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志

八十二、花谢花开


    一场滂沱夏雨,洗刷着所及之地的污垢。荒草野树被雨水冲刷、滋润得清新碧绿,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李家大院里比草木更惹人注目的是人进人出,又热闹起来了。
    李家庄子的人看到,随着梅氏兄弟的到来后,李家大院被重新修葺。段玫和任凌峰毛遂自荐担当李家大院的修复顾问。院落屋舍按照原来的样子修复,青瓦青砖都是仿照从前的式样从窑厂特定的……
    经过为时两年多的修葺,李家的新院落重新矗立在李家庄子的中央位置,虽然少了从前的厚重,却比曾经的老院落更气派。从大厅到各房,房子都重新修盖完整,只是每间房子内都空洞洞的,虽然房内摆设了些简单的仿古的桌椅,然而既没了曾经琳琅满目的陈设,也没有了曾经人来人往的局促荣华喧嚷气息……曾经的烦嚣声音似乎回荡在高强大院内,却无法捕捉到清晰的音影……花园按照段玫、任凌峰的往日印象,遍植花卉,置换损坏的假山,花园内的湖也得以恢复到了原来大小的面积。被挡住的水终于再次潺潺咕咕进入李家大院,注入湖里。再次蓄满水的湖面荡漾着清澈的微波。湖里重新种植了荷花,放养了金鱼。荷花尚未长开,孤寂的湖面显得单调,微波在湖中几番徘徊勾留后,又沿着弯曲的水道欢畅而去。
    傍晚,李维国兄妹几人站在修复完善的湖岸,看着水气蒙蒙的湖面,想象着祖父以及以前更长的前辈在这里悠闲的情景,不禁感慨:
    “谁能想到,当年他们就连玩耍的地方都会怎么奢侈,而到了我们这些人这里,连住门房都住不安生!”李维平道。
    “他们福泽深厚,我们就是穷命鬼!”李维群道。
    “三哥,你不能因为自己就把我们也顺带否定了。再说,虽然我们出生时没赶上,现在我们不是也能和老祖们一样享受家里的美景了……”
    “我都不稀罕这美景!”李维娟傲气十足道。
    她的话惹得哥哥姐姐们对着她一顿奚落。
    “你简直是夜郎自大!”李维群鄙夷道。
    “你不稀罕还在这里看什么,快回你的门房去吧!”李维平调侃道。
    李维国看着弟弟妹妹们吵嚷,微微一笑,刹那间想到了四弟,不禁眼角酸涩……
    正说笑着,阴沉的天空落下了稀疏的雨点。雨点降落在灰沉沉的平如镜面的湖中。水面荡起一个个圆圈。圆圈旋而即逝。而新的圆圈又形成,又消逝……平静的湖面显得喧闹纷扰,但是在灰暗的天空下,凉风习习,又无不透出无法穷极的苍凉。
    这天,让李维国兄弟姐妹们诧异的是,大门两侧的两棵植物在院落修葺完工时也花朵怒放。高高粗壮的直立灌木,不知道长了多少年月,小枝上遍布短粗钩状皮刺,有锐锯齿的小叶宽卵形。花几朵集生,大红花瓣重瓣……但是以前他们从没见过这两株浑身是刺的植物开花。枝叶上常年积落着灰尘,只有大雨后才能看清枝叶,也就少有人注意它们。从不见开花,李家兄弟姐妹们从小到大一直以为这是两株不会开花的植物,且浑身是刺,也没有人愿意靠近它们。现在开花了,他们忍不住跟母亲汇报此事:
    “妈,真是奇怪了,就连门外的两棵刺树也都开花了……”
    “嗯!”母亲不以为奇怪的随意应声。
    “从来不见开花,突然间就开花了!”
    “谁说不开花的,以前是不等花开,就被我掐下来,扔了……”
    “啊?为什么?”
    “为了能让它们安全的活到现在!为了让它们少给我们招惹是非!”
