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

    “我建议，暂时取消九点的发布会。”
    母星，明珠港市，那处离着警局不远的豪华酒店，某处会议室。
    林薇霖站在虚拟投影拼凑出的董事会面前，身上的小西服笔挺优雅，嗓音也没有多少波动。
    但在座的十多名男女，此刻表情却有些微妙。
    有位头发花白的女董事温声说着：
    “我不是质疑维娜小姐的能力，当前舆论态势下，维娜小姐的所有工作都取得了一定的效果，这十分难得。
    “但我们先公布出去了新闻发布会的举办时间，又因为幽灵的威胁而停下新闻发布会，这未免会对我们集团的形象和公信力造成巨大打击。
    “维娜，我们毕竟是一家科技公司。”
    林薇霖轻轻地抿了下嘴，似乎对这种论调早有准备，立刻予以反驳：
    “我个人觉得，两害相较取其轻，从幽灵出现到现在已经过了一周的时间，我们技术部门尚未取得任何进展。
    “我并非是针对技术部，幽灵所用的技术手段与我们的技术手段存在明显代差，这是不可忽略的事实，我们现在在用户口中，已经是连服务器基本维护都做不好的无良商家。
    “这种情况下，我们继续举行发布会，就是给这只幽灵一个登场的舞台……这么浅显的道理我并不想过多赘述，如果真的举行这次发布会，那很可能会是一场公关灾难。”
    主位上的老人沉默不语，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有董事忍不住抱怨：“我们每年拿那么高的薪水养着那些技术员，他们现在一点作用都没有吗？”
    有董事还算理性：“这也不能怪他们，他们平日里的工作也是十分出色，我们是一家娱乐性质的科技公司，提供游戏社区、游戏连通渠道等服务，幽灵掌握的是军工级的技术，还是违禁的领域，拟脑技术已经很多年没有风声。”
    “军工领先民用一百年，不就是现在九大星团的常态吗？”
    “民用技术发展不只是进步的，很多时候还会产生退步，但军工技术一直都是向前的，他们是不用考虑社会影响、开发运营成本这些东西的，九大星团之间互相竞争也不是什么秘密。”
    “幽灵来自于其它星团吗？”
    “现在来看，也只有这种可能吧。”
    “好了，各位。”
    主位上的高汶恭终于出声，虚拟会议室迅速安静了下来。
    这位叱咤母星商业圈几十年的老人低声道：
    “如果是在正常的态势下，我们确实该停下这次发布会，避免幽灵趁机扩大影响，维娜的判断是优秀且准确的。
    “但今天不同，母星防御卫队已经派出了技术团队，他们将会在五分钟后抵达维娜你所在的酒店。
    “是的，我们母星的防御力量，已经开始帮助我们抵挡这个制造骚乱的幽灵，他们会在最短的时间内清除掉幽灵带来的负面影响。”
    其他董事闻言，多多少少都有些惊讶。
    “母星防御卫队？”
    “他们不是要接受九大星团的监督，动一次需要很复杂的手续吗？”
    “这下好了，幽灵的事今天就能解决。”
    董事们的表情肉眼可见的多云转晴。
    林薇霖同样松了口气，对高汶恭微微欠身，道：“既然董事长已经作出决定，我和我的团队自然遵从董事会安排，九点的发布会正常举行。”
    “去忙吧维娜，你确实很出色。”
    高汶恭和善地笑着。
    ……
    赵达福溜达来王泽暂住的证人间时，王泽已经换好了一身笔挺的西服，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摆弄自己的方块手机。
    齐茗正哼着愉悦的小调，守在微型吧台前，为自家老板冲一杯可口健康的速食早餐。
    “王先生？”
    赵达福站在门口小声招呼，顺便问出了心底的疑惑：“您真的不去发布会吗？现在已经过了八点四十。”
    王泽笑道：“我对贵司处理该问题的方式有些不满，就不参与后面的事了……赵主任进来坐吗？小齐准备些热茶。”
    赵达福有点语塞。
    他扶了扶眼镜，那张虚胖的脸上带着浓浓的疲倦，略微犹豫了下，还是坐去了王泽对面的木椅上。
    王泽问：“赵主任不用盯着发布会吗？”
    “几分钟前，母星军方已经接手了，我把技术团队留下做正常维护就好，没什么需要我做的。”
    赵达福耸耸肩，整个人由内而外散发着倦怠。
    他拿出自己的入网终端——直板手机的样式，在上面调出了几张图片，滑动着展示给王泽。
    那是几队身穿浅绿色迷彩服的母星防卫部队，已经将酒店路口布防。
    王泽挑了挑眉，笑道：“这是好事。”
    “嗯，他们必然是有手段对付那个幽灵的，”赵达福也露出了轻松的微笑，“我打听来的消息，这次来的还是比较出名的技术团队，而且携带了对抗拟脑技术的军用武器。
