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弗拉斯权杖

像魔鬼一样诚实


    “我已经顺利完成学业,计划于近期返回浅水城,亲爱的,你很快就可以见到我。而且,我想我或许会给你一个惊喜。”
    粉红色的信笺上,娟秀的字体仿佛行云流水,我的目光下移,在落款处看到未婚妻的名字。
    “你的小天使艾柔曼嘉思”。
    什么样的惊喜呢?我微笑着,小心地将信笺沿着折痕折回去,变成一只精致的千纸鹤,塞回粉色信封,放入抽屉中。
    然后我突然感觉到了什么东西。
    一阵风吹过,办公桌上的半身塑像动了动,大理石脸庞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随即它开口说起话来。
    “情人的言语总是如蜂蜜般甘甜,伊斯塔,听说你新婚在即?”
    “靡菲斯特,”我微微叹气,“你下次出场能不能换种方式,看到你的声音从布莱克斯通嘴里发出来,总让我觉得说不出的荒诞。”
    一团黑雾从塑像的头顶冒出来,逐渐凝聚成一个高大的身影,他的皮肤焦黑,眼睛如火焰般通红炽热,头上长着一对山羊般的弯角,没穿衣服——魔鬼不需要穿衣服。
    “作为银色联邦历史上最著名的大律师,”靡菲斯特拉了把椅子,在我的办公桌前坐了下来,“我想布莱克斯通先生一定不会介意它的塑像被同类小小地借用一下。”
    “律师和魔鬼不是同类。”
    “其实没什么区别。”魔鬼耸耸肩。
    我举起手,“听着,靡菲斯特,我没空和你谈论这些。如你所知,我即将结婚,而婚礼的筹备工作是世界上最繁重的活,所以我现在时间非常宝贵,有什么事情就快说。”
    “也没什么大事,”魔鬼懒洋洋地说,“最近浅水城可能有工作,我过来呆几天,顺便来拜访一下老朋友。”
    “哦。”
    “别反应那么冷淡,”魔鬼咧开大嘴微笑,露出白森森的利齿,“这次可是你的同行呢。”
    “一位律师?”
    “一位漂亮的女律师。”魔鬼说。
    我的好奇心被挑起来,“她签了什么协议?”
    “一份很简单的协议,”魔鬼轻描淡写地说,“我赐予她美貌和魅力,而条件是:如果她在法*失败,灵魂就归我所有。”
    “很恰巧,”魔鬼说,“她所代理的第一件案子,将于七天后在浅水城高级法院开庭。”
    高级法院?高级法院是上诉法院,只受理上诉案件。
    “她已经赢了初审?”
    “自然,否则她的灵魂已经在我手中。”
    “所以你现在眼巴巴地期待着她失败?”
    “这是工作。”魔鬼说,“顺便说句,她刚从学校毕业。”
    我抬起眼盯着他,刚从学校毕业?“你好像在暗示我什么,”我问,“她叫什么名字?”
    魔鬼盯着我,脸上露出奇怪的笑容,“我不能透露太多的客户信息,”他说,“不过,你很快就可以见到她,很快,因为她将是你的对手。”
    不等我再追问,他的身体已经变得模糊起来,化作一团黑烟,飕地又钻进了塑像里。
    敲门声恰到好处地响起。
    “布朗先生来了,”助手走进来,“他说夏洛克先生邀请您去做客,马车已经等在外面。”
    她停了一下,补充说,“他看起来,有些焦急。”
    我皱了皱眉。
    夏洛克先生是浅水城的著名富豪,也是出了名的不喜欢律师,曾经在各种场合多次宣称律师就是吸血鬼。这样的人居然会邀请我去做客?
    毫无疑问,他是遇上了什么大麻烦了。
    我瞥了眼桌上的塑像,感觉魔鬼正在朝我不怀好意地眨眼。“请他稍等。”我对助手说,“另外,珊莎,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最近夏洛克先生作为被告进行了一场诉讼,而且他败诉了,我需要一切相关的资料,请帮我准备。”
    “好的,先生。”
    我拿起大衣和帽子,走出门,想了想又停住脚步。
    “尤其要对方律师的资料,”我说,“越详细越好,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包括相貌描述。”
    ※※※
    珊莎是名非常得力的助手,她从没让我失望过,这次也没有。当我从夏洛克宅院回来时,她已经准备好了一叠资料。
    “这是对方律师的资料,”珊莎将几张纸递给我,“一位女律师,今年四月毕业于银月城大学,这是她接手的第一件案子。”
    我迅速地从纸上找到了这位女律师的名字:丹妮莉丝。
    这让我松了口气,不过,不能掉以轻心。
    “知道相貌特征么?”我问。
    珊莎立刻从中抽出一张纸。
    “她除了出庭之外从不外出,出庭的时候又戴着面具。唯一能确定的是,她的身材很高,像是北地人,一头长长金发,皮肤比较黑。”
    我长长地舒了口气。
    “您认识这位律师?”珊莎小心地问。
    “不,”我说,“幸好不认识。”
    珊莎不太明白,但也不再继续追问。她取过另外一叠纸,开始向我介绍案情。其实我在夏洛克先生家中,已经听当事人叙述过一遍,但作为律师应该都明白,当事人的话,很多时候是不能完全相信的。
    不过这次夏洛克先生似乎并没有对我隐瞒什么。珊莎调查得来的信息,和当事人的讲述完全一致——这更糟糕。以我的经验,当事人的诚实程度,和案子的棘手程度往往成正比。
    “原告是法雷尔太太,”珊莎说,“浅水城市民,她声称前些天,在整理丈夫遗物的时候,发现了一份借款合同。合同证明:他丈夫法雷尔先生,曾经在DR1340年,也就是九年前,曾经借给夏洛克先生三十枚银狮币;约定一年之后十倍返还。”
    她又拿出另外一张纸:“DR1340年,夏洛克先生确实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集资活动。他和三十七名浅水城市民,分别签订了借款协议,内容和法雷尔太太手里这份一样,都约定一年之后,十倍返还。由于从没有人把利息定得这么高,当时这件事在浅水城传得沸沸扬扬,无人不知。”
    “更令人惊诧的是,”她继续说,“夏洛克先生拿到钱就突然消失了,一年之后,他又出现在浅水城。他挨家挨户上门拜访,按照协议十倍返还借款。”
    “原告的丈夫,法雷尔先生,当时也是那三十七名借款人之一,有合同为证。但是就在借款的同年年底,法雷尔先生心脏病突发去世了。按照法律,原告作为妻子,是法雷尔先生一切财产,包括那笔尚未实现的债权的唯一继承人。所以,夏洛克先生应该在次年将十倍的借款,交给法雷尔太太。”
    “分歧就出现在这里:夏洛克先生坚持声称说,他亲自上门,按合同一分不少地把十倍的借款,也就是三百枚银狮币,折算成三十枚金狮币,交给了法雷尔太太。而法雷尔太太则说,决无此事。”
    “难道夏洛克没有让法雷尔太太写收条?”我问。
    “夏洛克先生说他记不清楚了,或许当时忘了写,或许是写了,但时间过得太久了,早就遗失了。”
    “总之,法雷尔太太有合同在手,夏洛克却拿不出对方已经签收的任何证据?”
