马把你的头发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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