    “王先生之前给我们的对抗道具，因为一直没有找到拟脑所在服务器的下落，也就没派上用场。
    “但这次的发布会就是个好机会。
    “看来，咱们母星军方是想借着这次发布会，直接消灭这个幽灵，让社会舆论回归正常。”
    说这些时，赵达福的脸上满是喜悦。
    那个幽灵已经成了他的梦魇。
    王泽却坐在那陷入思索，表情略微有些凝重。
    齐茗端着茶水走来，赵达福道了声谢，继续等待着王泽的意见。
    这位赵主任现在很是清闲，母星军方完全不用跟他交接，他们直接控制了酒店附近的网络，并在董事会那边拿走了卫兴各服务器群的最高权限。
    完全没他什么事。
    但看到王泽此刻的表情，赵达福心底略有点拿不准，小声问：
    “王先生……是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问题，”王泽笑了笑，“只是在想，母星军方如果都拿不下这个幽灵，那幽灵的来路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老板，”齐茗在旁提醒，“发布会直播已经开始预热了。”
    “打开吧。”
    “好的老板。”
    数条浅蓝色的光线交织，一只曲面虚拟投影屏幕在几毫秒后凝成，其上投影出了多视角的发布会画面。
    赵达福也来了精神，搬着自己的座椅，挪去了沙发旁。
    他低声说：“我还是第一次看这种发布会，平时要么是盯着数据，要么就是盯着流量通道，生怕哪里出点问题。”
    王泽做了几个控制手势，很快就将发布会现场浏览了一遭。
    跟上次差不多的布局，只不过各处多了一些母星防御部队的职业军人，他们主要控制了酒店的第一层。
    “老板，”齐茗坐在沙发另一处角落，离着老板有一米间隔，“这场发布会还提供虚拟增强视角，允许观众通过虚拟形象出现在会场附近。”
    “这倒是挺人性化。”
    “呃，这个视角线路已经拥堵不让进了！这么多人关注这件事吗？”
    “我来调整下，”赵达福笑着说了句，拿着自己入网终端操作了一阵。
    半分钟后，投影屏幕的画面多了一些浅浅的人影，已经里三层外三层，从地面到空中，把这座大楼包围了起来。
    齐茗惊讶地问：“这是怎么做到的？”
    “几个小插件，等会分享给齐小姐，”赵达福扶了扶眼镜，似乎是找到了卫兴集团首席技术员的自信。
    王泽的表情却越发凝重，目光不断在各个视角挪动。
    齐茗想了想，又打开了一个投影屏，汇总了该发布会主线路直播间的弹幕。
    此刻弹幕正在飞速刷屏，偶尔惊鸿一瞥能看到几条被人反复重复的信息。
    【母星防卫队都出来了！】
    【卫兴集团手眼通天！】
    【王泽侦探在哪，没有王泽侦探的发布会我可不看！】
    【卫兴集团手眼通天！】
    赵达福撇撇嘴角：“一群复读机器人。”
    身为卫兴集团的员工，自然读出了‘手眼通天’这四个字暗含的讥讽。
    八点四十八分，林薇霖、何仇，以及一名穿着迷彩服的中年女人，从左侧快步入场，
    弹幕立刻开始刷屏【王泽】两字。
    “老板人气很高呢，”齐茗不由感慨。
    林薇霖的嗓音通过投影屏传了出来：
    “新闻发布会九点正式开始，今天出席发布会的有母星防卫部队发言人郝任嘉少校，以及我们的老朋友，稍后将会为我们介绍重大案情的何仇何队长。”
    下方顿时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
    有记者已经忍不住举手提问：“请问！幽灵真的会现身吗？幽灵如果现身，是否有把握阻止他继续犯罪！”
    林薇霖略微皱眉。
    但没等她开口，坐在居中位置的女士已经郑重发声：
    “这个问题，就是我今天出现在这里的意义。”
    林薇霖立刻道：“大家请稍候，发布会正式开始后，会为大家留下充足的问答时间。”
    八点五十二分。
    王泽似乎是有些走神，看似注视着主视角中的新闻发布台，双眼却没有实质性的焦距。
    打开的屋门处，几名年轻警员也探头看着这里，蹭一下屋内的投影屏。
    赵达福小声问：“幽灵该不会虚晃一枪吧。”
    “赵主任，你们之前搜查幽灵，一直没有结果吗？”王泽突然问。
    “嗯，说来也是真的奇怪，”赵达福略有些尴尬，低声解释着，“我们用了天泽科技的工具箱，也用了母星军方给宫副局长的工具箱，调用了我们卫兴集团六成的算力，就是搜查不出对方拟脑所在的位置。
    “有个最基本的条件，拟脑需要大量算力，算力需要高性能大型计算机提供……它总要耗电的吧？可我们愣是找不出半点踪迹。”
    王泽又问：“黎明街用户数昨天有波动吗？”
    “这个，是有的……昨晚凌晨的时候，出现了大幅度下滑。”