    “正是如此。”珊莎说。
    案情确实非常简单,正因为如此,才更加棘手——如果不棘手的话,夏洛克也不会这么急着找我了。
    “说说你的看法,珊莎。”
    “您已经答应接下这个案子?”她反问。
    “是。”
    珊莎皱了皱眉,“先生,这次我们恐怕有麻烦了。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对方手中有坚实的证据,而我们无法与之对抗。夏洛克先生拿不出收条,对方就紧紧抓住这点不放。”
    “没有人证么?”
    “有两个人证,证明亲眼目睹夏洛克先生偿还了借款,但问题是,这两个人都是夏洛克先生的随从,其中一个就是他现在的管家布朗先生。所以他们的证词,很难被法庭采信。而且您知道,毕竟已经是八九年前的事情了,时间过得越久,当事人的记忆就越不可靠,至少法庭会倾向于这么认为的。”
    这可真麻烦。
    “法雷尔太太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个,”珊莎皱眉想了想,“从资料上来分析,她头脑很清楚,说话条理分明,不是个容易对付的人。”
    我叹了口气。“好吧,珊莎,”我说,“辛苦了,资料就先放在这里吧。”
    ※※※
    珊莎出去之后,我从头到尾把桌上的资料翻阅了一遍,试图找出什么可供利用的线索,最后失望了。
    失望之下,我敲了敲布莱克斯通老先生的半身塑像。
    “靡菲斯特,”我叫着魔鬼的名字,“出来!”
    塑像的脸上挤出个诡异无比的笑容,一团黑雾从头顶冒出来,瞬间化作魔鬼,拉了把椅子坐在我面前。
    “这次你恐怕要空手而归了,”我说,“看来你不仅给了那位女律师美貌和魅力,还给了智慧。”
    “她并不聪明,”魔鬼抗议,“她的毕业成绩在同学中不过是中等。”
    “但她选了个好案子,”我指了指桌上那叠资料,“她的当事人有合同在手,我的当事人却拿不出收条——只要她牢牢扣住这点,谁也没办法赢这场官司。”
    “所以我才找你帮忙啊。”
    “你找我帮忙?难道我收的律师费是你付的?”
    “不要张口闭口就是钱,”魔鬼很不满,“想想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想想我们那么多次愉快的合作……”
    “等等!”我打断他的话,“我们什么时候有过愉快的合作?”
    “很多次啊。我和凡人签了契约,结果他们总想钻空子逃避,而你每次都成功地帮我驳斥了那些谬论,让法庭判决灵魂契约有效。”魔鬼化作一阵烟雾,呼地在我身遭疾速绕着圈子,“难道不是非常愉快的合作么?”
    “你是很愉快,但我可半点不愉快。”
    “哎呀,我的老朋友,”魔鬼落下地来,用力拍着我的肩膀,“这么说可就太见外了。我的业绩这么好,很大程度上都是你的功劳啊。看在这份上,将来你下地狱了,我会给你安排个最好的房间。”
    “我要单人间,带热水器的那种。”
    “没问题。”
    没问题就奇怪了,我干吗要下地狱啊。虽说我也和魔鬼签过契约,但只要我不违反,他也无法取走我的灵魂。
    我还想和我的小天使一起上天堂呢。
    魔鬼回到塑像中,我继续研究材料。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眼睛渐渐有点疼了,我抬起头,发现天色已晚。
    眼角余光瞥到一抹粉红色,抽屉里,信封露出一角。
    一种甜蜜的感觉涌上心来,我抽出信封,取出折成千纸鹤的信笺,展开,从头到尾又读了一遍。她在信中讲述平日的见闻,讲述校园里的趣事,文字简洁,却总透着种淘气的感觉,再平常的事情都能被她描述得非常可爱,让我忍不住微笑。
    “我想我或许会给你一个惊喜。”信上最后说。
    什么样的惊喜呢,我的小天使?
