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弗拉斯权杖

艾瑞尼卡斯是一位巫师，居住在浅水城，今年正好四十岁。以普通人类的年龄来算，他已经算是中年，但以巫师的标准衡量，他还是个小伙子。
    巫师都是白胡子老头，至少著名的巫师都是。
    这一天，我们的年轻巫师，打算去无夏城，拜访一下某位朋友。不过浅水城人都知道，如今道路不太平，城市里虽然安全，野外却到处是怪物出没，孤身一人上路，十有八九会被填了某只兽人的肚子。
    所以艾瑞尼卡斯在酒馆里等待，等待商队前来雇人。
    路上虽然不太平，生意总是要做的。曾经有一位叫马克思的老巫师曾经说，商人只要有百分之五十的利润就敢铤而走险，有了百分之百的利润就敢连命都不要。
    浅水城最著名的出产，就是葡萄酒，闻名整个大陆。从浅水城到南方的无夏城贩运一趟，利润虽然不到百分之百，却也超过百分之五十。所以商人们敢于铤而走险，当然命还是要的。
    这就需要聘请护卫，或者说，雇佣兵。
    艾瑞尼卡斯一边喝着黑麦酒一边等待。大约中午时分，终于有个肚皮圆滚、满脸油光，一看便知是标准商人模样的家伙冲进酒馆，招聘护卫。
    艾瑞尼卡斯上前，耍了几手戏法就被选中了。世界上舞刀弄剑的战士多，施法念咒的巫师却少，愿意屈尊当一个商队临时保镖的巫师更少。能在酒馆里遇到这么一位，商队老板已经喜出望外了。
    商人的吝啬作风，和要钱不要命的胆量，在这一刻得到了充分体现。雇到了一位巫师，让他觉得安全已经足以得到保障，就无需再花钱请太多护卫了。于是，按惯例一般由二十人以上组成的护卫队，最终只有十个，缩水了一半。
    商队老板和他的仆从驾着一队马车，十位护卫分散坐在马车里。巫师地位最高，被安排和老板同乘——其实是老板怕死，要把最厉害的家伙留在身边才安心。
    一路还算平安，到傍晚时分，从一片树林边经过。猛然间听得哇啦哇啦连声怪叫，呼啦啦从树林里，仿佛蝗虫一般，黑压压冲出了几十个怪物。
    食人魔、豺狼人、兽人、大地精、牛头怪…..基本各种常见的野外怪物都到齐了。巫师看到一只胖墩墩的食人魔，脸色暗青，獠牙突出唇外，一头乱糟糟的黄发中突起两只黑角，手持木棍，正在后方指手画脚地指挥着，发出哇啦哇啦奇怪的喊叫。
    护卫们慌忙从车上跳下，分头迎敌。巫师站在马车上，观察四周局势，默念咒语；商队老板就在旁边瑟瑟发抖，差点要抱住巫师的大腿。虽说早有心理准备，但真的遇到了怪物抢劫，商人还是被吓坏了。
    并不是任何时候吝啬都会要人的命，但这次似乎是。比通常数量缩水一半的护卫，抵挡不住如此多的怪物，节节败退。
    砰的一声，一团火球在怪物最密集的地方炸开。几个躲避不及的大地精被烧到了，翻滚在地，嚎叫着扑打身上的火焰，但无济于事，反而把火烧到更多同伴的身上。
    趁着这短暂的混乱，巫师又召唤出几道火墙，将怪物们分割成几块。在魔法的支援下，护卫们很快稳住阵脚，开始反击。
    “今天雇到这个巫师真是明智之举。”商人暗自庆幸，他正要站起来，突然惊骇地大叫一声“啊”，一屁股又坐在车上，手指着巫师的背后，全身发抖，仿佛寒热病突然发作。
    巫师正在默念咒语，被商人这一惊一乍，心神一分，要施展的法术自然就失败了。他恼怒地瞪着商人，正想是不是要把这个脑满肠肥的废物给踢到怪物堆里去，却听到背后，也就是商人手指的方向，传来沉重的脚步奔跑声。
    他回头一看。
    “哇！”
    巫师叫得比商人更大声。一只胖墩墩的食人魔——也就是一开始巫师看到的那个指挥者，正提着一根大木棍朝自己这边冲过来。那帮该死的护卫不知怎么搞的，居然漏了这么大一个空档。
    巫师虽然法术精湛，但在近身肉搏中就是个废物。如果敌人是人类，那么说不定还能勉强扭打缠斗几回合，然而现在冲过来——而且已经冲到跟前的，是一位身高三米，腰围也是三米的货真价实的食人魔。
    所有的护卫们都没发觉雇主和巫师已经陷入了危险，他们正兴高采烈地趁着怪物被火墙隔离，被火焰吓坏的时候砍杀，谁也没有打算回头看一眼。
    这下子完蛋了，巫师想。
