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家有多富?
钱累巨万,贯朽而不可校。粟陈相因,充溢露积于外,至腐败不可食。
管他哀鸿遍野,管他饿殍枕籍,便是家中的粟米腐成灰山,我也依旧日日喊穷。
这才符合儒家一贯秉呈的中庸之道。
像石崇、王恺那般逞能斗富,财白外露,实为取死之道。
但如今朝廷已至生死存亡之际,什么礼义廉耻,什么国法家规皆如狗屁。若还敢捂着宝库喊穷,须臾间便是大祸临头,家破人亡。
好在朝廷并非真抢,而是明码标价,钱货两迄,更是极尽诱惑。比狐狸还精的门阀世家岂能不知如何选择?
便是大魏日后亡了国,总有御赐的告身,任书,日后便是投诚于新朝,多少也算是一份资历。
总比被已然穷疯,穷红了眼的朝廷以莫须有的罪名抄家的强。
也更说不定,朝廷借此契机,突然就反败为胜了呢?
一时间,口口声声称缺粮缺的都快要卖儿卖女,甚至恨不得啃树皮的士族,突然就米粟成仓,穰穰满家。
为一介散男(秩从五品),若实任至多也就是民不过数千户的小县县丞、县尉,竟能争相出价到三五千石粟,且是新粮。
凡如县令这样的主官,更是争到了上万石。且还是临河、大成这种已到狼山之麓,荒凉无比的穷县。
若是依高祖(孝文帝)厘清门第的祖训,凡举官、赐爵必评郡望,只凭世族尚不至于争的头破血烂,殊无斯文可言的地步。
而坏就坏在元怿釜底抽薪,彻底打破门阀世家等级,不论郡望,不论高姓低姓,只论你纳粟之多寡。
对那些世世代代都铆足了劲,以往哪怕捐太多的粮也只得一介虚爵的豪强而言,堪称是天赐福音。
一来二去,这官价就被炒到天上去了。
是以自朝廷下旨,也就两月,只华州一地便已纳粟逾百万石,帛麻万余匹,皮毛足十万张,集可入伍之丁壮两万有余。
而且这还是朝廷派擅于操兵训卒的军将精挑细选出来的。
只一个小小的华州已然如此,而关中有五州,河东有七州,河南(黄河以南)、山东两地更足有一十八州。
这四地皆膏腴富饶之地,凡元魏之世族门阀,大族豪强,十之七八皆源自这四地,若皆如华州一般,至少可征粮四五千万石,征兵近百万。
不过华州如此,皆因杨氏以身做则,躬先表卒,故而一呼百应,从者如云。
而因杨氏为关中门阀之首,是以其余四州尚也能称得上前赴后继,如火如荼。
但除过关中,其余三地的世家就比较理性了。虽也纷纷响应,但比起关中各家动辄捐出泰半家产,便有些相形见绌。
但即便如此,只短短两月的时间,四地竟已纳粮近千万石,丁壮已逾五十万。
就连元怿都未想到,竟有如此效果?
可笑高英,宁愿冒天下之大不韪,向胡族借兵,也不愿行此良策。终使国将不国,危在旦夕。
更可惜了任城王,一代英杰,为元氏江山呕心呖血,却被高英卸磨杀驴,送去了数千里之遥的西海。
你当她只为平息李承志怒火,故而行此丧权辱国,将元氏列祖列宗都能从坟中气的跳出来的下策?
不过是怕此计一出,任城王必将声威大涨,便是元澄什么都不做,无形中都会将太后的权柄夺去不少,更是会影响到皇帝……
每每想到此节,元怿便咬牙切齿,恨不得将高英碎尸万断。但不经意间,窥到皇帝偷眼看他时,眼底深处那一抹恐惧与不安,元怿只能做罢。
皇帝已年满十三,早已过了懵懵懂懂,年少无知的时节,元诠与刘芳甚至已开始筹备予他选妃的事宜。
若是得寸进尺,难免不会被他记在心里。
而算来算去,就是未算到:只短短五六载,父子二人却已生疏到如此地步?