    我将信小心地收起来,站起身,活动手脚。今天在办公室闷得太久了,似乎应该出去走走。
    傍晚的浅水城脱去了白天那种喧嚣吵闹,多了一份安谧祥和。我信步走着,默默思索,但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案情太简单了,根本没什么文章可作。
    悠扬的钟声响起,我抬起头,发现自己走到了大教堂前。
    我不是什么虔诚信徒,不过偶尔还是会来教堂逛逛。听听圣歌,看牧师带领信徒做弥撒,确实会让心灵获得暂时的纯净安宁。当然,这并不是最重要的原因。
    我走进教堂大门。
    两个牧师正在带领信徒做祷告。然而一看到我,立刻就像看见魔鬼一样,转眼间走了个干干净净。空空荡荡的大厅中,顿时只剩下我一个人。
    “看来你在教会眼中的形象很糟糕啊。”不知何时,魔鬼出现在我身边,嘻嘻笑着。
    “不比你更糟糕。”我说。
    “似乎也差不多了。”魔鬼评价着,“为什么我每来一次,就感觉伟大的伊斯塔律师对教会的威慑力又增强几分呢。”
    “那是因为你每来一次,就会拿走一个凡人的灵魂。”
    “而且每次都是在你的协助之下。”魔鬼补充。
    我沉默了一会,“契约必须遵守。”我最后说。
    “一点也没错。”魔鬼点头赞同。
    大教堂是浅水城的标志性建筑,富丽堂皇,美轮美奂,在整个大陆上都是首屈一指的。其中最出色的两处,其一是天使塑像,其二是壁画。
    我喜欢天使的塑像。纯净的白色长袍,宝石镶嵌其上,营造出星光璀璨的效果。他们背后舒展着巨大的洁白翅膀,从两翼到六翼不等。大理石雕刻出来的面容俊美而棱角分明,眼珠全是浅碧色,仿佛幽静湖水。
    艾柔曼嘉思的眼珠也是这种浅碧色,这也是我总昵称她“我的小天使”的原因之一。
    “你喜欢这些天使?”魔鬼远远地问,“我也很喜欢。”
    “是么?”我问,走到他身边。
    他正在看一副壁画,上面描述的是一段家喻户晓的故事:魔鬼变成蛇潜入天堂,妄图引诱天使堕落,结果被识破,被群殴,最终被神干净利落地打落地狱。
    “在缅怀自己的光辉历史?”我嘲笑,他不作声。
    “你变成蛇的样子其实很可爱,”我端详着壁画,认真地告诉他,“比现在这样子可爱多了。”
    “是么?很高兴你会这么想。将来在你的婚礼上,我会以你喜欢的可爱形象出场道贺,你觉得如何?”
    我赶快举手投降,转移话题。“你说你喜欢天使?
    “天使的灵魂纯净甜美,”魔鬼哼了一声,解释说,“胜过凡人千百倍。”
    “你可以找个天使签订灵魂契约。”我建议。
    “我早就试过了,没用,”魔鬼神色颇有些怏怏不快,“天使有神的庇佑,不受灵魂契约的约束。”
    我有些惊讶起来,“是么?那岂不是说,天使就算和你签了契约,随时可以反悔?”
    “一点没错,”魔鬼用力点头,“上次那个叫亚当的天使就反悔了,就是这个,”他伸出爪子,指着壁画上的一个四翼天使,“他原本和我签了契约,结果反悔,我上天堂找他,反而被打下来。”
    “值得同情,”我说,“这年头做什么工作都不容易。”
    “是啊,”魔鬼也感叹着,“那时候我才刚接手这份工作嘛,业务不熟。有了这次教训,以后就注意多了,像这种根本没有履行可能的契约,我就再也不会去签了。”
    “我还一直以为神的子民会比较守信用。”
    魔鬼哼哼冷笑,从鼻子里冲出热气。
    “天上的人都爱耍赖,”他说,“只有魔鬼最诚实守信。”
    我哈哈大笑,“既然如此,你的愿望看来是永远不可能实现了。”
    魔鬼不说话,只是嘻嘻地笑。
    “不对啊,”我突然想起一个破绽,“既然天使不受灵魂契约限制,你又怎么知道天使的灵魂纯净甜美。”
    “这个,我是听我前任说的。”
    “你的前任怎么知道的?”
    魔鬼摊摊手,“反正是一代一代传下来的说法。”
    “根本就是臆测吧。”我笑。
    魔鬼涨红了脸,“不是臆测,”他抗议,“说不定先代魔鬼里,真的有人收取过天使的灵魂的。”
    “你不是明明说天使不受契约限制么?难道你们魔鬼还能直接杀人不成?”
    “直接杀人自然是不行啦。”魔鬼挠挠头,“不过我听前任说,如果天使爱上别人,就会丧失神恩,沦为凡人,这样就会受灵魂契约制约了。也许哪一代魔鬼运气好,曾经遇上过这种笨蛋天使?”
    我哈哈大笑:“显然你是没这么好的运气了。”
    ※※※
    在教堂里谈论天使的爱情问题并不能让我产生丝毫灵感。所以回到办公室,我依然必须苦思冥想,愁眉不展。
    实际上,我无需如此。虽然案子已经接下,但也不用这么卖力,没有哪一条法律规定律师必须获胜;更何况我若胜利,就意味着一位年轻的女律师死亡。
    但我依然决定全力以赴——或许算是虚荣心作祟吧。自我入行以来,还从没失败过一次呢。
    珊莎轻轻走了进来,递给我一张羊皮卷轴。“先生,”她轻声说,“这是我委托柯达巫师协会制作的摄影术卷轴,是那个叫丹尼莉丝的女律师的侧面照。”
    我接过来,正如珊莎向我描述的那样,身材高挑,一头如瀑金发,皮肤有些黑,脸上戴着银色面具,看不清相貌,但这些已经足够了。
    “多谢你,珊莎。”
    她恬静地微笑,将桌上被我弄得一塌糊涂的资料整理收捡起来,分门别类重新排列。我有些不好意思,赶紧帮忙。
    “先生,”她说,“上诉法庭指定的法官是毛利。”
    “毛利?就是那个侦探法官?”