    然而……
    或许是魔法女神在冥冥之中保护着自己的子民，或许是这只食人魔长途奔袭跑茬了气，总之，它居然停了下来，在距离巫师两米的地方站定脚步，抬起手中的木棍指定巫师，嘴里开始念咒语。
    没错，就是在念咒语。
    巫师这一惊非同小可，食人魔也学会魔法了？虽说他向来就认为这是个疯狂的世界，但也没疯狂到如此程度吧。莫非魔法女神的审美观最近发生变化，改为欣赏粗犷豪放的风格了？
    不管怎么说，反正这家伙没有直接扑上来敲一棍子，这是件值得庆幸的事情。至于它是真在念咒语也好，还是脑袋出了问题也罢，巫师暂且无暇关心，他匆匆忙忙回忆起一个前几天刚学会的，非常强有力的魔法，用法杖指定对方，口中开始急速念诵咒语，要抢在对方反应过来之前把这只奇怪的食人魔打飞出去。
    就这样，一个人类和一个食人魔，隔着两米的距离，大眼瞪着小眼，嘴里都在叽哩咕噜念着奇怪的咒语。
    巫师非常紧张，因为他不知道这只食人魔会不会念着念着突然回过神来，抄棍子朝自己脑袋上砸一家伙。幸好，直到他的咒文念到最后一句，这只迟钝食人魔还没反应过来。
    胜利的微笑在嘴角绽开，巫师吐出了最后一个冰冷的音节。他已经能预见这只食人魔将会被强力魔法击飞出去，就像一只重重挨了一棒的棒球。
    然而，与此同时，食人魔似乎也完成了咒语，那根粗大木棍的顶端，泛起了危险的红光，正在疾速凝聚成型。
    轰！
    巫师全身剧震，他感觉自己的所有力气刹那间被某个无形通道抽走，眼前变得漆黑一片，耳朵里也听不见半点声音了，唯有思考暂时还在继续。他猜测自己是中了对方的魔法，他本能地想往后退，想反击，但身体不受控制。意识很快模糊下去，缓缓沉入幽暗无光的水底。
    “今天天气真不错。”很诡异地，这居然是他的最后一个念头。
    ※※※
    冰冷的水滴在艾瑞尼卡斯的脸上，巫师醒了过来。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黑黝黝的岩石，像是个山洞的顶部。他第一反应是想爬起来，查看自己身处何地，但这个企图遭到了挫败。巫师发现自己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在酸痛，尤其是腰部，别说起身，就连稍稍转动下脖子，就引发了一阵剧痛。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最终疼痛渐渐平息下来。他用眼角余光观察两旁，发现自己确实是躺在一个山洞里。倒不像是无人居住的样子，然而主人定然极其邋遢和懒惰，因为山洞里肮脏无比，粗陋非常。不知从那里随意搬来的石块，摆在那里就充做桌椅，自己的身下，铺着乱糟糟的枯草，空气之中，弥漫着一股难闻的腥味，仿佛野兽的味道，让他几欲呕吐。
    自己不会被食人魔给拖到自己洞里来了吧？
    这个念头让巫师激灵灵打了个冷战。虽说还活着这个事实让他很高兴，但被食人魔俘虏？相比起来，他觉得还是死掉似乎更美好一点。
    然而天不从人愿。
    沉沉的脚步声从洞口处传来，伴随着哼哧哼哧的野兽般粗重呼吸。阳光被两个魁梧的身影遮挡住了，巫师勉强将头抬起一点，看过去——这一看，顿时让他差点又晕过去。
    两个青面獠牙、黄发黑角的食人魔。
    “哇！”
    “哇哇！”两个食人魔比巫师叫得更大声，他们一看到巫师就扑过来，张牙舞爪，兴奋得仿佛饥饿的人看到了一盘红烧肉。
    事实上好像也差不多，至少巫师是这么认为的。完了完了，他想，看来要被这两只食人魔当晚餐了。
    出乎他的意料，两只食人魔冲到他身边，却齐齐停了下来，弯下腰，伸出毛茸茸的爪子拽住他的胳膊，把他搀扶了起来。
    如今食人魔都转性子了？
    正当他迷惑不解的时候，其中一只食人魔说话了。“嘿，红薯，你小子终于醒了。”
    红薯？
    巫师清楚地记得自己的名字是艾瑞尼卡斯，秘名是……呃，巫师的秘名绝不能告诉别人，但反正不是“红薯”这种超级傻的名字。等等，这不是问题的关键——问题的关键是，我怎么能听懂食人魔的话了？
