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博飞升

    以虚拟形象示人的参会者陆续入场，在这片黑暗无垠的宇宙空间，三方对峙的战争态势图景之下，浮现而出的“火焰”越来越多。
    尖锐的电磁噪音盘旋而至，李凉试图听出一些节奏，以便理解为什么无机生物把这种声音称之为“音乐”，可惜噪声的频率忽高忽低，毫无规律，更谈不上旋律。
    眼前的光幕十分贴心地显示出“歌词”，他粗略估计了一下，一两分钟内，那行流动的字幕至少显示了上万字，流速快得根本看不清内容。
    从歌词上方显示的“歌词大意”来看，这竟然是一段“抒情诗歌”，表达了对世界和平的祝愿，而不是语速炸裂的Rap，只能说无机生物的沟通效率远远超过了碳基生物。
    无机生物的“音乐”结束后，紧接着播放的是一种更低频的噪音，还伴随着闪烁的光点阵列，同样号称“音乐”。
    作为一个人类，李凉实在难以忍受这种嗡嗡的噪音，只好关闭了收音功能。
    他仰头遥望着上方的场景，虽然只是对峙态势的示意，但还是能看出三方的军力规模极为恐怖。
    “唯一伟大共生”毕竟是堪比泰伦萨神圣碳基同盟的强大联盟，这场由“曼陀沙”文明内战引发的三方冲突，其中任何一方阵营的实力都足以碾压人类。
    灵理世界实在是太大了，像这种规模的战争也只能算是海面上翻起的浪花，很快就会被遗忘，就像之前人类与妖精之间的战争，即使最后泰伦萨同盟、都玉京、马科西克同时介入，也只能短暂地占据各类媒体的版面，如今早已无人提及。
    视野越开阔，越会发觉自己的渺小，李凉又一次想起初入马科西克城，排队时那个为自己的文明呼号求救的人。
    文明可以是个很大概念，无限广阔的宇宙，5.1亿平方公里的地球，就算他从梅赛仿生宠物医院步行走到联席会议大厦，也至少需要一整个上午，同时，文明也是最小的单位，法与秩序联合体囊括了五百万个文明，此刻四周每一团火焰，都代表着一个文明。
    这时，光幕突然闪烁了两下，逐行浮现文字。
    李凉收回目光，意识到参会者已经到齐，集会正式开始。
    他打开了收音功能，却没有听到任何声音，显然，会议主办者不是以声音作为沟通方式，碳基生物只能通过文字了解对方表达的内容。
    由于人类语言词汇不足，翻译夹杂了很多乱码和莫名其妙的音译，但大致意思还是能看懂的。
    “欢迎每一位**%#抵达这个聚会，生命至上，我们曾经挽救无数生命和他们的家园……战争又一次发生，我们沉重地遗憾，每一个生命的消亡都是灵理世界的巨大损失，而在战后妥善地帮助他们，需要所有智慧文明共同努力，需要^*Y^%$……”
    “……合理保守地预计，当前由曼陀沙文明内战引发的三方冲突将导致至少三百亿个智慧生命个体死亡，与此同时，曼陀沙文明为我们的成员并持续性地缴纳了援助费用，因此，他们显而易见地符合援助条件，于是我们召开了聚会。”
    这番话听着倒是正义凛然，李凉从中听出了一点类似“保险”的意思，似乎曼陀沙文明在这个组织里交了“保费”，现在战争爆发，组织负责战后援建。
    不过，明晃晃的“出价”按钮证明，事情肯定没有这么简单。
    果然，光幕又浮现出一行文字：
    “依照惯例，再次向每一位**%#展示我们的规范。”
    紧随其后的是一份详细的“会员管理章程”以及一个援助金额调整表格，上面赫然罗列出了两种“援助方案”。
    一种以战争持续时间划分为十档，换算后以人类时间396个小时为单位，先是逐档递加，每一档的援助金额也随之上涨，单位是“万灵核”，例如第一档，战争在396个小时内结束，援助金额是5万颗灵核，如果792个小时结束，则是第二档，金额会涨到10万颗灵核，以此类推，但涨幅不定，直到1980个小时，援助金额达到92万颗灵核，也就是第五档，之后援助金额又开始逐档下降，最后一档3960个小时，援助金额已经跌回12万颗灵核。
    另一种以死亡生命个数计算，也分十档，第一档70亿人，每档增加10亿，援助金额也是先涨后跌，在第五档达到峰值。
    撇开那些复杂的规则说明，李凉反应过来，为了获取最大的援助金额，曼陀沙文明势必要将战争拖延至第五档，同时尽量扩大整场战争的伤亡数量，达到在120亿上下。
