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地鸡毛

第4章


免不了回头还是尴尬。后来渐渐学聪明了,学会了说"不,这事我办不了!"当然说这话人家会看不起,但看不起是早晚的事。早看不起倒可以省下麻烦。但老家仍是源源不断来人,来了起码吃你一顿饭。问题的复杂性还在于,小林老婆是城市人,城市到底比农村关系简单,来的人很少。人家家老不来人,自己家老来人,来了就要吃饭,农村人又不讲究,到处弹烟灰吐痰,也让小林不好意思。按说小林老婆在这方面还算开通,一开始来人不说什么,后来多了,成了常事,成了日常工作,人家就受不了,来了客人就脸色不好,也不去买菜,也不去下厨房。小林虽然怪老婆不给自己面子,但人家生气得也有道理,两如倒个个儿,小林也会不高兴。于是除了责备妻子,也怪自己老家不争气,捎带自己让人看不起。老家如同一个大尾巴,时不时要掀开让人看看羞处,让人不忘记你仍是一个农村人。对门印度女人就说过,看他们家那土样,一家子农村人。弄得小林老婆很不高兴。所以小林时常提心吊胆,一到下班,就担心今天老家是否来人了?有时在家里坐,一听院子里有人说外地口音,他就心惊胆战,忙跑到阳台上看,看这外地口音是否进了自己的门洞,如不是进这门洞,才松一口气。虽然小林不盼望自己老家来人,却盼望老婆那边来人。那边如也来人,小林故意热情些,也可抵消一些自己这边来人,让老婆心理平衡一些。但人家来人少,让小林时刻亏着心。老家的父母也不懂小林心情,觉得自己儿子在北京,是个可炫耀的事情,时常说:"我儿子在北京,你们找他去!"人家来了,小林就不能不热情。不热情怠慢人家,人家就不高兴,回去说你忘本。但忘本也就忘本,这个本有什么可留恋的!小林也给自己父母写久,说我这里也很忙,经济很难,以后不要图你们面子好看,故意往这里介绍人。信写好以后,小林还故意让老婆看了看,老婆没领他这个情,照地下吐了一口唾沫:
  "早知你家是这样,当初我就不会嫁给你!"
  小林马上火了,指着老婆说:
  "当初我也把家庭情况向你说了,你说不在乎,照你这么说,好象我欺骗你!"
  但斗气归斗气,家里还是照常来人。因人照常来,久而久之小林老婆也习惯了。习惯了就自然了。无非是脸色不高兴。这就使小林很满意。小林也自觉,客人来了,吃饭只加两个大路菜,无非是一条鱼,或是一只鸡,没有酒水。老家人不满意,只好让他们不满意,总比让老婆不满意要好。
  但今天来的两个客人,使小林觉得只加两个菜绝对说不过去。这两个人一个老头子,一个年轻人,一开始小林没有认出来,上去问他们是哪个村的,听那老头子一说话,小林认出来了,是自己小学时的老师。这老师姓杜,小林上小学时,跟他学了五年,杜老师既教数学,又教语文。一年冬天小林捣蛋,上自习跑出去玩冰,冰炸了,小林掉到了冰窟窿里。被救上来,老师也没吵他,还忙将湿衣裳给他脱下来,将自己的大棉袄给他披上。这样的老师,十几年没见,现在到了自己门上,如何使小林不激动?小林上去握住他的手:
  "老师!"
  老师见他激动,也激动起来,拉住小林说:
  "小林!街上遇到你,肯定我认不出来!"
  又忙把年轻人向他介绍,说是自己的儿子。
  大家激动过,小林问老师来北京的意思。老师把意思一说,小林又有些胆战心惊,原来老师得了肺气肿,到底发展没发展成肺癌,老家医院水平低,诊断不出来,这时老师想起他培养的学生,还就属小林混得高,混到了北京,于是带儿子来投奔他,想让他找个医院给确诊确诊。如果是癌症,最好能住院治疗;如果不是癌症是肺气肿,也望能做一下手术。小林一边说:
  "咱慢慢商量,咱慢慢商量!"
  一边转动脑筋。可北京哪里有他熟悉的医院?这时门开了,小林老婆下班回来。小林一看表,已是晚上七点半。小林见了老婆又是一番胆战心惊,一边看老婆的脸色,一边向老婆介绍,这是自己的老师和儿子,这是自己的爱人。老婆见又来了一屋人,屋里烟气冲天,痰迹遍地,当然不会有好脸色,只是点点头,就进了厨房。一会儿,厨房就传来吵声,老婆在责备保姆,都七点半了,怎么还没给孩子弄饭?小林知道那责备声是冲着自己,也怪自己大意只顾跟老师聊天,忘了交代保姆先给孩子弄饭。何况来了两个客人,加上小林、小林老婆、保姆、孩子,一下成了六口人,这饭还没准备呢。于是就让老师先坐着,自己去厨房给老婆解释。解释之前,他先掏出今天单位发的五十块钱,作为进见礼;然后又解释说,实在没办法,这是自己小学时的老师,不同别人,好歹给弄顿饭,招待过去就完。谁知老婆一把将五张人民币打飞了,说:
  "去你妈的,谁没有老师!我孩子还没吃饭,哪里管得上老师了!"
  小林拉她:
  "你小声点,让人听见!"
  小林老婆更大声说:
  "听见怎么了,三天两头来人,我这里不是旅馆!再这样下去,我实在受不了了!"
  就坐在厨房的水池上落泪。
  小林怒火一股股往头上冲。但现在生气也不是办法,客人还在里间坐着,只好先退出来,又去陪老师。但看老师的样子,已经听见了他们的争吵。老师到底有文化,不比别的老家人,招待不好故意傲慢,马上大声说:
  "小林你不必忙,俺已经在外面吃过饭了。俺住在劲松地下旅馆,也就是来看看你,给你带了点老家土产,喝了这杯水,俺就该走了,晚了怕坐不上车!"
  接着拉开了帆布提包,让儿子把两桶香油送到了厨房。
  小林感到心中更加不忍。他知道老师肯定没有吃饭,只是怕他为难,故意说这话给他老婆听。也许是两桶香油起了作用,也许是老婆觉悟过来,饭到底还是做了,做的还不错,四个菜,把孩子吃的虾仁都炒了一盘。好歹吃完饭,小林将老师和他儿子送出门。路上老师一个劲儿地说:
  "我一来,给你添了麻烦。本来我不想来,可你师母老劝我来看看你,就来了!"
  小林看着老师的满头白发,蹒跚的步子,脸上皱褶里都是土,自己也没有让他在家洗洗脸,心里不禁一阵辛酸,说:
  "老师身体有病,该来北京看看。我先给你们找个便宜旅馆住下,明天我就去给老师找医院!"
  老头子忙用手止住小林:
  "你忙你的,我还有办法!"
  接着摘着下帽子,从里边拿出一张纸条:
  "来时怕找不到你,我找了县教育局李科长。李科长有一同学,在某大机关当司长,看,都给我写了信!我投奔他,他那么大的干部,肯定有办法!"
  老师话说到这里,小林就不再坚持。因让他找医院,他也肯定找不出什么好医院,是瞎耽误老师的时间,还不如让人家去找司长。于是就只好将老师和他儿子送到公共汽车上,和他们再见。看着公共汽车开远,老师还在车上微笑着向他招手,车猛地一停一开,老头子身子前后乱晃,仍不忘向他挥手,小林的泪刷刷地涌了出来。自己小时上学,老师不就是这么笑?等公共汽车开得看不见了,小林一个人往回走,这时感到身上沉重极了,象有座山在身上背着,走不了几步,随时都有被压垮的危险。
  第二天上班,小林在办公室看报纸,看到一篇悼念文章,悼念一位已经死去好多年的大领导,说大领导生前如何尊师爱教,曾把他过去少年时代仅存的两个老师接到北京,住在最好的地方,逛了整个北京。小林本来对这位死去的大领导印象不错,现在也禁不住骂道:
  "谁不想尊师重教?我也想让老师住最好的地方,逛整个北京,可得有这条件!"
  就把这张报纸扔到了废纸篓里。

