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绮罗

第22章


在她几乎睡着之际,他忽然开口叫她的名字。
“嗯?”她频打呵欠。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忘了’的那件事了吧?”
桑绮罗原先的睡意,全因他这句话而消失。
她不可思议地瞪着他无赖的笑容,难怪他那么自信,原来是算准了她一定有别的线索,所以才会这么爽快地放掉妓女那条线。
她持续瞪他。情形好像完全反过来了!是他突然变聪明了,还是他原本就这么狡猾,才会反过来把她吃得死死的。
“好吧,我说。”有鉴于找不到更好的办法破案,她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投降。
“我本来想告诉你,我今儿个早上看见一个穿官服的人在客栈出入,他出现的时间很短,而且没一会儿就换上便服,要不是我恰巧打那儿经过,也不可能发现。”
“哦?”章旭曦闻言挑眉,这消息倒新鲜。“那个人住在哪一间厢房?”
“我原本住的那一间。”桑绮罗的眉头也挑得很高。“掌柜的似乎和他很熟,我亲眼看见他敲门进去。”
也就是说,那人、掌柜,甚至是那些妓女,很可能都是同伙,否则出现的时机不会这么凑巧。
桑绮罗和章旭曦互看了一眼,默契十足的眼神,显现出两个人脑中的想法完全相同,唯一的差别是在脸上的表情。
“我要去。”章旭曦还没开口,桑绮罗便急着抢白。“这次你别想又把我挡在门外,我一定要去!”
不消说,章旭曦只有点头,谁叫她固执起来无人能挡。
“好吧!”这次换他投降。“不过这回你得小心点儿,别又教人给发现了。”看样子他只好充分发挥保镖的精神,保她这条小命。
桑绮罗兴奋地点头。
天底下能教桑绮罗兴奋的事不多,其一是为人申冤,其二是打败章旭曦,其三是探得事情的真相,眼下的情况,很显然就是属于第三种。
和章旭曦手牵着手,身体靠着身体,偷偷摸摸地躲在客栈厢房的门缝边,桑绮罗的眼底净是光彩,看得章旭曦不禁摇头。
稍早他们争论的重点就在于此,他不要她冒险,她却坚持一定要跟来,因为她不想错过最刺激的那部分。
“嘘。”章旭曦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要桑绮罗别再乱动,安分地观看房里头的情形。
他们不约而同地探头,努力想寻得一些蛛丝马迹,结果没教他们失望,房里头不但有桑绮罗先前说的那个穿着官服的人,还有店掌柜。
“丁掌柜,近来客栈的情形可好?”
幽暗的厢房内传来一阵低沉的声音,虽不至于响亮,但在门外的两人却能听得很清楚。
“回巡抚大人的话,客栈近来的情形大致良好,收人亦丰,请巡抚大人不必担心。”
掌柜的声音同样清楚。
“很好。”被称为巡抚的男人顿了一下。“那么……另一方面呢?另一方面的收人也一样好吗?”
“一样好,大人。”店掌柜奸笑。“多亏您脑筋动很快,想到以仙人跳这招骗取那些富家公子的钱,小的真是万分佩服。”店掌柜机灵地诌媚道,惹来巡抚的笑声。
“我的脑筋若不机灵些,又怎么养得起你们这些人呢?”巡抚得意地微笑。“再说,是那些公子哥儿自个儿好色,看见漂亮的女人就想要,又怎能强说我骗取他们的钱,你说是吧?”
“巡抚大人教训的是,是小的失言了。”店掌柜猛掌自己的嘴巴。“是那些公子自个儿好色,怨不得人哪!”
“行了行了,我不怪你,就别打了吧。”巡抚阻止掌柜。
“谢谢大人。”店掌柜连忙陪上一个虚伪的笑容,待笑容消失后,才接着关心另一件事。“巡抚大人,这次您隔那么久才来,想必一定是因为公事繁忙的缘故吧!”
“可不是。”巡抚不否认。“驿站那边的事说实在也挺忙的,光是审核那些‘勘合’就要费去我不少功夫,更何况还有其他事需要我烦心。”
“巡抚大人可真辛苦,又得看管客栈的生意,又得操劳那些勘合……不过,那些勘合应该可以为大人赚进不少银两,您的辛苦还是有代价的。”显然店掌柜的相当熟悉巡抚的事,一下子就挑出重点。
只见巡抚得意地微笑。
“没办法哪,我不趁着为官之便多揩点油水,光凭那几文薪饷,怎么养得起我那成群的妻妾?你别以为我堂堂一省的巡抚,看起来很风光,其实那只是表面,我上头还有人压着呢!‘勘合’这玩意儿,说穿了就是方便我们这些当官的,本来驿站的功能就是让人使用的。可你看现在,张居正那糟老头没事儿突然发起癫来搞了一个什么整顿运动,规定凡是官员个人升迁、改调、到任,以及丁忧国籍等,俱不得发给勘合,甚至还规定我们不得借故人京参谒,骚扰驿递。你说,这不是开玩笑吗?咱们一个月挣几两银呀?还不准我们使用驿站,摆明了故意找碴。”
“所以您就论斤计两地核卖勘合,大人这一招,真是高啊!”掌柜的伶俐地接下巡抚一连串的抱怨,而后两人同时大笑。
“还是了掌柜了解我,哈哈哈……”
房里头的两人笑得正高兴,房外头的两个人却是听得目瞪口呆,不约而同地张大眼互看。
就他们所听到的话来分析,他们先前的判断没有错,这客栈确有古怪,可他们万万没想到,设陷除害人的幕后黑手,竟是该省的巡抚,而且更离谱的是,这背后竟然还隐藏着一个更大的弊案!