    没等他从震惊中回过神，又一份文件出现。
    “旨在增强援助的力量，我们将号召每一位我们的成员加入进来，依照惯例，再次向每一位**%#展示我们的规范。”
    看过这张新的表格，李凉终于明白集会的本质——这是一场战争赌局。
    在场的每个人都可以下注，赌这场战争会在哪一档结束，死亡人数最终达到哪一档，除了主办方收取的十分之一的灵核，一旦赌赢，赢家将获得“下注额乘以约定赔率”得出的灵核，然后上缴其中的十分之一给组织，用以援助曼陀沙文明。
    由于下注者的加入，战争的进程显然不再由曼陀沙文明决定，而是关系到在场每一个下注者的利益，只要所有参会者下注，原本的援助金额将是微不足道的“小钱”，奖池才是重点。
    环顾四周，李凉无法从数以百计的火焰中分辨出哪个是弥撒亲王，但此刻，他已经清楚泰伦萨近卫军介入这场战争的真正原因。
    想要控制战争进程符合自己的预期，最有效的手段就是主导它。
    走神间，光幕再度闪烁，浮现出一个不断跳动的数字，并以惊人速度增长，几秒内已经接近五百万。
    五百万颗灵核……人类从妖精那里获得的赔偿只有区区十三万颗，而人类与蒂法密签订的巨额军备订单也才三十万。
    很快，数字停在了七百三十万。
    李凉瞥了一眼“出价”按钮，没有任何下注的想法。
    然而下一刻，他面前的光幕自行弹出一个界面，显示有人刚刚替他下注了20万颗灵核，分别押在了“第四档，1584小时”和“第三档，90亿死亡。”
    同时，耳中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请原谅我自作主张，这是一份赠予朋友的小小见面礼。”
    声音不是来自会场，而是身边的弥撒亲王。
    李凉沉默无言。
    这就是战争。
    许久，下注结束，累计数字达到了九百六十五万，最后显示在光幕中的只有一行醒目的文字：
    “生命至上，愿灵理世界和平久存。”
    李凉笑了，轻轻摇了摇头。
    周围的火焰陆续消失，当他准备也按下退出按钮，身边再次传来弥撒亲王的声音：
    “稍等，李凉先生，波比将军，这处虚拟场景由南格瑞忒尔塞亚德代理人决议庭建立，足够安全，我将临时在这里举办一个私人集会，真诚邀请二位参加。”
    临时？
    李凉愣了一下，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让弥撒如此急迫。
    ——————————
    嘣~
    猛然勒紧的安全带让陶一然从梦中惊醒，恍惚间，她以为自己还躺在宿舍床上，迷迷糊糊地想翻个身，却发现手臂被牢牢固定在了身体两侧，丝毫动弹不得。
    滋————
    令人烦躁的电磁噪声由远及近，她清醒过来，意识到这里不是中央军校舰指挥官102宿舍，而是一艘特勤舰的驾驶舱。
    这艘“游隼”级特勤舰编号为oAG，隶属外域军第一军团第四突袭大队通用支援中队，此刻正与三百多艘不同型号的战斗舰一起，被塞进一艘编号为AGc3337的“巨鲸”级运输补给船的装载舱内，而AGc3337连同其他三十艘满载运输船，三十五艘‘移星’战列舰，以及数以千计的各型号护航、巡航、补给舰船，组成一支阵型密集的舰队，穿越一个又一个折跃点，以近乎疯狂的航速飞行。
    一个多月前，军演结束的第二天早上，总参部一道命令，十几万外域军紧急动员，短短三天后，所有舰船装载完毕，没有战前宣讲，没人告诉他们要去往何地，路途多远，敌人是谁，战争的目的又是什么，所有人得到的命令只有一个，即刻开拔。
    回想起那天的场景，陶一然清楚地记得自己的惶恐，而时至今日，一个多月过去了，她已经习惯了失重、颠簸、噪音，习惯了局促的驾驶舱，裹尸布一般的睡袋，也适应了穿越折跃点时的迷失感，内心的不安却没有丝毫消减。
    无数次梦醒时分，她都会后悔自己非要在军演中冒尖出头，结果被佐尔格将军调进了这支舰队，还连累了铁锤和梨星。
    以前在课堂上模拟指挥作战，无论战况如何不利，她都能做到冷静沉着，己方部队的阵亡不过是一个个数字，作为指挥官，她的眼中只有胜利，而现在，她终于明白战争究竟是什么。