    巫师可没学过食人魔语，难道是这两只食人魔在说人类语？
    “我不叫红薯。”他试探着说，不管怎样，这两只食人魔看起来暂时没有吃掉自己的打算，那么先静观其变再说。
    “说什么梦话呢，”那只食人魔不满地用爪子推了推巫师，“你从小爱吃红薯，你老爸才给你取了这个名字。你不是红薯，谁是红薯？”
    “还没清醒，”另外一只食人魔下判断，“来，让我在头上敲几拳就好。”
    “不！不用了！”巫师吓了一跳，连连拒绝。被食人魔在头上敲几拳？那还有命在么。
    交谈几句，他已经发现是怎么回事。自己明明想说的是人类语，结果到了嘴边，脱口而出的却是一连串奇怪的音节。难道自己晕迷一次，居然不知不觉掌握了食人魔语？但就算语言相同，这两只食人魔也没道理对自己如此亲热吧。
    说了会话，他的力气也渐渐恢复了点。不管怎么说，先出了这个山洞，看看身处何地再说。巫师喘着气，想爬起来，胸口又是一阵剧痛。他伸手抚着胸口，正要按压几下，突然发现自己这只手居然是毛茸茸的……
    “哇！”
    凄惨的叫声响彻整个山洞。巫师终于明白过来：他变成一只食人魔了。
    ※※※
    从旁敲侧击的询问中，巫师明白了一些事情。
    他现在所在的地方，是一处食人魔部落。食人魔么，自然是不种地的，以打猎和抢劫为生。前几日，这个部落里，某位叫红薯的食人魔，带着几个本族同伴，又纠集了附近豺狼人部落、兽人部落、大地精部落等等，聚齐了几十号人，埋伏在商道两旁抢劫。然而时至傍晚，还不见回转。首领就派两个食人魔去查看，结果发现红薯僵躺在地，摸摸胸口发现似乎还有口气，于是把他抬了回来。
    至于被红薯他们打劫的商队，似乎是击退怪物的袭击后就匆忙离开了，反正现场没有留下什么人类的尸体。食人魔对这个也不太关心，语焉不详，巫师问了几次，得不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也就作罢。
    不知道到底是自己的魔法出了问题呢，还是那个叫红薯的食人魔捣什么鬼。总之，现在结果成了这个样子：巫师的意识，或者说灵魂，转移到了这个食人魔红薯的身体里；至于巫师原本的身体，十有八九是被那个食人魔所占据了。
    这个事实让巫师目瞪口呆，精神恍惚了好几天。其他食人魔以为他还没恢复过来，倒也不多来打扰。
    虽然在人类眼中，食人魔是未开化的野兽；但要论起来，食人魔其实也是一种智慧生物，不比人类愚笨多少。这个食人魔部落，住在云雾山脉中，全族大约五十余人，居住在山洞中，平时出去打猎，捕杀山中野兽，偶尔也兼职强盗，干干拦路打劫的勾当。
    虽说已经有了食人魔的身体，但灵魂却不折不扣的还是个人类巫师。艾瑞尼卡斯可不打算就这样一辈子呆在食人魔部落里，靠打猎和抢劫度过下半生。原本当人类巫师的时候，倒也没觉得人生多么美好，总是抱怨这个不如意那个不顺心；然而如今成了食人魔，躺在臭气哄哄的山洞里，每天必须撕咬着血淋淋的生肉充饥，艾瑞尼卡斯先生顿时觉得：自己人生的前四十年，所住的其实并非人间，而是天堂。
    那么，如何从这个地狱里逃出去，回到天堂呢？
    就这样回去自然是不行的，一个食人魔跑到人类城市，不被乱刀砍成肉酱才怪。所以当务之急，是恢复人类的身份。
    艾瑞尼卡斯虽然是个不错的巫师，却还没有随意变化自己形态的能力。何况就算是变形魔法，也只能起到暂时起作用，长则几天，短则几小时，反正不可能永久生效。
    在山洞里躺了几天，仔细回忆了全过程，巫师最后得出的最后结论是：自己最后用的那个魔法，由于刚刚学会，还不熟练，又因为面对食人魔而精神高度紧张，把其中一个音节——具体哪个音节目前还不清楚，应该是倒数第十三至倒数第四之间的某个——发错了。魔法这种东西，一个音节的错误足以导致无法预测的后果——这后果就是他变成了这个样子。
    既然如此，想变回人类，还是要在这个魔法上下功夫。
    然而有个大问题，虽说以前的记忆都还在，但如今这个身体，对于一名巫师而言可是太笨手笨脚了。他趁没人的时候尝试着施法，结果发现舌头仿佛打了结，怎么都不能准确发音；相应的，食人魔这粗笨肥胖的毛茸大手，也很难完成各种复杂细微的施法动作。几番尝试下来，差点因为法术失控把自己命丢掉。
