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缥缈录3:天下名将

第11章


而纵然是北陆世子,他毕竟是羁留在南淮作为人质,也并非想用钱立时就有。
  不过他并未愣多久,笑了笑,对着姬野伸出右手:“喝酒的钱总是够的,走!”
  姬野默默地看着朋友的笑容,忽然一握他的手,飞身跃上吕归尘的战马。
  日暮时分街上行人正多,吕归尘猛扯缰绳,加上一鞭,他坐下的北陆骏马长嘶一声,惊开人群,直冲向如血的残阳。街上的人退避相让,少年人的笑声在喧闹中破空而出。
  
    姬野前脚出门,后面姬夫人掷出的盘子碎在了门背后。
  “唉!”姬谦正满心的烦躁,上去抓住妻子的手腕,“怎么你也摔东西?今天是昌夜生日,打碎东西,总是不好的兆头。你又是母亲,难道和一个小孩子生气?”
  “我不是他母亲,谁是他母亲?他母亲是那个贱婢!他眼里有我么?他眼里有你么?他眼里有昌夜这个弟弟么?都是你袒护他,惯出来的毛病!他这回来一趟是干什么的?成心把弟弟的生日弄得一团糟,推命灯也被他烧了,他这个心性,真是毒啊!这不是要咒死昌夜么?”姬夫人说着,趴在桌子上呜呜的哭。
  昌夜是个乖觉的孩子,急忙贴上去挽着母亲的胳膊。
  姬谦正没有料到事情变得这样为难,只能搓着手,压低了声音安慰妻子:“唉!都过去了,过去了,让厨下重新做菜,今天是昌夜的生日,我们一家三口,要好好地过过嘛。”
  “过什么?过什么?没法过了!”姬夫人哭得越发的凶了。
  “野儿也不是故意要烧掉那个灯,火烛不长眼的,他也就是拿在手里玩了玩,而且不过就是个玩具嘛,何必那么认真呢?”姬谦正苦着脸。
  “你还袒护他!”姬夫人头发也乱了,声音也哑了,不顾仪态地嚷了起来,“你不就是还想着那个淫贱的女人么?你想着她的美貌和风骚!你忘不了她!你连她的儿子也偏袒!你的心里忘不了她的,你们男人都忘不了她的!”
  她这么大声地嚷,却没有注意到丈夫的脸上风云骤变。姬谦正宽慰的苦笑僵在那里,渐渐地被另一种神色取代。
  “你疯了么?别再提她!”姬谦正的咆哮低低地压在喉咙里,他罕见地冲着妻子瞪大眼睛,像是惊恐不安,又像是要把她整个人都吞下去那般狰狞,“那个女人……她是个妖魔啊!”
  姬夫人被吓得傻了,不知不觉就停止了抽泣,怔怔地看着仿佛变了一个人的丈夫。
  