    “就是他。”
    毛利也算是浅水城的知名人士。他以前是个蹩脚的私家侦探,业绩非常糟糕,后来突发奇想,跑去读法律,改行进法院当法官,结果一路高升,短短十年就升到了上诉法院大法官的位置。他当法官倒也中规中矩,只是以前当侦探的习性改不掉,一听到什么密闻隐私,总是格外好奇,所以又被取笑为侦探法官。
    “毛利么,”我沉吟着,“这不是什么好消息啊,这家伙很有倾向性的。他所判过的案子,总是有意无意偏袒贫穷的一方。”
    “是的,”珊莎点头,她犹豫了一下,说,“先生,我有个想法。”
    “什么?”
    “既然我们无法证明夏洛克先生已经偿还了借款,那么是否可以主张对方的起诉已经超过诉讼时效。”
    “诉讼时效是从对方知道权利被侵害时起开始计算,”我摇头,“对方只要主张说,她是最近才知道这件事,才知道有这笔债权,那我们也无可奈何。而且起诉状上不是说了么,她是最近整理丈夫遗物的时候发现借款合同,她完全可以以此做旁证,说明自己以前并不知情。”
    “可以想办法让她自己承认。”
    “很难,”我说,捡起散落在旁边的一张纸,“你也说了,她头脑很清楚……咦,这是……”
    珊莎探头过来看了一眼。
    “是关于法雷尔太太私生活的资料,”她说,“据可靠消息,她有个叫斯通的情人,两人在法雷尔先生在世时就认识,并且曾经同居过一段时间。”
    我仔仔细细地将这张纸来回看了两遍。
    “好极了,”我说,“我们可以试试看。”
    ※※※
    在开庭之前,我前去拜见我的当事人。
    夏洛克先生看起来心情不佳。“律师,”他劈头就问,“我们会赢吗?”
    “有这种可能性。”我诚实地说。
    “可能性?”夏洛克暴怒起来,“我付给你那么一大笔律师费,可不是让你告诉我‘有可能’的!”
    “能拍胸膛向你保证绝无问题的律师都已经被你赶出门了,夏洛克先生,”我向他指出这一事实,“至于我的收费是否合理,你可以向司法部投诉。”
    夏洛克先生瞪着我,最后他平静下来。
    “您说得对,”他说,“我也知道这事很难办,不过我相信您一定有办法的,对吧。”
    “事实上,”我说,“我也没什么好办法。夏洛克先生,其实三百银狮币对现在的您而言根本微不足道,您又何必一定要坚持打这场官司呢。要知道,您付给我的律师费都远超过这个数目了。”
    “我早已经说得很清楚,律师,三百银狮币我怎么会放在眼里,但我决不会让那个卑鄙的妇人得逞。我可以花一百倍的钱付给你当律师费,因为我愿意,但她可休想从我手里拿走一文,休想!”
    “我完全明白了。”我说,微微躬身,“夏洛克先生,我将全力以赴。”
    全力以赴往往意味着毫无把握,但我没有太多时间考虑,开庭的日子终于到了。
    ※※※
    法雷尔太太是个瘦削的老妇人,有一双狭长的眼睛,嘴唇很薄,下巴尖尖,一看便知乃是精明之人。她的律师丹尼莉丝,果然如柯达巫师协会制作的摄影术卷轴所示,肩宽腿长,金发披肩,穿一身黑色长袍,显得非常干练。
    很好,不过,为了防止万一……
    “靡菲斯特,”我在心中叫着魔鬼的名字,“你没有用什么魔法影响我的视觉吧。”
    “没有”,他懒洋洋地说,“法院这种神圣之地,一切邪恶不能接近,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没看见我都只能在外面旁听。”
    我当然知道,但小心总没错。
    “好了好了,”魔鬼不耐烦起来,“我保证,我没有使用任何手段影响你所看到的景象,满意了吧。”
    戴着金色面具的法官走出来,书记员宣布:“全体起立。”
    开庭了。
    夏洛克先生的两个随从作为人证被传唤上来,他们向法庭作证说:上诉人确实已经按期按量返还了借款,他们当时亲眼所见。
    当然,谁都知道,这并不是什么有力的证据。与其说指望它能证明什么,不如说是一种表述。至于法庭能够真的采信,那就不在预期之中了。对方也很清楚这点,丝毫不以为意。
    “上诉方还有其他证据提供吗?”法官问,看起来他有些不太耐烦,大概是觉得这案子如此清晰,没什么可纠缠的。
    “没有了,法官大人,”我说,“这是我方所能提供的全部证据。”
    “既然如此……”
    “法官大人,”我说,“能否准许我向被上诉人询问几个问题。”
    法官看了看我:“可以。”
    我看着对面的女律师,以及她的当事人,开始提问。
    “法雷尔太太,您的丈夫是因病去世吗?”
    “是的,突发心脏病。”法雷尔太太说。
    “他是否清楚自己患有心脏病?或者说,他的家族有这种遗传病史?”
    “他心脏一直不好,我们都知道。”
    “所以他并没有留下什么遗言?也没有遗书?”
    “是的。”
    “我明白了,那么,法雷尔先生去世的时间是?”