    好在艾瑞尼卡斯是个很有恒心和毅力的人，随着坚持不懈的锻炼，他渐渐熟悉了现在这个身体，居然开始能完成一些最简单最基础的魔法了。
    这让他喜出望外，加紧练习——可是，他已经歇息得太久了。食人魔部落里，讲究的是不劳动者不得食，容不得他这样长期偷懒的家伙。所以，在洞里躺了七八天之后，巫师不得不走到外面，开始和他的新同伴们一起去打猎。
    ※※※
    身体换成食人魔还是有点好处的，就是强壮多了。以前巫师在平坦大街上走半小时都会气喘吁吁，如今在山岭之间纵跃如飞，奔跑得比兔子还快。
    其实说起来，巫师虽然拥有神秘的力量，非常受人尊重和敬畏。但长年累月的法术研究，严重损害了他们健康，很多巫师都是满身病症，不靠吃药简直就活不下去。从这点来说，他们从潜意识里，对酒馆里那些生龙活虎身强体壮的粗豪战士们，未必没有一丝羡慕。
    艾瑞尼卡斯以前在巫师塔里当学徒的时候，住同寝室的家伙叫雷斯林，是个病秧子，或许还患有肺结核，一天到晚咳嗽个不停，偏偏有个强壮得像头牛的哥哥。雷斯林每次提起自己哥哥的时候，总是一副又羡慕又嫉妒的口气。
    艾瑞尼卡斯也很羡慕，他曾经专心研究魔法药水，想调配一种能改善增强体质的药物，可惜结果是失败了。
    如今他梦想成真了，虽然是以一种很荒诞的方式。
    食人魔还没掌握用火的技巧，所以根本没有熟食这回事，大家直接吃生肉。这让巫师无法容忍，虽说如今他也具有了食人魔的肠胃，不会消化不良肚涨难受，然而在精神上，他还是一个不折不扣完完全全的人类。人类怎么能像野兽一样吃生肉呢？
    他考虑要不要站出来教导食人魔吃烤肉，最终还是决定放弃。没必要多惹人怀疑，他想，反正要不了多久，自己就远走高飞了。
    就这样，白天出去打猎，等到了夜晚，他趁大家都睡着的时候，悄悄溜出山洞，找个隐蔽地方训练自己的施法技巧。
    一天两天，大家也没发觉，但时间长了，纸里总是包不住火。某天，有个食人魔半夜起来撒尿，刚刚完事，一眼看见巫师，或者说红薯，鬼鬼祟祟地溜出自己山洞，跑到树林里去了。他心下疑惑，跟过去看看，却已经失去了踪影。
    这个食人魔以为自己眼花看错了，于是也不多想，回头继续睡觉。然而心中总是有些疑惑，第二天晚上，他躲在隐蔽地方偷看，又见红薯偷偷溜出山洞，跑到树林里去了。等他再追上，又不见了踪影。
    回到洞里，推醒同住的同伴，告知这件事情。同伴不信，于是第三天晚上，两只食人魔一起埋伏，果然，等到半夜，红薯又偷溜出来。两只食人魔赶紧追上去，只见红薯进入树林，一路奔跑，最后穿过树林，下到一处云雾缭绕的深谷之中。
    深山之中，野兽众多，又是深夜，两个食人魔不敢再追，只好返回。等天亮了，他们跑到红薯住的洞里，发现红薯已经在呼呼大睡，推醒询问他昨晚做什么去了，红薯表现得茫然一片，仿佛根本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的样子。
    难道是自己在做梦不成？但总不可能两人都做一模一样的梦。
    两个食人魔百思不得其解，于是他们跑去找卡拉蒙。
    ※※※
    卡拉蒙是这个食人魔小部落的族长，因为他比其他食人魔头上多长一只角。
    食人魔一般都长两只角，黑色，在头顶两侧，就像牛一样；但卡拉蒙的额头上，还多长了一只白色独角。而按食人魔中故老相传的说法：额头生白角的食人魔，乃是最聪明最有智慧的食人魔。
    很恰巧的，卡拉蒙家族，每代都必定会有个孩子是额头生白角的。
    所以，卡拉蒙家族世世代代都占据着族长的位置。
    听了两个食人魔的报告，卡拉蒙陷入沉思。当了十几年的族长，他也从没听说过这种事情，想不明白红薯晚上不睡觉，跑出去做什么。但身为族长，身为额生白角的聪明食人魔，他又不能说不知道。部下正在用热切的眼光看着自己，这种时候不能犹豫，不懂也得装懂，否则在族人中威信就扫地了。
    难道红薯白天打猎时偷偷藏起了什么猎物，半夜跑去独自享用？
