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中山大学临近西子湾,时时善变的潮汐升落就是学校校景的一部份,本社成员们经常坐在岸边堤石,面朝夕阳余晖吟唱长词短句,与潮声相合,故名。
离开学校这么久了,也不知道当时热情投注的七人小社团还在不在?谢海桐毕业后的境况与我类似:先是在报社当地方记者,然后转战杂志圈,现在成了编辑。其实他是个土生土长的台北人,但退伍后却留在高雄谋生,和我正巧相反。
他私下有个非常特殊的嗜好,就是研究神秘学。举凡魔法、秘术、各地轶闻传奇、古代宗教仪式及其他关乎超自然力的东西,均多有涉猎。他在求学时即此一领域兴趣浓厚,新诗创作时动不动就引用什么卡巴拉哲学思想的譬喻。
原本我在高雄逗留期间,想抽空与他见面叙旧,但彼此的时间一直搭不起来。我在电话中提到最近在创作新的小说,内容关乎中世纪的魔法,却十分缺乏佐证资料,所以希望他可以提供我一点意见,或是协助我搜集这方面更多的资料。
事实上,虽然我早知道目前撰毕的稿件内容,全是吴剑向的妄想,但心中却充满矛盾。我并不想尽数按照他的陈述内容发表,但更不想放弃这个曲折玄异的题材。我改变初衷,决定不以罪案纪实的型式发表,因为我发现在我出院后,很多人以“忧郁症”来攻讦我的名声。
我不希望再和任何精神病症扯上关系。我很明白,假如我发表了这本以妄想型精神分裂症为主题的罪案纪实小说,必定又会引起有心人士恶意的联想。所以我要将故事写成灵异小说,换掉书中的所有人名,并更动故事部份情节,尤其是那个血腥到极点的不团圆结局。
为此,我有必要对魔法有更多认识,看看能不能从中获得新灵感,让书中的男女主角化险为夷,成功化解诅咒的危机。
谢海桐满口答应,但我知道他这个人有点善忘,所以在挂掉电话前还不断提醒。待我回到台北后半个月左右,我才收到他寄来的包裹,里面全是相关范畴的参考书籍,并附上一张“祝写作顺利,不再坐困风雨愁城/学弟海桐”的便条纸。
妻在那天深夜我工作返家后将拆开的包裹交给我,我带着这些书进入卧室。
让我相当讶异的是,其中竟有《灵媒人格探勘》!记得夏咏昱的书房也有一本《灵媒人格探勘》。吴剑向正是藉以自学召魂术,将夏咏昱的灵魂召回人间。不知道眼前的这本书,到底只是恰好书名相同,抑或根本就是同一部著作?我翻开这本书,并取出我在病房内与吴剑向合作写下的手稿互相对照。时间已近子夜,妻对我就寝前却把工作带到床上来感到相当不满,她沉默地转过身去,将自己埋入被窝深处。
我没有理会她的反应,迳自扭熄日光灯,在柔和的橙黄床头灯灯光下继续阅读。
一面比对,我逐渐确定两者真的是同一本书。前面的章节,同样都描述着世界各国历史上著名的灵媒:派波太太、马修。曼宁、珀尔。柯伦……而,书末的第十三章,亦确实是〈灵媒自我修炼之初阶技巧〉。
自灵媒与生俱来的特殊体质之介绍始,〈灵媒自我修炼之初阶技巧〉谈到了世界万物对灵媒生理和精神上的隐性影响、召唤预言幽灵与召唤死去亲友在作法上的不同,以及冥想入定跟呼吸控制的方法……内容果然完全一样。
不,不对。实际上,并不完全一样。
我忽然发现原稿中提到的一段描述,在书中找不到相合的段落。这令我大惑不解。
原稿中写道——“召唤死去亲友灵魂的法术,与召唤预言幽灵的方法基本上并无太大差异。不过,在施行召魂术前,有一个前提必须先予以说明:所谓的召魂术,并非是令死者复活的法术。施法者所招来的魂魄,事实上只是死者于临终前的最后意识。
“此一临死意识为死者之精神力量,它能重现死者在临死前心中所思想、意志所专注,却无法让死者在人间恢复行动力或判断力。亦即,魂魄仅是死者残存于人间中意识的无形聚体,它可以回答侦讯者一些简单的问题,却不能取代被附身者进行太复杂、太长久的活动。
“死者的魂魄会随时光之逝去而逐渐散淡,因此如要施行具有一定效果的召魂术,则必须选择逝者死亡之处,把握时间尽快进行,以召回死者最清晰之意识。”但以上三个段落,我却未能在第十三章找到。
也许是吴剑向在口述时记错了吧?在别的章节看到的描述,却以为是这个章节的内容,这种事并不罕有。我一时兴起,继续翻找书中其他章节,但仍然没有找到相关描述。
吴剑向是不是误植了其他书上的内容?我仔细回忆,却开始觉得浑身不对劲——因为,我想起这一段内容,就是吴剑向在某夜将我摇醒,要我立刻补充的描述。我的脑海中浮现他执拗的表情。他并没有搞错。
那,为什么他急着要我写下这么一段在原书中根本不存在的内容?本段内容,只不过在说明:“召魂术并不能让死者复活。所招来的魂魄,事实上只是死者于临终前的最后意识。”而已啊?我愈想愈不明白。重复读过这几个段落,我陡地想起故事中一个不合逻辑之处。
噬骨饿魔洪泽晨在一九九五年已遭枪决,然而他的阴魂却出现在钟思造所住的四○一室与夏咏昱的自宅。但是,既然魂魄仅是死者残存于人间中意识的无形聚体,在人间没有行动力或判断力,为何洪泽晨的阴魂能在这两地遂行谋杀?