    “DR1340,十二月。”她小心翼翼地回答。
    “也就是九年前?”
    “对。”
    “十二月啊,”我回忆着,“也就是说,就在夏洛克先生上门还款的前两个月?”
    “夏洛克先生根本就没有上门还款。”女律师打断了我的话,“因此您的问题从根本上就不成立。”
    “是这样啊。”我微笑,向对方弯腰致歉,接着换了个问题,“听说当时夏洛克先生大规模集资的事情,在整个浅水城沸沸扬扬,无人不知。您是否也有耳闻呢?”
    “当然知道。”
    “那么,关于一年之后十倍还款的优厚条件,您想必也是知道的?”
    “知道。”
    “法雷尔太太,我冒昧地问一句,您丈夫在世的时候,你们的感情如何?”
    我话音刚落,旁听席上顿时响起一片嗡嗡声。法雷尔太太涨红了脸,“您这是什么意思?”
    “请回答我的问题。”
    “抗议!”女律师对法官说,“这问题涉及他人隐私,而且和此案毫无关联……”
    “法官大人,我保证我刚才提的问题,以及将要提的几个问题,与本案有莫大关联。”
    法官踌躇了一下,“上诉方律师,”透过金色面具,他盯着我,“我希望能尽快看到你口中所说的‘莫大关联’。”
    “您马上就会看到。”我保证。
    搞定了法官——暂时搞定,我继续追问个人隐私。
    “法雷尔太太,请回答我的问题,您丈夫在世的时候,你们的感情是否不佳?”
    “没有这回事,”她断然否认,“我们感情很好。”
    我冷笑,“您在当庭撒谎,”我厉声说,重重地拍了一下面前那叠纸,“法雷尔太太,我这里有充分的证据证明:您和您丈夫的感情,早就已经破裂到非常糟糕的地步。您在DR1338年,就已经有了一位叫斯通的秘密情人,在您丈夫去世后,您就迫不及待地与这位斯通先生同居。甚至有迹象表明,您的丈夫的突然死亡,和这位斯通先生也脱不了干系。”
    法*顿时轰然大哗,法官连连敲槌,总算让大家安静下来。“上诉方律师,您这是什么意思?”法官向我发问,他的声音里有一丝掩饰不住的好奇。
    “我的意思是:法雷尔太太和她的丈夫感情一直不合。我有理由怀疑法雷尔先生的死亡,并非心脏病突发,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谋杀!”
    这个消息带来的震撼效果,让整个法庭再度陷入一片喧闹,这次连法官都没法制止了。法雷尔太太跳了起来,想要冲上来攻击我,但被法警架了回去。我的对手,叫丹尼莉丝的女律师,还能勉强保持着冷静。“法官大人!”她高声说,“上诉方律师指控我方当事人犯有谋杀罪行,那么他完全可以向检察官检举,而不应该以一些莫须有的,和今天的主题毫无关系的想象推测扰乱法庭秩序……”
    “有关!”我立刻打断了她的话,“按照浅水城法典,继承人若是谋杀被继承人,则自动丧失继承权。”
    也就是说,如果法雷尔太太和她的情夫谋杀了她的丈夫,那么她就不能继承她丈夫的一切遗产,包括这笔债权。当然,这是通行全大陆的法律,无论哪个国家的继承法都有类似规定。
    “诬蔑!”法雷尔太太怒不可遏,“捕风捉影的无稽之谈!这是彻头彻尾的诬蔑,是对我的名誉的公然诽谤!我要向司法部投诉……”
    我耸耸肩。“法雷尔太太,也就是说,您不承认您和您丈夫的感情早已破裂的事实?”
    “当然不!”她吼道,“压根就没这回事!”
    “是么?”我冷笑,“三十枚银狮币,对您的家庭来说可是个非常大的数字。如果您和丈夫感情很好。试问您丈夫怎么会悄悄拿出这样一大笔钱借给夏洛克先生做投资,而不让你知道?这难道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谁说我不知道!他早就跟我商量过了才借款的!”
    好极了。
    我看着书记员将我的询问和她的回答全都记载下来,这年轻人大概还没明白其中的含义。但是,法官显然明白了;对面的女律师,显然也明白了;法雷尔太太还在愤慨之中,但她也敏锐地感觉到了不对劲。
    “您知道夏洛克先生大规模集资的事情,您也清楚借款协议的内容是:一年后还款。”我慢慢说,“同样的,您刚才也承认了,您知道您丈夫借款给夏洛克先生的事实。”
    “借款协议规定的还款期限是一年后,也就是DR1341,距今已经八年,”我说,“而法定诉讼时效是五年——法雷尔太太,您的起诉已经超过诉讼时效了。就算您所说是真,就算夏洛克先生没有偿还借款,但您明知自己拥有一项权利,却如此长时间的怠于行使,已经丧失法律的保护了。”
    ※※※
    我走出法庭,走到台阶边,看着远处天空中漂浮的白云,缓缓吐了口气。
    魔鬼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想必在等待着收割灵魂吧。再过十分钟,法庭将进行最后宣判,除非出现奇迹,否则我的对手,漂亮的女律师丹尼莉丝,就将迎接她的律师生涯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失败,以及死亡。
    死亡。
    轻盈的脚步声从身后响起,一个人影走到我身旁;我用眼角余光瞥了一下,是那位叫丹尼莉丝的女律师。
    “祝贺您,”女律师轻柔地说,她的声音悦耳动听,“完美的胜利。”
    “谢谢。”我回答。
    “听说您和靡菲斯特先生颇有交情,”她说,“想必您已经知道我签订了一份灵魂契约。”
    “我知道。”
    “那么您显然也知道,您的胜利,就是我的死亡。”她的声音里已经隐隐有些怒气。
    “我知道。”
    她对我的冷淡反应显然非常恼火,但我也没办法,说到底,她的死活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您可否满足一个将死之人的好奇心,”她说,“您为何要接下这个案子?您完全可以置身事外,是什么让您必须参与进来?”