    “……”听见母亲如此回答,李家的兄弟姐妹们瞪圆眼睛,面面相看。
    李家大院全部重修好后,覃红星望着焕然一新的屋舍景物,潸然泪下。她带着儿女,端着备好的酒果点心到各处房内祭奠。每到一处房前,他们先跪地磕头,然后进屋摆上鲜果点心,洒酒告慰……
    夜幕渐启,李家大院重新灯火通明。他们祭奠完毕,再次回到门房,回望曾经无数个夜晚黑魆魆的大院重新灯火辉煌,屏息静听,似乎有故人归来的说笑声,他们似乎看到一张张陌生的面孔走进门里,男人阔步昂首朝里面而去;女人屏息敛气款步跟在男人们后边,她们的腰间挂着晶莹剔透的翡翠李子。看见在男人们走过后,笑声中女人们低头看看自己的腰间,再抬起头……他们听到笑声中又似掺杂进若有若无的泣咽声……
    段玫和任凌峰也来祝贺李家宅邸得以重修完工。他们走在门外厚重的石板路径上,朝李家大院观望,不由得感慨:
    “这个家当年真够阔绰的,而今看来还是那么壮观。”段玫说。
    “是啊!瑞卿铭卿两位兄弟从这样的地方走出来,反对自己的家族代表的利益集团,需要多少勇气且何其开明!”
    “开明?那时是觉得他们开明,值得敬佩,我们也觉得自己了不得,生龙活虎!为了理想,热血沸腾……可是自从他们走后,李家人的种种遭遇,渐渐的让我不那么认为了。如果真的时间能倒流,我不会跟家里闹翻,不会让兄弟为我们为难,不是和舅舅敌对……我希望每一家都好好活着,就行了……”
    “怎么,老了,怀旧了?保守了?后悔了?”任凌峰微笑着调侃道。
    “是想他们了……想他们都能好好地平稳的活一生……我们不应后悔,应该朝前看,完善改进不足,继续探索理想的未来,虽然还需要多少人付出多少不确定!”
    “是啊,不应一味的后悔,昨天的是与非应该作为台阶,应该把它站在脚下,看更远更美的风景。否则对不住太多人洒下的血汗……”
    “也是,后悔不应该,车轮转起来,如果戛然而止,何其可怕,只有顺势让它慢慢减速,然后合理有序,直到正常。”
    “何必后悔,只要记得,不论风雨如何变幻,你从来都没有违背我们当初共同的初衷,就问心无愧!”
    “不后悔,但是要反思,反省……个人英雄主义是病态环境的产物。希望今后少出现舍小家为大家的翻自家车的悲剧……如果当年我们不是怀揣济苦济困的激昂的或多或少的个人英雄主义想法,也许李家就不会背负这么沉重负担,尤其是女人们的超负荷的心理负担……”段玫叹息道。
    “不要感叹过去了。历史也好,人生也罢,关键是反思错误,重新回归正轨,忘记和纠结不放错误,都是错上加错!看看今天,不是就是当初我们浴血奋战希望得到的模样吗?我感觉甚至比想象的更好……换句话来说,我们的热血和苦汗终究没有白洒……世间从来就没有如果!希望在前方,在年轻人那里……希望他们能保持理智,保持清醒的理性思维。”
    “但愿我们的迷茫失误能是未来行进者的垫脚石。”
    “即便如此,我相信,未来行进者也会有迷茫,有属于他们的迷茫……”
    “你当年说的不完全对,虽然‘以奇用兵,以正治国,这两者就不是一回事’,可用兵时就应该有成熟的治新之道的谋划,而不是继续摸石头过河!”
    “是!只是世间哪里有不需要摸石头过河的新路!摸石头过河,才是我们奋力奋斗的源泉,如果不用摸石头,说明走的还是老路,不是新路!还值得去拼命?”