    对食人魔来说，食物是生活中最要紧的事情，所以族长脑中浮出的第一个猜测就是如此。但转念一想就觉得不对，白天打猎的时候，大家三五成群，都是集体活动，从没见那小子单独行动过，偷藏食物似乎不太可能。
    但那又是什么缘故呢？
    卡拉蒙族长寻思着，突然灵光一闪。“你们先出去，”他吩咐两个食人魔，“这是个很复杂的问题，我需要先思考一下。”
    两只食人魔满腹疑惑地退了出去。族长匆忙关上门，跑到自己的床头，翻出一本破破烂烂的书来。
    食人魔语只有发音，没有文字，只能用于交谈，不可能写作著述。族长手里这本书，乃是人类所著，名字叫“十万个为什么”。话说前前任族长，也就是现任族长的爷爷，老卡拉蒙，机缘巧合之下，认识一些人类文字。有次他率队出去抢劫，从箱子里翻出这本书来，别的食人魔都不屑一顾，唯有他翻了几页，如获至宝，偷偷藏入怀里。
    “这本书上记载着一切问题的答案，”老卡拉蒙教导子孙，“要想稳稳当当地坐着族长位置，仅仅靠额头那只角还是不够的，还需要智慧。智慧这种东西我们食人魔的脑瓜里没有，但人类脑瓜里有，而他们记载在这本书上了。”
    卡拉蒙当时年纪还小，根本没听懂爷爷在说什么。不过由于他额头长了只白角，从小就被当作未来的族长培养，所以在爷爷的强制要求下，不情不愿地学会了点基本的人类语。现在看这本书，倒也能勉强读懂。
    “爷爷说这里面记载着一切问题的答案，”卡拉蒙想，“那么它肯定知道红薯为什么半夜偷偷跑出去。”
    他用粗大的手指捻动薄脆的书页，哗哗翻找着，最后，一个词映入他的眼帘。
    “梦游。”
    ※※※
    “梦游？”
    两个食人魔大眼瞪小眼，他们全没听过这个词，更不知道什么意思。
    “就是晚上做梦，梦着梦着就跑出去了，这是一种病，”族长解释，“红薯就是在梦游。而且梦游的人，第二天醒了根本不知道自己昨晚干了什么，所以你们问他，他自己也不知道。”
    “原来如此。”两个食人魔恍然大悟。“这就简单了，”其中一个自告奋勇，“等今晚他再梦游，我上前给他两巴掌，把他打醒就好了。”
    “不行，”族长赶紧断然否定，“书上说……不，我曾经听我爷爷说，梦游的人不能这么突然叫醒，否则很可能会心脏病突发死掉的。”
    “心脏病？”
    这对食人魔来说又是一个新词汇，不过族长已经懒得解释。“总之，”他意气风发地挥了挥手，“你们两个，赶快去通知其他家伙，记得要悄悄的，不要让红薯知道。今晚我们跟着他，看他做梦都干些什么。”
    “那，族长，我们就让红薯这么一直梦游下去？”
    “谁说的，我这不是正在做治疗的准备工作么。”
    看着两个食人魔依然懵懵懂懂，族长顿觉气不打一处来。“自然要先观察病人的情况，然后才能对症下葯决定如何治疗——这是基本的常识，你们两个家伙难道不懂吗！”
    食人魔确实不懂，但他们知道再不逃走的话，族长的怒火就要爆发了。
    当天晚上，全族几十号食人魔，男女老少，几乎全都在红薯住的山洞外埋伏好了。反正是深山，到处都可藏身。月光如水，夜籁清明，鸟鸣空山，松涛阵阵，可惜食人魔们都缺乏闲情逸致，无心欣赏美景，个个在既好奇又着急地等待着，间或抓根树枝当牙签剔剔牙，消磨时间。
    等了半夜，全无动静，大家都有些不耐烦起来，打呵欠的打呵欠，起身活动身体的活动身体，甚至还有几个打算回洞睡觉，但被族长严厉批评制止了。
    正在此时，山洞里传来轻微的响动。
    “来了。”埋伏在最前面的食人魔发出信号。
    大家一起伏下身子，趴在地上，把脸埋进尘土里。这样他们就看不见周围的一切了，所以周围的一切肯定也都看不见他们了，这一招是从鸵鸟人那里学来的。他们听见急匆匆的脚步声在身边跑过，渐渐远去，直到听不见了，然后所有食人魔都爬了起来，大大地松口气，拍打身上和脸上的灰尘。
    “我们是不是跟上去？”一名食人魔小心翼翼地请教卡拉蒙。
    “当然，”食人魔族长的脸被碎石子擦破了皮，疼得他呲牙咧嘴，“跟上去。”
    他想了想，又叮嘱了一句：“悄悄地跟上，出声的不要。”
    月光之下，深山之中，一只食人魔在前面快步行走，翻山越岭；后面跟着一长队食人魔，齐齐踮着脚尖，蹑手蹑脚，仿佛要去做贼盗窃一般。幸好没有人看见，否则还认为这个部落的食人魔集体梦游了。