    “啊,这个么,”我回答,“其实原因很简单。有个家伙误导我,让我以为您可能是我的一位朋友。”
    “原来您喜欢亲手谋杀朋友。”她恶毒地评价说。
    我不以为意,因为和快死的人是没什么好计较的。“我参与进来,控制权便在我手中。若您真是我的朋友,那么我自然可以早早放弃,让您赢得这场官司。”
    “但我不是您的朋友,所以我就必须死亡?”
    “准确地说,您不是我的朋友,所以您的死活就与我无关。”
    “如果我现在请求您放弃呢,伊斯塔先生。”
    我笑了起来。
    “丹尼莉丝小姐,我相信您具备基本的常识。作为律师,我们的表演时间已经结束,接下来唯一能做的,就是静候宣判,等待裁决。”
    “您可以在宣判之前要求撤销上诉。”
    “我不可以,”我耸耸肩,“律师没有这个权力,除非得到当事人的明确授权——显然,夏洛克先生似乎并不打算授予我这项权力。”
    她沉默了一会。我继续看着远处的天空,太阳快要落山了。
    “伊斯塔。”她突然叫我。
    “嗯?”我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有些奇怪她的语气似乎不太对劲,但也懒得多想……等等,这声音怎么这么熟悉?
    我霍然转过身来,看到一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
    身穿黑色长袍的女律师,笑盈盈地站在一旁,她的右手中,拿着刚从脸上取下的银色面具。
    她不知何时变得娇小了,现在额头只及我的下巴;瀑布般的披肩金发变短,而且变成了栗红色。她的嘴角淘气地上翘,浅碧色的眼睛里充满微微笑意。
    艾柔曼嘉思?
    该死的,这是怎么回事。
    我刹那间仿佛被雷电击中般,脑中晕晕沉沉一片,呆立当场,全然没有觉察到对方已经转身离去。直到法庭那肃杀急促的钟声响起,我才猛然惊醒过来。
    那个女律师是艾柔曼嘉思?我的未婚妻?
    钟声第二遍响起,所有人匆匆赶回法庭,迎接最后宣判。
    ※※※
    我奔跑到我的当事人面前,他已经稳稳坐在自己的席位上等着宣判。我戴着银色面具,他自然看不到我的脸,但见我这么慌张跑进来,却也颇为诧异。
    “夏洛克先生,您家中传来消息,说是有急事,要您立刻回去。”我悄声说。
    “什么事?”
    “似乎是您的儿子心脏病突发了。”我说,夏洛克先生的儿子心脏一直不太好。
    他呼地站了起来,又有些犹豫地看了看审判席,法官已经走了过来,即将宣判。
    “这里有我,”我保证说,“您静候佳音就好。”
    他点点头,拿起帽子和大衣,匆匆忙忙出了法庭。
    我三步并做两步跑回自己的位子上,此时法官已经坐定,打开判决书,准备宣判了。
    “请等一等,法官大人。”我看着夏洛克先生的身影从法庭门口消失,立刻高声说。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过来,包括我对面的女律师。
    她此刻依然戴着面具,但已经完全变了个样。原本是身材高挑的金发女子,现在却明明是个娇小的女孩,一头栗红色短发,全身透着懒洋洋的气息,虽然戴着银色面具,我依然仿佛都能看到她的脸庞,看到她嘴角微微上翘,永远是那般淘气的笑容。
    周围的人全无异状,丝毫没有对女律师的形象突然改变而惊讶——这只能说明一件事。
    “靡菲斯特!”我在心中怒喝,我知道魔鬼能听见。
    “有何吩咐,尊敬的律师大人。”魔鬼的声音在我脑中响起。
    “告诉我,我以前看到的是幻像,还是现在看到的是幻像?或者两者都是幻像?”
    我看不到魔鬼,只能听见他的声音,但我清楚地知道不知身在何处的他做了个摊摊手的姿势。
    “我也很奇怪,你居然直到现在才认出自己的未婚妻。”
    “是你在捣鬼?”我咬牙切齿。
    “怎么可能,你不是问过我么,我回答得很清楚:我没有使用任何手段影响你所看到的景象。你知道的,我不能撒谎。”
    魔鬼不能撒谎。
    我知道我落入了某个圈套。我不知道设下圈套的人是谁,不知道他到底有何目的,我也不知道艾柔曼嘉思为何一直装着和我不认识,难道她也被幻术蒙骗?但她明明知道我的身份。法院不是禁止一切邪恶接近么,魔法作为邪魔所授的秘术,绝对是禁止之列,为什么还有人能改变我的视觉?
    该死,现在不是考虑这些问题的时候,我现在没时间了。
    没时间了!
    周围寂静一片,所有人的视线都停留在我身上。法官疑惑地看着我,等待着我的下文。
    好吧。
    我深吸了口气。“法官大人,我方申请撤销上诉!”