    赵达福老老实实地回答着，完全忘记了什么是商业机密。
    王泽点点头，看了眼投影屏角落的时间。
    时钟的分部刚好跳动，将整个宇宙通过人类文明设置的刻度，推向了下一个六十秒纪元。
    八点五十五分。
    发布会现场安安静静，大家似乎都已经预见了，接下来的五分钟将会十分难熬。
    在发布会角落的控制台处，一处处实体屏幕显示着酒店各处的情形，酒店楼顶悬浮的军用无人机甚至能探测出这里的地层结构。
    与此同时。
    酒店最高层。
    两名荷枪实弹的防御部队卫兵检查完所有房间，朝着电梯口走去。
    他们没有闲聊，神情也算庄重。
    然而，就在电梯间另一侧，本该在虚拟增强界面写着【消防器械】的隐藏门，此刻却没有任何标识。
    隐藏门内侧，一双眼睛隔着木板，通过自己的眼镜注视着这两名卫兵。
    一直目送着卫兵进入电梯间，电梯迅速下滑，门内的男人方才缓缓闭上了双眼，轻轻呼了口气。
    他有些饥饿，在裤子口袋中掏出了小小的瓶子，仰头喝了下去。
    【他们该为犯下的错付出代价。】
    这处消防设备间的空间还算宽敞，平时也会被打扫卫生的服务人员，当做临时的储物间来用。
    “时间差不多了。”
    有个嗓音在他墨镜的耳机中响起，说话的应该是个年轻男人。
    “嗯，”这人低声应着，闭眼做了几次深呼吸，喃喃着：“希望我们在路上还能相遇，烬。”
    耳机中并没有什么回应。
    门内的男人揉了揉自己浮肿的面容，双眼的眼神从怯弱、紧张、痛苦，渐渐的归为坚定。
    【他们会因自身的罪得到惩罚。】
    男人抓起一旁的鸭舌帽戴上，套上了一身浅蓝色的工服，慢慢推开了此处的隐藏门，提着一只鼓鼓囊囊的背包，快步冲去了通往楼顶的楼梯。
    通往楼顶的铁门虚掩着。
    这个有些肥胖的男人仿佛演练了许多遍，熟练地挪步，贴墙站在了门后，拿出了藏在袖子中、钢笔大小的黑色圆筒。
    几秒后，圆筒闪烁绿光，提醒他楼顶并没有生命迹象，只有漂浮着十多台圆球状的无人机。
    他松了口气，将这只圆筒塞入了背包中，开始进行下一步计划。
    【无法安宁的冤魂在黑夜嘶吼。】
    在背包中摸出了一只黑色的圆球，摁下了顶部红色按钮。
    嗡——
    圆球开始震动，自行挣脱男人的大手，在他面前滴溜溜地旋转，甩出了一圈浅红的轨迹。
    楼顶上悬浮的十多台军用无人机同时震颤，自动朝着最近的地面落去。
    本来挤满虚拟形象的楼顶现实增强界面，在这一瞬突然变黑，数百上千名赶来此地的虚拟用户丢失了信号。
    酒店大厅角落的控制台，最顶部的一排小显示屏突然变黑，几名穿着迷彩服的技术人员立刻着急地呼喊。
    【本应璀璨的星光于火焰湮灭。】
    楼顶。
    男人推开楼顶铁门，将背包放在门口，其内飞出一颗颗黑色的圆球。
    这些圆球按魔方阵列排列，对中央位置发射出一道道射线；
    射线迅速交汇、编织。
    一个黑影。
    那包裹着黑气、披着斗篷的黑影，就在这些射线交织下迅速凝成，双眼闪过璀璨的亮光。
    幽灵。
    【我们会以罪恶清洗罪恶。】
    略有些肥胖的男人喉结颤抖着，他注视着眼前的幽灵，似乎有些出神。
    “时间。”
    幽灵轻声提醒。
    男人回过神来，立刻抬手撕下了蓝色的外套，露出了里面那身灰色的高档西装，对着幽灵咧嘴一笑。
    幽灵伸出左手，摁住了男人的咽喉。
    男人开始朝着楼顶边缘后退，口中发出一阵阵惊恐的呼喊。
    【我们将用消解寻求解脱。】
    防卫队在朝着顶楼突击；
    虚拟增强界面，道道人影再次出现在楼顶各处，各自有些惊恐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
    幽灵的身影在现实中漫步走动，扼住了那名被通缉的科学家，将他推到了大楼边缘。
    男人眼神在颤抖，口中不断喊着求饶的话。
    幽灵并不为所动，轻轻一推，这个男人身形从楼顶边缘坠落，砸向了一百二十五米之下的酒店前厅。
    【愿我们在路上再次相聚。】
    砰的一声巨响。
    本就有些肥胖的男人砸落在酒店前厅的透明玻璃顶上，坚硬的玻璃没有半点破损，但男人炸出的鲜血如同花瓣般展开。
    惊叫声，尖叫声；
    本来平静的发布会会台陷入混乱；
    林薇霖脸色苍白，被几名安保人员护住，朝着角落相对安全的区域撤退。
    楼顶处，幽灵静静地注视着下方，低着的头颅慢慢抬起，露出了黑气之后蠕动的腐肉。
    【文明残留的火光会指引你我。】
    “我来了。”
    幽灵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