    ※※※
    巫师并没有发觉自己被人跟踪了，他正专心致志地往前奔跑，满心欢喜。经过这么多天的反复锻炼，他总算能保证在念那些冗长咒语的时候舌头不打结了，粗笨的手指划起符文来也流畅许多。按照这种进度，再过几天，应该就能恢复以前的施法能力了。
    恢复施法能力，再花几天仔细研究一下那个该死的魔法，弄明白到底是哪个音节发错了，居然把一个好好的强力杀伤魔法变成了灵魂换体魔法。然后再找个人类，对他如法炮制一次，不出意外的话，应该能把自己的灵魂再转移到那个人的身体里——这样自己就又是个人类了，虽说不长着和以前同样的脸，不过无所谓了。
    这就是巫师目前的打算。
    幻想着很快自己就能变回人类，重新过着以往那种天堂一般的生活，他就情不自禁地咧嘴傻笑。变回人类的第一件事是要做什么呢？去酒馆请所有的人喝上一杯麦酒表示庆祝？还是先泡个热水澡，然后躺在柔软的床上舒舒服服睡上一觉？唔，说起洗澡，自己已经很多天没有洗澡了，连牙都没刷过，食人魔族根本就没这种习惯，巫师又不敢标新立异引入怀疑。幸好继承这个食人魔身体之后，味觉嗅觉也随之发生了变化，闻着满身的污秽臭气也不如何恶心，否则巫师早就要上吊自杀了。
    好在这一切都要结束了，很快。
    他穿过树林，沿着小路下到深谷中，大约又跑了十分钟，翻过一座山梁，最后在一处隐蔽的角落里停了下来，开始训练。
    和世界上几乎所有的技艺一样，魔法虽然奥妙无穷，基本功的训练却同样是枯燥无味的。整整两小时，艾瑞尼卡斯什么都没做，就在反复不断地大声念诵同样一句咒文，力求达到最精确的效果。
    如果是有巫师在旁听，就会清楚听出每一遍念诵中某些单词发音的细微差异——但现在旁听的是一群食人魔。
    “他到底在干什么，族长？”终于有个食人魔忍不住了，努力压低嗓子问身旁趴着的卡拉蒙。
    显然，卡拉蒙也不明白，但同样的，他又不能说不知道。额头上生白色独角的食人魔是最聪明的食人魔，所谓最聪明，就是无所不知。
    所以他只好装作没听见。
    装聋作哑是一种很高明的手腕，无奈他的部下都是些缺乏默契的笨蛋，完全不能领会他的心意。问话的食人魔见他不回答，还以为真的是自己嗓门太小，于是凑得更近，最后直接贴到卡拉蒙的耳朵上了。
    卡拉蒙终于发火了。
    “吵什么吵！”他抄起手旁的棍子朝那不识好歹的家伙头上敲下去，“不是早说了，梦游病人不能惊扰。”
    实际上，远处的红薯倒丝毫没有被惊扰的样子。他嘴里嘟嘟囔囔地重复着那些古怪的音节，渐渐还加上了手舞足蹈，因为魔法是需要咒语和动作的精细配合的，然而在食人魔们眼中看来，这就纯粹是在抽风。
    “族长，红薯的梦游症似乎更严重了。”
    卡拉蒙点头，身为族长，因为关心部属，放弃了宝贵的睡眠时间，屈尊纡贵地在洞外等了半夜，又跟着跑到这种地方来看他莫名其妙地发疯，实在是受够了。夜间的风很冷，他感觉自己已经有些感冒的迹象，于是也懒得再管什么梦游病人能不能惊扰的问题，大手一挥，“上去给我把他敲醒。”
    几个食人魔兴高采烈地冲出去，挥起大棒在巫师头上砰砰敲击，他们很喜欢这种娱乐。艾瑞尼卡斯正在专心致志地琢磨咒语，猛然听见背后风声，压根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敲晕了。
    “带他回去，”卡拉蒙下令，“你，还有你，”他随意指了两个食人魔，“以后多看着他点，不准再到处乱跑。”
    “是。”
    ※※※
    由于被监视，自由活动的余地减少，无法再每天晚上出去“梦游”，巫师的计划被大大耽误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每天出去打猎的休息间隙，抓紧练习。
    如此一来，效率自然高不到哪里去。足足又过了一个多月，天气渐渐转冷，枯黄树叶片片掉落，巫师的研究也终于有了结果，他成功地找出了当时因为紧张而发错的那个音节——确实是非常微小的错误，仅仅只是原本应该发升调，而他发成了降调，结果法术效果就发生了剧变。
