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庄的变迁----写于1945年的农村题材小说

第5章


他说:“只要有名义,兵是不
成问题的。”小喜也懂这一道。参谋长虽然是日本帝国大学毕业,可是隔行如隔山,和土匪
们取联络便不如小喜,况且小喜又是与秘书长那个系统有关系的,因此参谋长便得让他几分。
    小喜说明了没有即刻报告他的理由,见他没有说什么,就把手里粘好纸条子的纸烟递给
他让他吸料子,然后向他道:“我想这个客人,一定是老霍去了联络好了以后,才来和咱们
正式取联系的。他既然来了就住在正大饭店,派头一定很不小,我们也得把我们这留守处弄
得像个派头,才不至于被他轻看,因此我才计划找个勤务。”小喜这番话,参谋长听来头头
是道,就称赞道:“对!这个是十分必要的。我看不只得个勤务,门上也得有个守卫的。我
那里还有几个找事的人,等我回去给你派两个来。下午你就可以训练他们一下,把咱们领来
的服装每人给他发一套。”计划已定,参谋长又吸了一会料子,谈了些别的闲话,就回公馆
去了。
    铁锁从会馆出来,觉着奇怪。他想:“小喜为什么变得那样和气?对自己为什么忽然好
起来?说是阴谋吗?看样了也看不出来,况且自己现在是个穷匠人,他谋自己的什么?说是
真要顾盼乡亲吗?小喜从来不落无宝之地,与他没有利的事就没有见他干过一件。”最后他
想着有两种可能:第一是小喜要用人,一时找不到个可靠的人,就找到自己头上;第二是小
喜觉着过去对不起自己,一时良心发现,来照顾自己一下,以补他良心上的亏空。他想要是
第一种原因,他用人他赚钱,也是一种公平的交易——虽然是给他当差,可是咱这种草木之
人就是伺候人的;要是第二种原因那更好,今生的冤仇今生解了,省得来生冤冤相报——因
为铁锁还相信来生报应。他想不论是第一种还是第二种,都与自己无害,可以干一干。他完
全以为小喜已经是变好了。回到住的地方跟几个同事一说,同事以为像小喜这种人是一千年
也不会变好的,不过现在的事却同意他去干,也就是同意他说的第一种理由。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铁锁便收拾行李搬到会馆去。
    铁锁到了会馆,参谋长打发来的两个人也到了,小喜便在院里分别训练:教那两个人怎
样站岗,见了官长怎样敬礼,见了老百姓怎样吆喝,见了哪等客人用哪等话应酬,怎样传递
名片;又教铁锁打水、倒茶、点烟等种种动作。他好像教戏一样,一会算客人,一会算差
人……直领着三个人练习了一下午,然后发了服装和臂章,准备第二天应客。
    第二天早上,参谋长没有吃饭就来了。他进来先问准备得如何,然后就在留守处吃饭。
吃过饭,他仍和小喜躺在床上,一边吸料子一边准备应酬这位不识面的绿林豪侠。小喜向他
说对付这些人,要几分派头、几分客气、几分豪爽、几分自己,参谋长也十分称赞。他们的
计议已经一致,就另谈些闲话,等着站岗的送名片来。
    外边两个站岗的,因为没有当过兵,新穿起军服扛起枪来,自己都觉着有点新鲜,因此
就免不了打打闹闹——起先两个人各自练习敬礼,后来轮流着一个算参谋长往里走,另一个
敬礼。有一次,一个敬了礼,当参谋长的那一个没有还礼,两个人便闹起来,当参谋长那个
说:“我是参谋长,还礼不还礼自然是由我啦!”另一个说:“连个礼都不知道还,算你妈
的什么参谋长?”