罢了……
……
立夏前后,沃野很是下了几场大雨。已干涸不知多少年的阴河(源自阴山,流向大碛)竟都淌起了水。
金壕关下,久不见绿的石滩中冒起了草芽,几匹大马悠闲的啃着嫩叶。
往东约一里,数不清的车驾进进出出,只见人影绰绰,沙尘漫天,好一副热闹的景像。
而再往北看,依山已然平整出了好大的营地,营帐一座连着一座,似是不见尽头。
元遥捋着胡须,满意的点着头:“清河王还是有几分干才的,至少这十数万新丁皆是膀大腰圆,并非滥竽充数之流。若用心操练,假以时日又是数支劲旅……”
“大帅所言甚是!”
奚康生嘴上应着,心中却不以为然。
元遥少有器望,甚得高祖(元宏)倚重。孝文帝亲政之初,他便以双十之龄领武卫将军,后转中郎将兼侍中,随孝文屡次南征。
世宗(元恪)继位,他先任平西将军,镇守敦煌,后领七兵尚书,迁中领军,之后又屡任征北、征南大将军。
这数十年来南征北战,胜多败少,便是称不得一声名将,至少也是能征善战。
是以元遥能不知兵不在于练,而在于战的道理?
不过是聊以自慰,自鼓自励罢了。
心中暗忖,奚康生又道:“最多一旬,这军营就可收拾平整,用来练兵,届时下官定当勤勉不懈,便是日旰忘食,夜分不寝,也定将这十万新丁练出个模样来……”
稍一顿,他又微微一叹,“然而练的再勤,也不如出营一战,故而待三四月后,若战事未平,还请大帅允我出关。便是助邢县伯转转边角,更或是做些运送粮草、修营立寨的勾当,也比予此地闭门造车的要强……”
领新军外征?
元遥稍一沉吟,只是摇了摇头:“若是寻常之敌也就罢了,至多也就是靡费些粮草,浪费些力气。然西海火器锐利无双,便是邢峦麾下皆是精于骑射,自幼便以马背安家的镇骑,且此次是尾辍于后,避而不战,都追的如此艰难,更何况不知骑马为何物的新卒?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奚公可记得大碛之罗鉴,酒泉之元鸷,鄯善之崔延伯等?骑兵也就罢了,便是不敌,至少跑的快些,尚能逃得性命。若为步卒,且是新建之旅,但遇火器,必然大溃。其中十之八九必为炮下亡魂……故而以元某看来,好好操训一番,便遣予各镇各城,各关各戍,助各将守城便是……”
奚康生闻之一怔。
元遥到底是过于乐观,以为只需围而不攻,待旷时日久,必使西海力竭气衰,兵乏粮尽,继而便能胜之,是以这十万新卒只需以备万一?
还是他过于悲观,以为邢峦并柔然、吐谷浑等必然难以长久,西海定有反攻之时?
而如新卒,皆不知飞雷、火炮为何物,若猝然上阵对敌,定然一触即溃,难保不会如罗鉴、崔延伯之败时,一营溃而致全军溃?
想到自开春后,元遥便令各关各阙深挖壕,高筑城,又在雨后予关墙外掘引支河,将城外泡的如汤池一般,其意不言自喻。
九成九……是后者!
不然何以如此谨慎,敌军方退,再来攻城已不知何时,元遥却早早就摆出了一副死守到底的架势?
然而一昧固守,又能守到何时?
天总有雨停的时候,护城河迟早都会干。元怿的官爵也迟早有卖完的时候。
也更不可能将无数粮草堆积于粮仓之内,将无数兵卒羁縻于关城之上,睁着眼睛如做白日梦一般,等着强敌自行灭亡吧?
便是明知事不可为,也要放手一搏,如此才能争得一线生机。
元遥此举,无非便是不求有功,只求无过……
奚康生心下黯然,正欲好生劝尉一番,耳中突来一阵响动。猝一回头,只见十数骑从金壕城中急驰而出,往东急奔而来。
关城距此就只一二里之遥,须臾即至。稍一辩认,奚康生便认出为首之将挚有一旗,上书一个偌大的“邢”字。
正如李承志所言,委实经不起念叨,说曹操,曹操就到?
来人绝非邢峦本人,但十有八九为斥候、信使之类。
奚康生心中一凌,胡乱猜忖起来:跑的如此之急,不为喜讯,便为噩耗,也不知是前者还是后者。
心中转着念头,十数骑便已奔至坡下。当中一人翻身下马,快步奔上石坡。
只见风尘仆仆,满脸沙土,竟是连脸都未来得及抹一把?