    好吧，不管怎么说，他现在算是已经掌握这种灵魂转移的法术了。接下来，唯一要做的，就是找个人类来，把这场噩梦转移给他，自己脱身奔向天堂。艾瑞尼卡斯虽说不是穷凶极恶之徒，但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做这种事情没有太大的心理负担，顶多逢年过节去神殿做做祷告，忏悔几句。
    显然，不能指望有人类傻乎乎地跑到食人魔部落里来，就算来了，也肯定被一拥而上吞吃了——所以必须主动出击。
    “我们什么时候再去抢劫呢？”他跑去问族长卡拉蒙，“这两个月我们一直都在打猎，也该出去抢劫一次了吧。”
    “犯什么傻啊你，”卡拉蒙奇怪地看了巫师一眼，仿佛他是个人类似的——虽然他确实就是，“马上就是冬天了，这时候哪有人类还在城外活动？难道我们去抢劫地精不成？”
    “啊！”
    巫师大吃一惊，他这些天********只顾着锻炼施法，完全没有在意这回事。凛冬将至，马路上自然不会有商队行走，这却如何是好，难道要在这食人魔部落里呆着，吃着血淋淋的生肉，睡着阴冷潮湿的山洞，一直等到明年开春么。
    该死的。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正当他满腔失望得简直要跳崖自杀的时候，好消息传来了。
    一只豺狼人连蹦带跳气喘吁吁地从山那边跑过来。
    “卡拉蒙族长在哪里？”他大喊，“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
    卡拉蒙迎上来。
    “什么事？”他威严地问。部落里其他的食人魔听到消息，纷纷围过来，巫师也杂在其中，竖着耳朵。
    所谓“天大的好消息”，确实是个好得不能再好的消息，尤其对于艾瑞尼卡斯来说更如此。根据豺狼人的报告，浅水城出来了一队马车，五十余人，车上满载葡萄酒，大约明天下午会走到云雾山脉这一带。
    “又有人肉吃了！”很多食人魔一听这个消息就欢呼起来，摩拳擦掌，口水滴滴答答。
    “还有那种红颜色的酒。”另外一些食人魔也在两眼放光，一脸陶醉，仿佛酒香就在鼻子前飘荡。
    “卡拉蒙族长，”在一群平均身高三米的食人魔中，和人类体型差不多的豺狼人显得格外矮小，他努力踮起脚尖，大声叫嚷，“怎么样，要不要干上一票。”
    ※※※
    卡拉蒙踌躇着。马上要过冬了，到时候大雪封山，无处觅食。这两个月来，食人魔都在努力储备食物，但仅靠每天的狩猎，还是很不够的。如果这次抢劫成功，按照以往的惯例，金银财物都归豺狼人，尸体和食物则大部分都要归食人魔部落。五十多个人类，足够自己这个小部落当口粮过冬了。
    问题在于，五十多个人，说明这是一支大商队，护卫力量肯定很强。万一抢劫不成，反而白白折损人手，那就得不偿失了。
    他盘算着，一眼看到人群中的红薯，顿时有了主意。
    “你先回去，告诉帕帕特族长，”卡拉蒙对豺狼人说，“这票生意我们干了。”
    等豺狼人离去，族长招手把红薯叫过来。
    “这次抢劫，派你去带队，”族长用肥厚的巴掌拍着红薯的肩，“抢到了，多分你两条大腿。”
    红薯看起来非常兴奋。
    “不过你也知道，马上要过冬了，我们要加紧打猎储存食物。所以这次抢劫，其他人就不去了，派你做代表。”
    红薯的兴奋变成了愕然。
    “我一个人去？”
    “自然不是，你是作为我们食人魔族的代表，率领联合军团。”
    “联合军团？”
    所谓联合军团，其实就是云雾山脉里各族怪物聚集在一起，像食人魔、豺狼人、大地精、牛头怪等等。按惯例，首领由身材最高，力气最大的食人魔担任，而这次联合军团里的食人魔，唯有红薯一人，所以他就毫无悬念地成了指挥者。
    “我们需要一个聪明的头头。”一只牛头怪鼻子里喷着热气，打量着红薯，“要个头上有白角的，这个不行。”
    “他是我族最聪明的族人，”前来送行的卡拉蒙拍着胸脯保证，“拥有仅次于我的智慧。”
    “真的？”牛头怪疑问。
