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地鸡毛

第8章


摊主有两个人,一个操安徽口音的在剁鸭子,另一个老板模样的人在收钱。可等排到小林,小林要把钱交给老板时,老板看他一眼,两人眼睛一对,禁不住都叫道:
  "小林!"
  "小李白!"
  两人都丢下鸭杂和钱,笑着搂抱到一起。这个"小李白"是小林的大学同学,当年在学校时,两人关系很好,都喜欢写诗,一块加入了学校的文学社。那时大家都讲奋斗,一股子开天辟地的劲头。"小李白"很有才,又勤奋,平均一天写三首诗,诗在一些报刊还发表过,豪放洒脱,上下几千年,秦皇汉武,唐宗宋祖,都不在话下,人称"小李白"。惹得许多女同学追他。毕业以后,大家烟消云散。"小李白"也分到一个国家机关。后来听说他坐不了办公室,自己辞职跑到一个公司去了,现在怎么又卖起了板鸭?"小李白"见到了小林,生意也不做了,一切交给剁鸭子的安徽人,拉小林到旁边树下聊天。两人抽着烟,小林问:
  "你不是在公司吗?怎么又卖起了板鸭?"
  "妈了个X,公司倒闭了,就当上了个体户,卖起了板鸭!不过卖板鸭也不错,跟自己开公司差不多,一天也弄个百儿八十的!"
  小林吓了一跳,又问:
  "你还写诗吗?"
  "小李白"朝地上啐了一口浓痰:
  "狗屁!那是年轻时不懂事!诗是什么,诗是搔首弄姿混扯蛋!如果现在还写诗,不得饿死!混呗,你结婚了吗?"
  小林说:
  "孩子都三岁了!"
  "小李白"拍了一下巴掌:
  "看,还说写诗,写姥姥!我可算看透了,不要异想天开,不要总想着出人头地,就在人堆里混,什么都不想,最舒服,你说呢?"
  小林深有同感,于是点点头。又问:
  "你有孩子了吗?"
  "小李白"伸出三个手指头。小林吃了一惊:
  "你敢不计划生育?"
  "小李白"一笑:
  "结了三个,离了三个,现在又结了一个。结一个下一个果,离婚人家不要孩子,我可不就落了三个!不卖鸭子成吗?家里五六张嘴等着吃食哩!"
  小林也一笑,觉得"小李白"到底是"小李白",诗虽然不写了,但那股洒脱劲还没褪下。两人又谈了半天,天快黑了,"小李白"突然想起什么,照小林肩上拍了一掌:
  "有了!"
  小林吓了一跳:
  "什么有了?"
  "小李白"说:
  "我得出去十来天,去外地弄鸭子,这里没人收帐,我正愁找不到人,你以后每天下班,来替我收收帐算了!"
  小林忙摆手:
  "别,别,我还得上班。再说,我也不会卖鸭子!"
  "小李白"说:
  "我知道你是爱那个面子!你还天真幼稚,现在普天下谁还要面子?要面子一股子穷酸,不要面子享荣华富贵。就你小林清高?看你的穿戴神情,也是改不掉的穷酸受罪模样。你下班来替我收帐,帮我十天,我每天给你二十块钱!"
  然后,不由分说,将一个大鸭子塞到小林手里,把小林推走了。
  小林边摇头笑边提着鸭子回到家,老婆正不高兴他这么晚才回来,孩子也没准时接;又看他手里提鸭子,以为是花钱买的,叫道:
  "你成贵族了,吃这么大的鸭子!"
  小林将鸭子扔到饭桌上,瞪了老婆一眼:
  "人家送的!"
  小林老婆吃了一惊:
  "你当官了?也有人给你送东西!"
  小林便将菜市场的巧遇原原本本给老婆说了。最后把"小李白"让他看鸭子收帐的事也说了。没想到老婆一听这事倒高兴,同意他去卖鸭子,说:
  "一天两小时,也不耽误上班,两个小时给你二十块钱,比给资本家端盘子挣得还多,怎么不可以!从明天起孩子我来接,你去卖鸭子吧,这事你能干得下来!"
  小林倒在床上,手扣住后脑勺说:
  "干是干得下来,只是面子上挂不住,卖鸭子!"
  小林老婆说:
  "管他呢!讲面子不是穷了这么多年?你又不是找老婆,我不怕你丢面子,你还怕什么!"
  于是,从第二天起,小林每天下午下班,就坐在板鸭车后边卖鸭子收款。一开始还真有些不好意思,穿上白围裙,就不敢抬眼睛。不敢看买鸭子的是谁,生怕碰到熟人。回家一身鸭子味,赶紧洗澡。可干了两天,每天能捏两张人民币,眼睛、脸就敢抬了,碰到熟人也不怕了。回来澡也不洗了。习惯了就自然了。小林感到就好象当娼妓,头一次接客总是害怕,害臊,时间一长,态度就大方了,接谁都一样。这时小林觉得长期这样卖鸭子也不错,每月可多得六百元的收入,一年下来不就富了?可惜"小李白"只出去十天,十天回来,小林就干不成了。如果自己早一点见到"小李白"就好了。
  鸭子卖到第九天,这天小林正坐在车后卖鸭子,又碰到一个熟人。本来现在小林已经不怕熟人了,但这个熟人不同别的熟人,小林还是有些害怕,他是小林办公室的处长老关。老关家住产别处,本来不逛这个菜市场,怎么他今天逛到这里来了?当老关看到板鸭车后坐的是自己的部下,吃层惊得眼睛瞪得溜圆。小林也感到不好意思。小林第二天上班,就准备老关找他谈话。果然,老关找他单独"通气"。不过这时小林一点不怕老关,大家都在社会上混,又不是在单位卖鸭子,下班挣个零花钱有什么不可以?有钱到底过得愉快,九天挣了一百八,给老婆添了一件风衣,给女儿买了一个五斤重的大哈蜜瓜,大家都喜笑颜开。这与面子,与挨领导两句批评相比,面子和批评实在算不了什么。当然小林在单位混了这么多年,已不象刚来单位时那么天真,尽说大实话;在单位就要真真假假,真亦假来假亦真,说假话者升官发财,说真话倒霉受罚。于是在老关要求他解释昨天的事时,小林故作天真地一笑,说卖板鸭的是他的同学,他觉得好玩,就穿上同学的围裙坐那里试了一试,喊了两嗓子,纯粹是闹着玩,正好被领导上,他并没有真的卖鸭子,给单位丢名誉。老关听到情况是这样,就松了一口气,说:
  "我说呢,堂堂一个国家干部,你也不至于卖鸭子!既然是闹着玩,这事就算了,以后别这么闹就是了!"
  小林忙答应一声,两人便分了手。等老关走远,小林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怎么不至于卖鸭子,老子就是卖了九天鸭子!可惜今天是最后一天了。如果能长期这样,我这个鸭子还真要长期卖下去。
  可惜,这天下午,"小李白"准时从外地回来了,小林就告别了板鸭车。临别时"小李白"把最后二十块钱交给小林,交代他以后想吃鸭子就来拿;以后他到外地弄鸭子,还请他来看摊。小林这时一点也没不好意思,声音很大地答应:
  "以后你需要我帮忙,你尽管言声!"