    就在这时候,一辆洋车拉了个客人,到会馆门外停住,客人跳下车来。两个站岗的见有
人来了,赶紧停止了闹,仍然站到岗位上,正待要问客人,只见那客人先问道:“里边有负
责人吗?”一个答道:“有!参谋长在!”还没有来得及问客人是哪里来的,那客人也不劳
传达也不递名片,挺起胸膛呱哒呱哒就走进去了。
    小喜正装了一口料子,用洋火点着去吸,听得外边进来了人,还以为是站岗的,没有
理,仍然吸下去。烟正进到喉咙,客人也正揭起帘子。小喜见进来的人,穿着纺绸大衫,留
着八字胡,知道有些来历,赶紧顺手连纸烟带料子往烟盘里一扔,心里暗暗埋怨站岗的。参
谋长也欠身坐起。客人进着门道:“你们哪一位负责?”小喜见他来得高傲,赶紧指着参谋
长用大官衔压他道:“这就是师部参谋长!”哪知那客人丝毫不失威风,用嘴指了一下参谋
长问道:“你就是参谋长?”参谋长道:“是的,有事吗?”那客人不等让坐就把桌旁的椅
子扭转,面向着参谋长坐了道:“兄弟是从河南来的。老霍跟我们当家的接洽好了,写信派
兄弟来领东西!”说着从皮包中取出尺把长一封信来,递给小喜。小喜把信递给参谋长,一
边又吩咐铁锁倒茶。
    参谋长接住信一看,信是老霍写的,说是已经拉好了一个团,要留守处备文向军需处请
领全团官兵服装、臂章、枪械、给养等物,并开一张全团各级军官名单,要留守处填写委
状。参谋长看了道:“你老哥就是团长吗?”客人道:“不!团长是我们这一把子一个当家
的,兄弟只是跟着我们当家混饭吃的。”参谋长拿着名单问他道:“哪一位是……”客人起
身走近参谋长,指着名单上的名字道:“这是我们当家的,这一个就是兄弟我,暂且抵个参
谋长!”参谋长道:“你贵姓王?”客人道:“是的!兄弟姓王!”参谋长道:“来了住在
哪里?”客人道:“住在正大饭店。”参谋长道:“回头搬到这里来住吧!”又向小喜道:
“李副官!回头给王参谋准备一间房子!”客人道:“这个不必,兄弟初到太原,想到处观
光一番,住在外边随便一点。”参谋长道:“那也好!用着什么东西,尽管到这里来找李副
官!”小喜也接着道:“好!用着什么可以跟我要!”客人道:“谢谢你们关心。别的不用
什么,只是你们山西的老海很难买。”转向小喜道:“方才见你老兄吸这个,请你帮忙给我
买一点!”说着从皮包中取出五百元钞票递给小喜。
    小喜接住票子道:“好!这我可以帮忙!”说着就从床上起来让他道:“这里还有一
些,你先吸几口!”说了就把烟盘下压着的一个小纸包取出来放在外边。客人倒也很自己,
随便谦让了一下,就躺下去吸起来。
    小喜接住钱却费了点思索。他想:打发人去买不出来;自己去跑街,又不够派头,怕客
人小看。想了一会,最后决定写封信打发铁锁去。他坐在桌上写完了信,出到屋门口叫道:
“张铁锁!到五爷公馆去一趟!”铁锁问道:“在什么地方?”小喜道:“天地坛门牌十
号!”说着把信和钱递给他道:“买料子!”买料子当日在太原,名义上说是杀头罪,铁锁
说:“我不敢带!”小喜低声道:“傻瓜!你带着四十八师的臂章,在五爷公馆买料子,难
道还有人敢问?”铁锁见他这样说没有危险,也就接住了信和钱。小喜又吩咐道:“你到他
小南房里,把信交给张先生,叫他找姨太太的娘,他就知道。”铁锁答应着去了。
    铁锁找到天地坛十号,推了推门,里边关着;打了两下门环,里边走出一个人道:
“谁?”随着门开了一道缝,挤出一颗头来问道:“找谁?”铁锁道:“找张先生!”说了
就把手里的信递给他。那人道:“你等一等!”把头一缩,返身回去了。铁锁等了不大工
夫,那人又出来喊道:“进来吧!”铁锁就跟了进去。果然被他引到小南房。铁锁见里边有
好多人,就问道:“哪位是张先生?”西北墙角桌边坐着一个四十来岁的瘦老汉道:“我!
你稍等一等吧!海子老婆①到火车站上去了。”人既不在,
   ①海子是这个老婆家的村名。
    铁锁也只得等,他便坐到门后一个小凳子上,闲看这屋里的人。
    靠屋的西南角,有一张床,床中间放着一盏灯。床上躺着两个人,一个是小个子,尖嘴
猴;一个是塌眼窝。床边坐着一个人,伸着脖子好像个鸭子,一个肘靠着尖嘴猴的腿,眼睛
望着塌眼窝。塌眼窝手里拿着一张纸烟盒里的金箔,还拿着个用硬纸卷成的、指头粗的小纸
筒。他把料子挑到金箔上一点,爬起来放在灯头上熏,嘴里衔着小纸筒对住熏的那地方吸。
他们三个人,这个吸了传递给那个。房子不大,床往东放着一张茶几两个小凳子,就排到东
墙根了。茶几上有个铜盘,盘里放着颗切开了的西瓜。靠东的凳子上,坐着个四方脸大胖
子,披着件白大衫,衬衣也不扣扣子,露着一颗大肚。靠西的凳子上,坐着个留着分头的年
轻人,穿了件阴丹士林布大衫,把腰束得细细地,坐得直挺挺地,像一根柱子。他两个面对
面吃西瓜,胖子吃是大块子,呼啦呼啦连吃带吸,连下颔带鼻子都钻在西瓜皮里,西瓜子不
住从胸前流下去;柱子不是那样吃法,他把大块切成些小月牙子,拿起来弯着脖子从这一角
吃到那一角,看去好像老鼠吃落花生。
    不论床上的,不论茶几旁边的,他们谈得都很热闹,不过铁锁听起来有许多话听不懂。
他们不知什么时候就谈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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