    那些伤亡不止是数字，而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也可能是铁锤、梨星，是她自己，而他们所有人都没有选择，只能一往无前，直至胜利，或阵亡。
    驾驶舱的空气冰冷又干冽，陶一然用力眨了眨眼睛，把眼泪憋回去，告诉自己要坚强，接着解开睡袋和安全带，轻轻一推舱壁，向指令长座椅漂去。
    为了尽可能多地装载舰船，运输补给船关闭了内部的引力系统，他们这艘特勤舰其实是垂直卡在一堆船中间，不过失重环境下也没有上下之别。
    片刻，她在指令长座椅边找到了铁锤。
    这家伙没心没肺，裹得像个蚕茧，正睡得天昏地暗，连手臂都懒得固定，就那么漂在半空。
    滋————
    又一声电磁噪音，伴随着猛烈的震颤。
    陶一然耸起肩膀，好不容易忍过了这波，转头一看，铁锤只是迷迷糊糊挠了挠脸，睡眠完全不受影响。
    这种不时传来的噪声和空气震颤主要源自时空曲率不稳，由于时间紧迫，运输舰玩命般地全速前进，舰体承受能力逼近极限，引擎更是时刻处于崩溃边缘，很多稳定系统已经不能正常工作。
    替铁锤固定好胳膊，陶一然又在驾驶舱找了一圈，没看到梨星，于是顺着舱门漂出去，穿过战术工作区，往舰载舱看了一眼，舰载班的大头兵们都固定在各自的睡袋里，很多人睡不着，抻着脖子闲聊。
    虽然她是这艘特勤舰的指令长，但除了每周的例会，她极少和舰载班的人交流，只知道这十多个人里只有班长和副班长是老兵，其他都是今年才入伍的新兵，都很年轻，全都来自上城区。
    按照常规战术，只有在己方始终无法对敌方大型飞行单位造成有效杀伤时，才需要舰载部队进行跳帮作战，真到了那种短兵相接的局面，新兵上去就是送死，而他们这艘特勤舰隶属通用支援中队，极有可能执行跳帮任务，所以，她害怕知道这些同龄人的名字，害怕有一天不得不眼睁睁看着他们一个接一个阵亡。
    悄悄绕过舰载舱，她又去了轮机舱、舰桥、工程舱和弹机舱，还是没看到梨星，最后路过医疗室时遇到了医务兵，才知道梨星接到了指挥部的命令，出去开会了。
    返回驾驶舱，陶一然试图再次入睡，可电磁噪音来的非常频繁，似乎舰队又提高了航速。
    她只好钻出睡袋，随手启动了舰控系统，可惜当前允许启用的功能极为有限，她看着光幕上自己的名字发了会儿呆，打开了舰首的护罩。
    视窗外，另一艘特勤舰的尾部占据了全部视野，她望着那个巨大的量子滑流偏转器，感觉它像一个摇摇欲坠的漏勺。
    “亚速流阿库别瑞规度常数……是多少来着？”
    陶一然拍了拍脑门，开始冥思苦想。
    “46……p…嗯…q是……非退化对称…”她闭着眼睛嘟囔，“对称，协约原质，对称语法，不对，对称语法是基石原质……呼玛呼……途希玛……”
    这时，一个纳闷的声音传来：“你到底是在复习量子还是魔法？”
    “啊？”陶一然闻声回头，只见梨星头下脚上地漂浮在舱门口，脸上一幅哭笑不得的神情。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在你串频道之前，”梨星舒展四肢，仍由身体飘荡。
    陶一然干笑了一下，转到和梨星一样的角度问道：“开会怎么不通知我？”
    “你最近都没睡好……例会而已，我这个大副去就够了。”
    “噢，会上说什么了，咱们什么时候能到地方？”
    梨星没有回答，沉默片刻转而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参军么？”
    “……你说过，因为无聊。”
    “哈哈，对，别看上城区的生活好像很丰富，每个人都很忙，忙着点赞，派对，研究哲学，其实……无聊，我一直喜欢那种关于下城区的电影……我觉得下城区人活得更有意义，你们工作赚钱，帮派打打杀杀，每个人都有目标，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陶一然心头一跳，怔怔问道：“梨星，发生什么事了？”
    “七个小时后，我们就会到达目标区域，”梨星闭上眼睛，轻声道，“一个叫暗灵巢落的地方。”
    “然后呢？”
    “原地待命，随时准备作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