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花季--文革中的另类青春

第45章


咱们这个家,也真
应了《三国》上那句开场白,分久必合,合久必分。部队原不是你“这聪明又任性
的孩子久留之地,反璞归真也值得庆贺,不必心有戚戚焉。”父母的这些话,倒跟
高路江说的不谋而合,桑园心宽地笑了,往下看去,“担心你摸不着来‘五・七干
校’的路,拜托一位南下探亲的校友顺路接你。一路上,自己要当心饮食起居。妈
妈已经留下好吃的等你。”
    父母的话拂去了桑园离队前的张惶不安,直愿一步到家。当同事们在长江码头
为她送行时,她含笑告别了那些眼里闪着泪光的善良人们。啊,李辉主任,明珠护
士长,吴霞教师,再会了。我将带着你们好心的祝福,向新的人生里程迈去。
    江轮向武汉逆流而上。桑园独自靠在船舷边,默默望着脚下滚滚向后的江水,
一时心潮逐浪。逝者如斯,一晃三年已过,却好像昨天才到那个城市,昨天才结识
那些天真的伙伴。今天竟已远离,她心中有些怅然伤感。临行匆匆,也忘了给胖墩
儿写信告别,唉,等一切安定了再说吧。
    “小林同志,外面风大,进舱来休息吧。”一个不大熟悉的声音在招呼她。回
头一看,是来接她回家的那位叫沈宏田的军人。她对他印象很好。三十才出头的年
纪,魁伟英俊。嘴唇尤其令人注目,弯弯上翘,不笑也像笑。行动却中规中矩,不
苟言笑,一见面就自我介绍,爱人在老家,育有一子一女。亏得有他帮忙提携行李,
她才能从拥塞的人堆中挤上船来,还找到不错的舱位。
    她的铺在上层。爬上去后,她盘腿坐在上面四下张望。这是一间比较整洁的三
等舱,大概是专为差旅军人准备的,舱内乘客清一色国防绿。女客除了她,没有第
二人,又加上像山雾缭绕的满舱香烟味,很让她闷气。厌厌地正想躺下,看见对面
的下铺上,一位年轻军官正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她朝那人友善地一笑,因为他既
没抽烟,也不像别人那样横七竖八地歪着,只是安静端正地捧本书坐着。他也回她
一笑,马上把目光移到手中的书上。她也脸朝墙睡下。
    晚饭的时候,倦意未消的桑园被沈宏田叫起来。他俩挤进混合着菜香与湿霉味
的饭厅买饭,遇见那位年轻军官和他的同伴。那年轻军官打量了沈宏田一跟,默默
走开。桑园认出他的同伴就睡在自己下铺。
    桑园他们买了饭,拿回舱房来吃。“你们是哪个部队的?出差吗?”桑园的下
铺吸着烟,随口问沈宏田。“探亲。顺便接首长的女儿回家。”沈宏田嘴里嚼着饭,
不大情愿地回答。对面下铺那年轻军官的神情立刻活跃了。“让她睡我这下铺吧,
女同志睡上面不方便。’他对沈宏田说。“不必,只有两夜。”沈宏田面无表情地
拒绝了。
    船上的菜饭很粗糙,空气中香烟味浓得让人张不开肺,桑园一点食欲都没有。
“我去外面透透风。”说着,她端起饭走了出去。
    走到舷边,四顾无人,她便连盒带饭扔进了江水里,然后大口呼吸起来。人夜
的凉风,轻轻撩动她的柔发,也拂去她的倦意。望着远处,与水天相连的绦带似的
陆地,沿岸忽明忽暗闪烁着串串灯火。“那是什么地方?什么人住在那里?在做什
么?是在欢笑还是哭泣?”那低垂的苍穹,被串串灯火点缀得像镶满珠翠的巨伞,
把人间的喜怒哀乐尽收其中。桑园着迷地望着这幽深的夜色,心头涌起莫名的悲凉
和寂寞。在和父母短暂的团聚后,又要分离。只身赴京,不知等待着的是怎样一种
命运安排。她既担心,又好奇地想着,不觉打了一个寒战。
    忽然,肩上被披上件东西。她吃惊地回头一看,是对床下铺那位年轻军官站在
身后,自己肩上是件男式军上衣。那年轻军官脉脉含笑,离得她很近。她突然脸热
心跳起来,不知如何是好。“小林同志,还不快回来!冻感冒了怎么赶路?”是沈
宏田不满的声音。她连忙把肩上的军装拉下来,塞给那军官,跑回舱房。
    半夜,桑园睡得正香,却被一阵轻微的动静惊醒。睁开眼睛,只见那年轻军官
正轻手轻脚地为她盖毯子。她本能地一把将毯子抓起盖住胸口,这才发现自己其实
是和衣而睡。“你把毛毯踢得落地了。我捡起来给你盖上。很抱歉弄醒你了。”那
军官微红着脸说。“没关系,谢谢。”她说,一眼瞥见对面上铺的沈宏田正狠狠地
瞪着那年轻军官。她直觉到他在防范着什么。
    轮船到了武汉。沈宏田匆匆提起两个人的行李下船。“不想在这里住两天吗?”