  孩子病了。流鼻涕,咳嗽。老婆说:
  "你老师有肺气肿,上次他来咱们家一次,是不是把孩子给传染上了?"
  孩子有病,小林也很着急。孩子一病,和不病时大不一样,小林和小林老婆,起码得一个人请假在家照顾。这时单靠保姆是不行的。但老婆胡乱联系,又责备他的老师,使小林心里很愤怒。上次老师走后,小林两天没理老婆,怪她破坏他的情感,当着老师的面让他下不来台。人家吃了你一顿饭,却给你提来两桶香油,两桶香油有十斤,现在北京自由市场一斤香油卖八十块,十斤就是八十多块,你一顿饭值八十吗?两天来吃着老师的香油,老婆也面有愧色,也觉自己做的太过分。但现在孩子病了,她有气无处撒,又想反攻倒算,拿小林的老师做筏子,小林就有些不客气,说:
  "孩子有病,还是先检查。如检查出不是肺气肿传染,你提前这么责备人家,不就不道德了吗?"
  于是两人都请假,带孩子去医院检查。但检查是好检查的?说来说去还是一个字:钱。现在给孩子看一次病,出手就要二三十;不该化验的化验,不该开的药乱开。小林觉得,别人不诚实可以,连医生都这么不诚实了,这还叫人怎么活?一次孩子拉稀,看下来硬是要了七十五。小林老婆又好气又好笑,抖着双手向小林说:
  "一泡屎值七十五?"
  每次给孩子看完病,小林和小林老婆都觉得是来上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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