待又走近了几步,奚康生才依稀认出,来人乃邢峦舅弟,原奉朝请、广平王元怀(侍从官),如今为邢峦从事中郎的崔楷。
若是喜报,何需差崔楷送来?
不待崔楷拱手问礼,奚康生劈头问道:“莫要啰嗦,直言便是……可是生了变故?”
崔楷用力点着头,伸手入怀,摸出漆封,呈予元遥:“秉大帅,都督,两旬前,敌将李丰自居延湖出兵,复往东来。大致依旧为四万之众,依旧是车、骑参半……
天明便行,近夜便驻,凡飞沙走石,大雨磅礴之时而不辍。如此按步就班,步步为营,十数日已进一千五百里有余。予三日前,县伯遣末将来报,李丰举部已至大碛,距高阙不足千里……”
“李丰予两旬前就已出兵,尔为何今日才来?”
元遥一声怒吼,劈手夺过漆封。
还好,并非邢峦大败……
奚康生暗松了半口气,抬手一压,意思是莫慌。
邢峦虽名义上归元遥节制,但也被皇帝赐以假节,有临机专断之权。麾下亦为正旅,而非偏师,若非必要之时,可不听元遥宣调。
是以若非大败,实不需予元遥秉报。
元遥猝闻惊变,难免心旌摇曳,故而一时失言。
奚康生又温声问道:“县伯可曾与敌军接战?”
崔楷黯然道:“倒是拦过两次,然至多近敌于百步外,骑弓、短弩尚不及穿缟,敌军便百炮齐发,碎铁、石丸密如蝗雨,穿铁甲便如穿纸……见死伤甚重,且敌军步步紧逼,县伯只能令诸营游戈于敌之一里以外……”
步步紧逼?
奚康生心中一震:“两军遭遇,敌军竟未驻营,更未立阵?”
听奚康生之言,崔楷脸色更见灰白:“敌军更胜以往:去岁冬西撤之时,骑兵就是四五千,车驾也不过三千余,且有近半装有粮草、军械。就只千余供兵卒换乘行军,是以仍有泰半兵卒以步当车……
而此次敌军骑兵如故,仍是四五千,但车驾却多了足一倍,近有七八千之数。其中运以粮草、营帐、兵甲等车就只三千余。其余四千皆护以外甲,每车或装有四到六樽小炮,或装有大炮。予行军时,两翼为炮,中间为辎重与骑部。是以即便遭遇,只需开炮御敌,而不需停驻,更不需立阵……”
元遥双眼一突:“鲜有不怕火、雷之牲畜,何况如此之近?难道西海的驽马牛骡,皆是瞎子聋子不成?”
“大帅明鉴!”
崔楷颓然一叹,“逆贼皆以布甲遮蔽牲畜耳目,而后以索相连,便是天崩地裂也不妨碍……”
古有连环甲马阵,今有……连环炮车?
元遥又惊又怒,脸上隆起了根根青筋。好一阵,他才怒声喝道:“柔然呢?伏连筹那贼子予信中信誓旦旦,称必报去岁夺粮之仇,难不成又缩了回去?若不然,由他予居延湖之西牵制,逆贼焉能安然出兵?”
“大帅倒是错怪可汗了!”
崔楷又回道,“据斥候探寻,此次柔然出兵至少也有六七万。然方出汗庭,便有近半被贼帅李松阻于涿邪山(敦煌以北,柔然汗庭以南)下。胡帅当即分兵,留三万精骑予李松周旋,其余本欲与县伯一西一东,于居延湖左近危慑敌巢。但方过浚稽山(居延湖以北),却猝然遭遇贼军。贼帅名彰,应为李松之子李彰,部众虽只万余,却皆驾有炮车。
予去岁方才败过一次,柔然统帅自知不可力敌,便欲绕行。而沿大山麓往东走了不到五十里,也未曾见半个敌军,好端端的平地里突然就有雷炸响……
因猝不及防,更不知此乃贼军诡计,只当是鬼神之术,柔然前军顿时便乱做了一团。而贼军却如见缝插针,闻风追来……只见万炮齐发,慌不择路之下,足有五六千胡骑奔入那无人无影的雷池,一时间雷声滚滚,似如天崩以裂……待炮声方歇,烟尘散尽,只十里长的山岭之下,已如人间炼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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