那年轻军官跟上来问,“我对这里很熟,可以陪你们去东湖和长江大桥。”“不必
费心。我们要赶下一班火车。”
    火车到了河南某小城。桑园随沈宏田下车,来到一处大门外挂着“某部五・七
干校转运站”大招牌的院落。院里停着一辆沾满泥浆、尘土的大卡车。车上站着七、
八个身穿旧军装,面孔都是黑里透红的十分年轻的男女。“瞧他们那稚气未脱的小
样儿,一准是干校学员们的子女,也许还是杏园、伟强他们的难兄难姐们。”桑园
看着他们,想。他们也在很好奇地看着她。看惯了泥土色的脸蛋,乍见一张白皙水
嫩的脸,人人都感到新鲜。
    沈宏田走过去跟正在加油上水的司机打招呼,顺手递上一支烟。两人聊了一会
儿,沈宏田转来对桑园说:“咱们不必在这里过夜喂蚊子了。这辆卡车马上就开回
干校,上车吧。”“多久能到家?”桑园立刻兴奋地问。“两小时左右。”
    卡车在乡间坑洼不平、九转十八拐的土路上拼命颠簸,车身“嘎吱、嘎吱”直
响,好像随时准备散架。桑园坐在驾驶室副座上,像摇煤球似地摇动着,体腔里的
五脏六腑互相撞击,她直担心它们会错了位。但是,她不能抱怨,这个“特座”是
副司机让给她的,“若是坐在车厢上,您身上的骨头零件会给拆散了。”他在劝她
坐进驾驶室的时候,这样说。
    不知颠荡了多久,卡车终于停在一处整齐简陋的平房前。“你到家了,下车吧。”
沉默了一路的司机对桑园干涩地说。
    沈宏田已经从后车厢上跳下来,接住车上递下来的行李。等桑园伸直僵肿的脚
走下车,司机又发动了马达。“他们是到分场去的,还有一段路哩。”沈宏田对桑
园说,“这里是干校总部,你家就在那栋平房。我把你送过去后,就去通知你父母。
哈,我的任务总算完成啦。”他脸上显出轻快的笑容,那么天真,使桑园觉得他跟
一路上沉闷凝重的样子判若两人。
    家门没有锁,大概父母估计女儿这两天随时会来。桑园怯生生地推开门,却走
不进去。这个家是那样陌生:只有一间房,房里只有后墙上那个巴掌大的窗户能透
进些蓝天、阳光,“别是监狱改修的吧?”
    她胆战心惊地想。一眼瞥见几样熟悉的家具,还有床上整齐叠放的两床绣花缎
面棉被,那是父母用了二十几年的结婚嫁妆,她曾经在上面打滚嘻戏过。于是,家
的亲切温暖回到心头。她走进屋去,扑在床上,拥抱住那两床棉被,把脸埋进去。
    “桑儿,回来了?”随着一声平缓安详的话音,大门开了。父亲从外面走进来,
随脚踢出一块三角木卡住门,屋里顿时大亮。桑园马上迎上去,只看见父亲褐红色
的脸膛和一身泥土,不复往日儒雅文质,心头略觉酸楚。“嗬,我的小毛丫头真长
成大姑娘喽!一路还好吗?”父亲上下打量女儿,问。“好,您拜托的那位沈宏田,
把我看守得像三岁的小孩,能不好吗。他人呢?我该谢他一声的。”“回分场去了。
我已经谢过他。就知道他为人稳重干练,才敢把我的宝贝丫头交他照应。不过,他
是在感情上有过大挫折,吃亏又受处分后,才洗心革面的,倒是没出问题。”“什
么大挫折?”桑园颇感兴趣地问。她一直有些奇怪,那样英俊年轻的军官,定不乏
城里的美人、才女追求,怎么会在农村娶妻生子。“不像话。才到家就打听别人的
闲事。好了,怪我起的头。现在快给爸爸说说你这三年的情形吧。”父亲说着,从
旧立柜里拿出一个掉了漆的旧饼干盒,“这是你妈妈亲手种的葵花子,给你留下的
一份。”“妈妈怎么没回来?”“她上午教‘五・七’子女数学课,下午带他们下
田干农活儿。这会儿正在地里,我让人叫她去了。”“伟智呢?”“在分场修农机。
每天晚上准七点回家来‘蹭饭’吃。你等着吧。”“他为什么没跟杏园他们去参军?”
“这小子,自打来了‘五・七干校’,没有一天不后悔那次没通过海军体检。还说,
有机会当个普通步兵,也比修理地球强。谁知这次有了当兵的名额,他却改变心意
留下来,说修农机也不错,父亲也要有个儿子在身边照顾,后来才听人说,这小子
在分场交了个女朋友,也是个‘知青’,因为父亲有历史问题没能参军。我跟你妈
还奇怪,这小子从来连衣服都是带回来叫你妈洗,怎样想起要照顾我们了,原来为
女朋友放弃了当兵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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