    话刚出口,巨大的轰鸣声就在我脑中炸响,无可形容的疼痛袭来,刹那间几乎让我丧失了一切意识。我勉力睁大眼睛,看到诧异的法官在朝我说什么,我知道他是在向我确认,但我什么都听不见;我想确认,但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我想点头,但身体完全不受控制。
    只要再说一句确定,甚至只需要再点点头,上诉就会被撤销。夏洛克先生不在,我作为他的代理人,法庭会默认我有授权——是的,这是违法的,我会因此而受到严厉处罚,前提是司法部那帮笨蛋能够处罚死人。
    但我无法再发出一点声音,无法再作出任何动作。声音早已隔绝,眼前的景象也开始模糊起来,世界在渐渐地离我而去,或者说,我在渐渐离这个世界而去。
    “靡菲斯特!”我在心中呼喊着,“让我再说一句话!一句话就行,看在我们多年交情的份上!”
    魔鬼的笑声隐隐传来。“魔鬼最遵纪守法。”他一本正经地说,“契约如此。”
    去你妈的!
    我冷笑起来。什么法律,什么契约,全都给我滚一边去!我现在必须再说一句话,必须!
    所有人都在交头接耳,我听不见声音,但也猜想得到现在法*一定是议论纷纷。法官连连敲槌,又朝我说了句话,他是在向我确认。
    我鼓足全身力气,一字一字地说:“确——定!”
    在最后一个音节发出后,我所积攒的力气也已经全部耗尽。光线渐渐黯淡下来,仿佛夜幕降临。我感觉自己在缓缓下沉,陷入无尽的深渊中。眼角余光所瞥见的最后一幕,是法官高高地举起法槌,准备敲下。
    很可惜,我没能在最后看到你的微笑,我的小天使。
    ※※※
    “伊斯塔,伊斯塔……”
    谁在呼唤着我的名字,让我从沉睡中苏醒。睁开眼睛,周遭漆黑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见,我像是个深夜中遭遇海难的旅客,仰面漂浮着,浸泡在冰冷的海水中,天上没有半点星光。
    但耳畔不断响起一个温柔的声音。
    “伊斯塔,伊斯塔……”
    很熟悉,但一时想不起来是谁。这并不表明我此刻神智迷糊——事实上,我很清醒,我清楚我已经死了。是的,死亡,这里就是地狱吧。
    “伊斯塔,伊斯塔……”
    我说,女士,您就不能让一个刚刚死去的人稍稍安静一会么。我嘟囔着,想翻个身,然后发现这个简单的动作无法完成,于是我明智地放弃了努力。好冷,寒气隔着衣服一阵阵地透进来,侵蚀到骨子里,感觉全身都要被冻僵了。
    轻轻的挤压感从唇上传来,一丝温暖伴随着熟悉的气息缓缓扩散;我不由自主地,或者说习惯性地闭上了眼睛,感觉香软湿润的舌尖像小鱼儿般游进来,犹豫着,怯怯地左顾右盼。然后被我轻轻han住,吮吸品尝着,仿佛融化。
    我的意识渐渐模糊下去,全身暖洋洋的舒展放松,仿佛躺在春天的草地上,闻着太阳和泥土混合的芬芳,拥抱着心爱的女孩,和她接吻。艾柔曼嘉思总是这样,异常害羞,却又会很主动……
    等等!
    我猛然惊醒过来,冷汗刹那间流遍全身。我在和一个女人接吻,是谁?艾柔曼嘉思?我已经死去,这毫无疑问,魔鬼的灵魂契约决不失效,那么我现在是在地狱之中——但艾柔曼嘉思怎么会在这里?
    我代表夏洛克撤销了上诉,我向法官作出了确认,我亲眼看见法官举起法槌,下一瞬间就要敲下——程序完成,艾柔曼嘉思没有失败,她不应该在地狱里!
    香软的舌尖悄悄退出,嘴唇也缓缓分开。我努力睁大眼睛,想要看清楚面前的人是谁,但黑暗仿佛厚重的幕帐,牢牢遮挡住我的视线。
    我想,要有光。
    于是就有了光。
    一团白光绽放开来,然后我看到我的未婚妻出现在我的面前。她还穿着长袍,只是颜色纯白,其上星光璀璨;秀丽的脸庞上浮着温润莹光,嘴角微微上翘,依然是那般淘气的笑容。一切看起来似乎没什么变化。
    但有一点还是改变了——她的背后,舒展着两对洁白的羽翼。
    是的,我很确定这是个改变。艾柔曼嘉思是个聪明的女孩子,常常有些古怪念头和新奇想法,我并不怀疑她某天心血来潮,会给自己装对翅膀模仿天使。实际上,浅水城就有这种道具店,出售各种天使套装,专供戏剧表演使用。但问题在于:这些天使套装,无论多么逼真,穿上也不会真能让人飞起来。
    而艾柔曼嘉思现在飞在空中,翅膀微微扇动。而我,僵硬地躺在冰冷的海水中,仰望蔚蓝天空。
    好吧,谁来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魔鬼来了。
    他从我身旁的海水中冒出头来,朝我咧嘴一笑,然后仰头看着空中的艾柔曼嘉思:“啊,原来是美丽的天使小姐,您今日能光临这黑暗的地狱,令我深感荣幸,蓬筚生辉……”
    美丽的天使小姐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我来带走他的灵魂。”我的未婚妻说,朝我一指。
    “哦,很抱歉,这个要求我恐怕不能答应。”魔鬼一边说着,一边从空气中掏出一卷羊皮纸来,“请看,我和这位伊斯塔先生可是签有明文契约的,他的灵魂现在归我所有。”
    艾柔曼嘉思浅碧色的眼睛里燃起金色火焰,两对羽翼上绽放层层白光,她的声音变得低沉而具有威严,“你那邪恶的契约在神的无上光辉之前如同废纸,”她命令,“放开他!”