    成帝三年,八月初五。
  姬野抬起头,一线月在云中出没,这是一个鱼鳞天,一波波的云纹排满了深蓝色的夜空。羽然坐在他的身边,难得的安静,他们两个并排坐在墙头,把鞋袜脱了下来放在身边。双足在夜风里,凉凉的,姬野想起他和羽然、吕归尘三个人那次出城,把双脚泡在凉凉的溪水里,三个人说着说着话就在下午的阳光里靠着彼此的肩膀睡着了。
  而他现在并非要出去踏青,他一身铁色的鳞甲,肩上垂下骑将的军徽。他看着很远处城墙上的灯火,他想自己这就要去出征了,成就他的功业和雄心壮志,去看看那个狮子般的男人,然后凯旋归来,从城门下经过的时候,他会率领先锋的骑军走在最前方,夹道边都是人。无论什么人都不能无视他的光荣。
  但也许,他就要在这一次死在那个狮子般男人的刀下。
  “喂,傻子,考你个题目。”羽然忽然说。
  “嗯,你说。”
  “你要去殇阳关了,我就问你殇阳关的典故。你们东陆的文字,以‘殇’为死,殇字不祥。可你知道殇阳关为什么叫这个名字么?”羽然扭过头来,她把一头长发束了一个长长的马尾,这时候一丝没有绾好的头发飘了出来,在风里悠悠地起落。
  姬野看得愣了一下,羽然就冲他做了一个鬼脸:“不读书,不读书,就是打死都不读书的牛!”
  “牛?”姬野愣了一下,羽然不曾这么叫过他,羽然有的时候叫他木头,有的时候叫他野猴子,有的时候叫他大狗熊,可是还不曾把他叫做牛。
  “笨牛笨牛!笨呗!”羽然皱着鼻子,大声地说。
  羽然扭过脸去,不看他。
  “是因为蔷薇皇帝白胤带兵强攻阳关,战死十万人之多,尸体可以从城墙下堆起一道斜梯走上阳关的城头。白胤感到虽则战胜,然而杀戮太重,所以把阳关改名为‘殇阳关’,也是悲伤的意思呗。”姬野只好说,“我知道的,《四州长战录》上有的。”
  他对于史籍典故所知,多半都是这样从市井说书人的嘴里听来的。
  “那他为什么要强攻阳关?”羽然扭过头来。
  “因为蔷薇公主要死了啊,她想死前看着白胤登上太清宫的帝位。”姬野说。这些也是演义小说必当大笔挥洒的情节,姬野倒是如数家珍。
  “那要是我快死了,你会不会带兵把殇阳关打下来?”
  姬野愣了一下,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这个话题怎么忽地就转换了。
  他抓了抓头:“可是你又没什么事,你也不希望我当皇帝。”
  “假设啊假设啊!”羽然不悦起来,“假设说我快死了,我要你去打殇阳关,你会不会去啊?”
  “可是……”姬野有点懵了,不知如何去对付这种小女孩才该有的稚气,他想着羽然也不小了,是十五岁的姑娘了。
  “那你都要死了,你说要我干什么,我当然要去的。”姬野想或者没必要那么认真,哄哄这个捣蛋的丫头就好了。
  “没诚意!”羽然怒了,像一只竖起了毛的猫儿,用力呲了一下牙,把头重新扭了过去。
  久久地,羽然都不回过头来,她不说话,姬野也不知道说什么。
  “羽然?”姬野试着轻声喊她。
  羽然不应他。
  “羽然?”他上去推了推羽然的肩膀。
  羽然扭了扭肩膀,甩掉他的手。
  “好啦好啦!那我就带兵去攻打殇阳关就是了。”姬野不耐烦了,他从墙头站起来,大声地说,像是打雷似的,“你就算说要我去当皇帝,我也去把天启城打下来!”
  羽然终于回过头了,对他扔了一个白眼:“你带兵?你哪有兵啊?”
  “如果我有兵,我就带兵去,我要是没有兵,我就自己去,你总满意了吧?”姬野瞪着眼睛。
  “随你乐意!我才不在乎!”羽然也站了起来,嘟着嘴。她展开双手平衡身体,像个市井里的走绳人那样沿着墙头走了几步,而后她忽然飞跃起来,鸟儿般跑远了,仿佛轻得没有重量。
  姬野呆呆地看着她的背影,脚下碰落一块石头,石头落进墙下的河水里,一圈一圈的涟漪,弄碎了月色。姬野感觉到有人在看着他,他扭头看向背后。
  吕归尘是一身白色的皮铠,站在小河边:“姬野,走了,将军还在有风塘等着我们呢。”
  他却没有看姬野,他的目光也追着远去的飞鸟般的影子,在夜色中的墙头上起落。
  
    有风塘。
  息辕也是一身鳞甲,按剑站在中庭。姬野和吕归尘进来,息辕上去行了军礼。他们是朋友,以往并没有这样正式的礼节。姬野和吕归尘感觉到了这个礼节的慎重,也各自以军礼回应。
  “叔叔在里屋养神,让我传话,请尘少主去东厢,姬野就留在这里听令。”息辕道。
  “明白!”吕归尘应了,独自去向后院。
  他走远了,息辕转过来看着姬野:“叔叔说有件礼物,让我等在这里送给你。他说你是他的学生,老师应该送见面礼,可是一直没有合适的东西出手,但是这件东西你一定会喜欢。”
  姬野愣了一下。
  “不是……花什么的吧?”他问。这不过是一句玩笑话,不过息衍送他东西,确实匪夷所思了。
  “你自己看好了。”息辕闪在一边。
  姬野终于看见了,息辕身后的古铜色木架上,一柄古老而沉重的战枪横架,它的枪刺在微弱的月光下流动着凄厉的光。当姬野看到这柄枪,他就再也挪不开视线,他感觉到了某种呼唤,从那柄枪里发出来,是古老而沉重的男人的声音。
  他伸出手去,手在颤抖,手接近那柄枪,奇妙而悠长的韵律从枪上发出。
  姬野猛地攥住了枪!
  是的!还是那种熟悉的感觉!握住一条活的毒龙!它在主人的掌中冰冷刚硬,但是它也会昂首咆哮,吞噬天地!
  姬野从未想过这一生他还能看见猛虎啸牙枪,这柄仿佛连着他血脉的武器,就像从未在那个深夜被斩断似的,重新出现在他的手掌里。这是他祖先的武器,如今应他的姓氏、血脉和呼唤,而归来了。
  “别问为什么,”息辕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也不知道什么。但是叔叔说,这件东西是认主的。它是你的,所以它会回来找你。”
  
    吕归尘走进东厢。有风塘本是国主的别院,东厢虽然没有宫殿那样宏伟,但也是宽敞的大屋,里面凉凉地流着冷风,却没有点灯。
  “你来啦。”宽大的竹帘后有苍老的声音说。
  “老师。”吕归尘跪下长拜,而后盘膝而坐。
  他和他的老师隔着竹帘对坐,这是他第十四次在这里见他的老师。而他甚至没有见过竹帘里面那人的容貌。他所知的是息衍第一次带着他来到这里,指着竹帘说,那里面的人希望做你的老师,你可以自己选择是否要做他的学生。当时竹帘里面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音发出来,而吕归尘感觉到了什么,像是丝丝缕缕的寒气透过竹帘,扑在他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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