无论怎么想,都会感觉它自相矛盾。
难道说……这段内容根本就子虚乌有,全是吴剑向捏造出来的?但,为什么他要这样做?我内心疑云满布,不自觉喃喃自语起来。这惊动了床畔倦容满面的妻。
“铁诚,你怎么搞的?”“没事……我只是睡不着,在想事情。”结婚这几年来,我和妻的感情逐渐疏离淡薄,只在两个女儿面前维持最底限的亲密。即便现在同床共枕,我们的话题也只剩寒暄。
纵然我在外界文名响亮、叱吒风云,在妻的眼中我仍不过是个阴郁畏缩的丈夫。她看穿了我在镁光灯下的亮眼表现,充其量是在掩饰内心的卑屈与怯懦。我在她面前无所遁形,我真的是个需要靠掌声来支撑内心自尊的可怜人。所以我才亟欲撰述能广激话题的争议性作品。
“你最近好奇怪!晚上经常不睡觉,偷偷溜到客厅里到底在干什么?”“我没有啊……”见妻疾言厉色,我嗫嚅地低声否认。
妻因无法入眠而态度强硬。“你就是有!”——我真的在三更半夜离开过卧房?但我真的一点记忆也没有啊!瞬间,我感到一股恐怖的颤栗!
一切的谜团都解开了……我终于明白那段“不应该存在的内容”意义为何了。
事实上,魂魄不只是死者残存于人间中意识的无形聚体。就像噬骨饿魔洪泽晨的亡灵一样,他同样具备死前的行动力与判断力,足以屠戮世人。
那段内容确实不存在。因为,它是吴剑向伪造的。
不,不能称呼那个人为“吴剑向”,应该叫他“夏咏昱”才正确!若将故事中的剧情与现实状况互相比对,其实可以明显地判断出在这几个人当中,唯一真正研究过黑魔法的,并不是汤仕敬,而是夏咏昱。汤仕敬是个对神虔敬有加的教徒,他不可能拥有修炼巫术的禁书。
也就是说,真正施下“犹大的狱门”魔咒的、真正让张织梅感觉邪恶透顶的男人,不是汤仕敬,而是夏咏昱。
在原稿的故事中,这才是应该代换的姓名。如此即能完全符合逻辑——夏咏昱应该不可能是阿格里帕的嫡传弟子,也不可能活了五百年,但他在生前的确沉迷巫术世界。他必然在某次机缘下学得“犹大的狱门”,并将其与催眠术、梦呓及睡游结合应用。他在追求张织梅遭拒后,即心生歹意,对张织梅下咒,杀害了她的情人钟思造。但没想到自己也将作法自毙,以张织梅为媒介的魔咒亦加诸于己身。
接着,聪颖优秀的刑警吴剑向涉入了此一事件,从戈太太家的巨鼠追查到四○一室的钟思造腐尸。但这正好落入夏咏昱的陷阱,夏咏昱想藉召魂术扳回一城,从钟思造处找出自救的方法。夏咏昱虽为鬼所杀,但他最后却幸运地藉着吴剑向的召魂而暂返人间。
就在吴剑向召唤夏咏昱的魂魄后,夏咏昱终于附身在他体内。和那段赝作的描述完全相反,魂魄绝不止是临死意识,事实上他可以支配宿主,控制宿主的行动。
吴剑向并不知道自己已被附身,他仍然努力寻找失踪的张织梅。然后,张织梅潜意识的魔咒再度发威,让这对相爱未久的恋人身陷致命危机。
吴剑向是否早就认识汤仕敬,且对他有极大恩情?他们的因缘际会如今已无从查证。也许他决定带着张织梅,前往教会求他协助。对神极端忠诚的汤仕敬此时毅然扣下扳机,是不是希望以殉死作祭,来解救这对可怜的男女?
但汤仕敬的鲜血显然流得于事无补。恶鬼洪泽晨依然现身,而且先后杀害吴剑向与张织梅。夏咏昱终于逮到绝佳良机,他借尸还魂,在吴剑向被掐死后重新复活!实情不可能如故事所言,吴剑向被勒紧脖子五分钟后仍可因战栗感的冲击而恢复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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