    段玫听了苦笑笑,舒展开眉头,没接话。
    他们都沉默了,不再争辩,不看彼此,缓步前行……进了大门,他们目睹面前是一宽敞的空旷的场地——曾经这里植满紫叶李,春天叶子展开后,一直到秋季,“红霞”遮天蔽日,一条厚重的石板路径穿过紫叶李树通往客厅,而现在全部硬化了。他们走到空旷的场地尽头,进入上房的大厅。他们走进大厅,目睹里面空阔得一览无余。段玫一开口,四处回响着说话声。他们经过客厅往里,在其正后边看见待客或者节日家人共聚餐的大餐厅,餐厅东边是厨房,西边是储物房;餐厅继续往里是上房。他们来到上房门前,就见面前坐落着一字影壁,影壁上镶嵌镀白鹤青松的琉璃彩色浮雕,转了一圈,发现上房独成一宽绰院落:上房东西两侧是别院,东别院当年是儿子们幼年起居地;西别院当年是女儿的起居地;上房左后侧是长房。
    他们踱步到长房门前,看见同样坐落着一字影壁,影壁上镶嵌镀虎啸山林的琉璃彩色浮雕;上房右后侧是一丛紫竹及假山,紫竹后面错过长房平行线是二房。他们来到二房门前,见坐落的一字影壁上镶嵌镀朱鸟展翅的琉璃彩色浮雕。从二房踱步到三房,他们见三房隔着数株樱花鹅卵路径在大房后面,朝后错过二房的平行线,门前的影壁浮雕是玄鹿衔芝。在三房门前逗留了一会儿,来到四房处,他们看见四房隔着一片白玉堂花架在二房后,错过三房的平行线,门前的影壁浮雕是竹兰相依;白玉堂之外的空地植满结蒌草。白玉堂疏落的开着几朵。任凌峰看着洁白如雪的花儿,叹息道:
    “几番风雪携香来,都归来吧……”
    他们离开四房来到五房处,看见五房隔着一片金桂树及凉亭在三房后,错过四房的平行线,门前的影壁浮雕是金鱼海棠;金桂树之余的空地上植满迎春花。段玫站在门前,神情凝重,没有随任凌峰进五房门里。随行的人看见他在门前叹息不已,不知何故。从五房转来六房处,他们看见六房门前一片爵梅、边缘曲绕的金鱼荷花池,爵梅树、鱼池之外的空地上种着二月兰,在四房后;门前的影壁浮雕是喜鹊登梅。
    上房后是条青砖路,一直铺向花园。整条路上搭着架子,路两侧栽着葡萄,葡萄虽然爬上了架子,叶子尚稀疏,遮盖出一路斑驳的花阴凉。葡萄宽阔的间隙间栽着李子树,一树葱郁。各处的花草边缘都栽上了菊花。菊花尚未长出花苞,绿叶飘散着甘苦混杂的植株味儿。
    “勉强恢复到相当于当年的样貌了吧!不过看看现在,就知从前该是何等的繁华繁盛了。”
    “这些花草,木本的植物和当年种植的差不多,根据残留下来根枝,只是低矮的草本,除了菊花,可能难以对上号了……”段玫惋惜道。
    随从人员听段玫这样说,立刻拘谨起来,显然惧怕被责备没有把事情办好。
    “也罢,即便铭卿他们也在,时至今日,心境不同往日,也未必还会让院子里花木完全复原成往日的繁多的样貌!”任凌峰看看四处,左手握着右手说。
    他们再看各房余处的空地,尚且大得很,李家若有子嗣成家,可以继续朝后盖房。空地遍植花木,前院已然是大花园了,不要说后面真正的花园里了。
    说着,他们进了花园,走到了沁月楼下,抬头望着楼壁上各种凿、挖划的道道痕迹,似在倾诉曾经有人对它虎视眈眈。段玫抬头看着楼体,说:
    “你知道当年我们一起住在这里面时,每当月光照进楼里,我在想什么吗?”
    “除了打仗,还能想什么最多?”
    “除了打仗,我想的最多的就是:要是那位张白贞还活着该多好!”
    “她?活着?”
    “她活着,铭卿瑞卿两位兄弟就活着,李家就不会这样衰落不堪,只剩一群孤弱……;她活着,梅表妹就可能和你……而少原……;她活着,各自找到灵魂的皈依……”
    “唉……”
    二人叹惋着,登上沁月楼,打开窗户,四面眺望。
    任凌峰站在沁月楼上看着,突然对段玫笑道:
    “你看看,前院各房屋舍排列得是否就像一只双翅扇起的大鸟,绿树红花是它美丽的羽饰。”
    “还真是!以前住在这上头怎么都没看出来?”
    “以前一天到晚为打仗输赢焦头烂额,稍微有点时间又被各种需要谋划的事儿占据。哪有欣赏风景的心境!”
    “风景虽好,可惜秋风横扫的时候,就一片枯黄了!”段玫伤感道。
    “秋天的枯黄,是衰落,也是新生开始!”任凌峰拍怕段玫的肩膀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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