    “千真万确，因为他是我的表亲，有卡拉蒙家族的血统。”卡拉蒙一边胡诌着，一边看着红薯，他满意地看到后者朝自己感激地咧嘴傻笑。
    虽然他并不清楚这笑容背后的真实含义。
    ※※※
    艾瑞尼卡斯埋伏在树林里，他身边和身后是一大群怪物。他们吵吵嚷嚷着，没有半刻能安静下来，不过这并没有影响巫师的好心情。
    反正今天这糟糕的一切就要结束了。
    他耐心地等待着，默默温习魔法咒文。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最后，滴滴答答的马蹄声隐隐传来，商队来了。
    怪物们呼啸着，一涌而出。商队护卫们纷纷从马车上跳下来，拔出刀剑抵挡。巫师慢慢站起身，柱着一根大木棍，观察战场，寻找着合适的灵魂置换对象。
    怪物很多，护卫却也不少，他们在商队马车四周绞缠着，碰撞着，形成死亡的漩涡。在漩涡的中央，是肥胖的商队老板，正在瑟瑟发抖。
    艾瑞尼卡斯厌恶地挑了挑眉毛，将眼光旁移，然后怔了一怔。
    恍惚之间，他觉得仿佛是昨日重现。
    残阳将落的暮色苍茫，行走在大路上的商队马车，从树林里汹涌冲出的抢劫怪物，拼命抵抗的人类护卫，瑟瑟发抖的肥胖老板……
    这一幕好熟悉，以前肯定在什么地方见过？只是，还是有一点小小的变化：没有看见那个拿棒子的食人魔，却多了个穿着黑袍子，越发显得脸色苍白的巫师。
    不对！
    艾瑞尼卡斯陡然醒悟过来，这不就是自己当时的经历么。只不过，当时自己是那个站在车上的巫师，现在却是个领头抢劫的食人魔。
    女神在上，你是在暗示我什么吗？
    他激动起来，充满信心。因为他明白自己已经参透了其中的奥秘：这是一个循环。
    某个巫师被变成了食人魔，他处心积虑要变回人类，于是在抢劫中，找到一个人类巫师，将灵魂置换。
    于是在这同一个叫红薯的食人魔躯体里，又有了新的巫师灵魂，新的灵魂也要变回人类——如此循环，往复不休。
    马车上的巫师在不断地施法，火球在怪物群中爆炸开了，火墙腾腾升起了，一切的一切都恍如昨日。没错，这就是一个循环，或者说，是女神在跟她的子民开的一个小小玩笑。好吧，无论是什么，总之对于艾瑞尼卡斯来说，今天这一切就要结束了。
    人类护卫们开始欢呼着反击，防线出现了漏洞——没错，就是这样，一点没错。
    艾瑞尼卡斯提起木棍，从那个漏洞冲了进去，直奔马车上的巫师而来。
    商队老板开始尖叫，没错，尖叫。
    马车上的巫师转过身，然后更加大声地尖叫，惊惶失措，没错，正是如此。
    艾瑞尼卡斯奔跑着，逼近，然后站定，举起手中的木棍指向对方，开始施法。
    对方巫师的脸上露出困惑和难以置信的表情，然后回过神来，也开始念诵咒语。
    商队老板在一旁瑟瑟发抖，把庞大的身体尽可能地蜷缩，以便不引人注意；其他护卫都没有注意这里，他们正在追砍怪物。
    艾瑞尼卡斯的咒文念到最后一句了，红色的微光已经在木棍的顶端凝聚，一切都和上次一模一样，只不过角色调换了个位置。
    对方巫师显然也即将完成法术。
    好吧，就让这半年来的荒诞噩梦在此刻结束吧。
    砰的一声轻响，他感觉到自己的胳膊微微一震，强大的魔法力量汹涌而出；与此同时，他的胸口被猛地撞击了一下，痛彻心腑，整个身体腾空飞起，重重摔落在七八米外，手中的木棍也扔了下来。
    马上要昏迷过去了，等醒来时，自己就又是一个人类了吧。他想着，却发现自己似乎还保持着完全的清醒，清醒得能清楚感觉到胸口的一阵阵剧痛。
    眼前的景象模糊不清，耳朵里还是能听见声音。
    他听见脚步声越来越清晰，一个人走到他旁边，俯下身查看，好像捡起了他的木棍。
    “一个莫明其妙的食人魔。”那人说。
    艾瑞尼卡斯勉力睁大眼睛，他看到一根粗大的木棍朝自己的脸呼地砸下来。
    他死了。
    ※※※
    PS：如果在今古奇幻上看到另外一个结局，不用惊讶——但是，我不认识那个和谐版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