“勘合”;即使用驿站的凭据。
朝廷在全国交通干线上设置驿站,既是国家上传下报的通路,自然也提供给官员做为公务往来之用。
然而驿站却是一项沉重的摇役负担。
由于朝廷规定,马夫除了要承担马匹、鞅辔、雨具等杂支,还要负担驿夫的雇佣费用,因此多由收入百石以上之富户担任。而一般官员也仅用于进京洽公,或传递军国大事,不可挪于私人之用。至于“勘合”则统一由在京的兵部发给,再交由各省巡抚、巡按掌管审核,以避免浮报滥用。
这立意原本很好,可自嘉靖以来,驿站的管理日渐松散,使用的范围由原来的七项扩充到达五十一项,勘合任意填写,领用者往往霸占不还,长期把持。官吏来往于途,任意索马索驿夫,还有人干脆敲诈“折干”,即拼命地消耗驿站的粮食物品,剩下的部分尚得折银交纳,搞得人民怨声载道,民怨沸腾不已。
内阁首辅张居正就是因为洞察这些情况,所以才会下令改革,严格要求官员不可借此扰民,没想到弊案还是发生了。
桑绮罗和章旭曦同时感到讶异,可令他们吃惊的事还在后面,房里头的两人接着又说——
“说起来,我也有不得已的地方,谁叫我在朝为官,有些通关不打都不行。”巡抚叹道。
“这倒是。”掌柜的点头。“身为南昌巡抚,确有许多事身不由己,就拿您掌管的驿站来说吧!您要真的不核结勘合,小的看您那些个同侪也不会体谅您,搞不好还会回头咬你一口哩。”
“一点也没错。”巡抚阴笑。“所以我才将他们要我答应的每一笔勘合都做了记录,埋在驿站的西墙之下,看到时有谁敢借此参劾我,我一定要跟他闹个没完!”
巡抚此话一出,房里两人又是一阵大笑,房外两人又是一阵目瞪口呆。
原来,这弊案不只一人参与,而是一大串。南昌巡抚的背后有一大堆受惠者或说是受害者,他们都跟弊案有关。
惊讶过后,桑绮罗和章旭曦决定该是结束这趟行程的时候,因为他们已经找到证据,只差举发。
两人用最快的速度,连夜离开客栈,日夜兼程地赶回金陵。
一回到桑府,两人立刻就吵起来。
“我要用我哥哥的名义,上状子举发南昌巡抚的恶行。”
极富正义感的桑绮罗,决定冒险举发南昌巡抚,马上引来章旭曦强烈的反对。
“不行!”他严厉地否决。“你也听到那日他们的对话,参与这件弊案的官员还有很多,万一金陵的府尹也参了一脚那怎么办?我们不能冒险。”
“不会的。”桑绮罗对地方父母官深具信心。“金陵的府尹没这么糊涂,他一定会帮我们呈递这张状子,你不必担心。”
“别以为你打赢了我四场官司,就随便认定别人一定是好人。”章旭曦拦腰斩断她的美梦。“告诉你,官场文化我看多了,和自己没有利益冲突的时候,怎么判都行。可一旦牵扯到利益问题,什么正义都滚到一边去,这就是我的看法。”
“那就是你的看法有问题,我可不认为金陵府尹有你说的那么糟。”要不也不会还人清白。“依我看,根本就是你输不起,还记恨打输官司的事,所以才会拦着我,不让我上状子。”哼!
“我、我哪里记恨了?!”章旭曦气不过,她居然把他说得这么卑鄙。“我只是不希望你鲁莽行事,最后坏了大事。”然后莫名其妙地入狱。
“会坏大事的人我看是你吧!”桑绮罗犀利地反击。“不要忘了,你输给我四场官司,每一场都是因为太自以为是。”
“对,过去是我太自以为是,可现在自以为是的人是你。”桑绮罗嘴利,他也不服输。“你以为自己打赢了四场官司,就认定无论你告任何人都一定赢,你别忘了对手不再是我,而是庞大的官僚体系,这是你无论如何也扳不倒的事实。”
“错,扳得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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