    魔鬼优雅地耸耸肩,“恕难从命,小姐。”他说,“您有神的庇佑,自然可以言出无信出尔反尔;但我的老朋友伊斯塔,可没这种神恩。”
    “我赐予他神恩。”
    宏大的声音自苍穹最深邃处轰然传来,炽烈的光芒刹那间大作,刺得我眼中一片空白,几乎以为自己要失明,庄严华丽的圣歌响起,充塞天地,其中隐隐有种沛然莫御的威压之势。
    当我终于恢复视觉的时候,看到天空中灿烂的羽状云彩形成了一个巨大圆环,白色的玫瑰花瓣飘洒下来,浮在海面,无数天使从那个圆环中飞出,同样都穿着星光璀璨长袍,容貌俊美秀丽,分男女站列两旁,他们都长着洁白羽翼。
    最后,神降临。
    我看不清他的容貌,仅能见到一团耀眼的白光在圆环正中出现;所有的天使齐齐躬身,向他行礼。威严而优雅的声音从白光中发出来,震撼天地,浸泡在海中的我都感觉身体在随波浪起伏。
    “名为伊斯塔的凡人,”神说,“你背弃神圣的教导,出卖灵魂,和邪恶的魔鬼签订契约;并多次协助魔鬼以卑鄙和欺诈的手段攫取凡人的灵魂,罪恶之大,无可原谅。”
    我冷笑。
    “迷途知返的羔羊会被接纳,虔诚悔悟的罪人会被宽恕。我派遣天使拯救一切被魔鬼引诱堕落的子民,伊斯塔,你在天使的引导和感化下幡然悔悟,因善良放弃生命,为他人牺牲自己,你的高尚行为洗涤了以往所有的罪恶。我将赐予你神恩,擢升你为我的天使。”
    艾柔曼嘉思飞了过来,贴近我,脸上满是欣喜。她的手中小心翼翼地托着一对小小的翅膀,散发着圣洁的白光。“伊斯塔,”她说,“接受它,你就能脱离这肮脏阴冷的地狱,进入天堂,成为和我一样的天使。”
    “小姐,”魔鬼在旁边扬起爪子里握着的羊皮纸,“但他和我签有契约。”
    “闭嘴!”艾柔曼嘉思怒视着魔鬼。
    我微微笑起来,神的光辉照耀在身上,驱走了寒冷,让我终于恢复了一些力气。“我的小天使,”我依然像以前那样叫着她,看着她那浅碧色的双眼,“靡菲斯特曾经告诉我说:天使不能爱上别人,否则就会立刻失去神的庇佑,沦为凡人。是吗?”
    “魔鬼最诚实守信,决不说谎。”靡菲斯特再次插嘴。
    “闭嘴!”这次是我冷冷地说。
    艾柔曼嘉思踌躇着,似乎这个问题非常难以回答,但我已经知道了答案。是的,魔鬼没有说谎,天使不能爱上别人,也不会爱上别人,否则就不再是天使。
    而我的小天使,真的是一位天使呢。
    我到底在做什么呢?她是天使,原本就不受灵魂契约的约束,签了也随时可以反悔。没错,我的未婚妻天使,和我的魔鬼朋友,心照不宣地签署了一份毫无效力的契约,而我为了这份契约,为一个奉神的旨意来“拯救”我而非爱恋我的天使,放弃了自己的生命。
    真是讽刺啊。
    我淡淡笑着,全身放松开来,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然后……缓缓下沉。
    “伊斯塔!”
    天使尖叫,惊骇地想要抓住我,但有种无形的力量阻挡着她的手。我缓缓下沉,缓缓下沉,直到整个脸都淹没到海面下。
    “为什么!”我听见她的喊叫。
    我耸耸肩,做了个无可奈何的姿势:“因为我签了契约。”
    很久以前,我和魔鬼签了一份契约。那份契约上说:不得悖法。
    是的,我不得悖法,否则灵魂就要归魔鬼所有。契约既然签订,我就必须遵守。
    永别了,我的小天使,我缓缓闭上眼睛。
    ※※※
    陡然之间,空中传来一阵惊呼。我有些诧异地睁开眼,然后看到烈焰熊熊。
    艾柔曼嘉思的两对洁白羽翼,正在猛烈地燃烧着,只一转眼间,就化为灰烬。
    她摔了下来。
    圣歌再度响起,所有天使同时在胸口划着十字,然后十指交错相握,同声高唱,无数洁白羽翼齐齐扇动,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出一个个璀璨绚丽的光环。
    但这一切,都阻止不了艾柔曼嘉思摔落下来。
    扑通一声,她掉进冰冷的海水中。我挣扎着游过去,将她抱起。她的脸色苍白,但神态安详,嘴角依然是那淘气的笑意。
    我还没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魔鬼却已经不知何时移到我的身旁,左爪一伸,爪子里又多了一张羊皮纸。邪恶的红光在上面闪烁着,变换出一行行文字。
    “天使若爱上别人,便会立刻丧失神的庇佑,沦为凡人。”他笑着,“凡人和魔鬼都必须遵守契约。”
    “但她并没有输掉官司。”
    “她输了,”魔鬼说,“就在你死亡的前一刻,法官准备敲下法槌的时候,你的当事人夏洛克先生去而复返,他发现自己受骗了——是我告诉他的。”
    “这样啊,也没什么不好,”我说,抱紧怀中的女孩,“天上的人才爱耍赖。”
    “对极了。”
    我们一起大笑起来。
    这情形真诡异,我抱着我的小天使,在冰冷的海水中缓缓下沉,旁边是一只咧嘴大笑的魔鬼;而蔚蓝的天空中,无数天使拱卫着他们的神。
    ※※※
    正式版可见今古奇幻2007年第八期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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