  孩子上幼儿园已经三个月了。小林或小林老婆每天接送。平心而论,孩子上幼儿园以后,家务比以前多了,家里没有保姆,涮碗、擦地、洗衣洗单子,都要自己动手;孩子每天清早送、晚上接,都要准时;不象过去家里有保姆担着,回去的早晚没关系。家务虽然重了,但因为家里没有保姆,孩子一天不在家,让人心理上轻松许多;孩子接回来,关起门也是自己一家人,没有外人。保姆一走,每月省下一百多元钱,扣除孩子的入托费,还剩五六十,经济上也显得宽裕了,老婆也舍得吃了,时不时买根香肠,有时还买只烧鸡。两人在一起讨论起来,都说没有保姆的好处多,接着说了用保姆的一连串毛病。但现在人家已经走了,两人还边啃烧鸡边声讨人家,未免显得有些小气。不说她也罢。以后两人说保姆少了。
  孩子入托好是好,但小林和小林老婆一直有一个心理问题,还没有解决。因为孩子入托是沾了印度家庭的光,是为了给人家孩子当陪读。清早一送孩子,晚上一接孩子,就想起这档子事,让人心理上不愉快。接送过程中,常碰到印度女人或她的丈夫,招呼还是要打,但打过招呼就有一种羞愧和不自然。不过孩子不懂事,有时从幼儿园出来,还和印度女人的孩子拉着手,玩得很愉快。但什么事情都有一个过程,时间一长,小林和小林老婆就把这事看得轻了。有时又一想,什么陪读不陪读,只要能进幼儿园,只要孩子愉快就行了。就好象帮人家卖鸭子,面子是不好看,领导也批评,但二百块钱总是到手了。只是有时见了印度家的人依然愤怒,愤怒起来心里要骂一句:
  "帮我联系幼儿园,我也不承你的情!"
  孩子在幼儿园也有一个习惯过程。开始几天,孩子哭着不去,送时哭,接时也哭。这是年幼不懂事,大人只要坚持下来,孩子也没办法。坚持一段孩子就习惯了。等孩子熟悉了新环境,老师、别的孩子,她都认识了,于是也就不哭了。小林有时觉得那么小的孩子,在无奈中也会渐渐适应环境,想起来有些心酸。可老放在身边怎么成,她就不长大了吗?长大混世界,不更得适应?于是也就不把这辛酸放到心上。这时有了世界杯足球赛,小林前几年爱足球,看得脸红心跳,觉得过瘾,世界性的名星,都能说出口。那时觉得人生的一大目的就是看足球,世界杯四年一次,人生才有几个四年?但后来参加工作,结婚以后,足球就渐渐不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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