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嘉皇后

10 第九章


虽然已是清早,但是天色还是一如傍晚的黯淡。昨晚的淅沥小雨逐渐有了狂风暴雨的架势。雨丝借着风势斜斜地卷进殿内,高高的门槛竟也挡不住风雨的攻势,门边的地上一会儿的时间已经湿了一大片。果然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应景地让我有些啼笑皆非。
    殿中一个人影也没有,宫女内侍们都不知去向。树还没倒,猢狲就散了吗?
    殿内没有烛火的照明,稍远处的一切都是朦朦胧胧地看不真切。唯有我孤独的身影置身在空旷的大殿内,显出一丝凄凉的意味来。
    刚才因为紧张,一直背脊僵硬地坐在梳妆台前而不自知,直到现在微微的酸疼才缓缓蔓延至全身。我抬手轻轻地揉了揉后颈。突然指尖触及到一些仍然微微凸起的吻痕,恍如隔世。
    “娘娘”洛儿急匆匆地跑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小德子传话回来,说是皇上退朝了,径直向昭阳殿来了。”
    该来的,终于要来了!
    上官裴一身明黄的朝服,即使在薄薄的雨雾中也格外的显眼,隔老远我一眼就认出他。他大步流星,走得很快,身后擎华盖的内侍们脚步略显艰难地想要跟上。
    看见他走近,我便慢慢跪倒在大殿正中。这不是平常的屈膝行礼,而是双膝触地的跪拜大礼。我特意没有让洛儿去拿跪垫,冰冷的地面恪得我膝盖生生的疼。我是皇后,这样的大礼,除了祭祀大典跪上苍拜祖宗,平日里是根本用不上的。
    刚跪下,上官裴已经来到了大殿门口。他在门口停顿的当口,内侍们已经递上了干净的毛巾,替他小心翼翼地掖干朝服上的水珠。他不耐烦地甩了下袍袖,径直就跨进了大殿,抬眼间就看到了一脸肃穆的我。
    “臣妾恭迎圣驾。”我的声音冰冷,跟膝下的青砖地面不相上下。
    我料想他也从来没有见过司徒家的皇后这番腔势,一时不明就里。“皇后,为何要行如此大礼?”他上前几步,在我面前伸出了手“起来说话吧。”
    “臣妾不敢。今早皇上让傅统领来给臣妾送汤药。臣妾虽不明白自己所犯何事,但是要让皇上动怒到不许臣妾怀上子嗣,臣妾必定是在不自知的情况下触怒了龙颜,还望圣上明示,臣妾甘愿领罪。”我眼中蓄着的泪水像是随时会决堤一样,心里深知女人泪盈于睫的时候是最楚楚动人的。
    “什么?!”上官裴的声音一下子提高,甚至因为惊愕而有一些微微颤抖的尾音。他是一个后宫中长大的孩子,给一个侍过寝的嫔妃送汤药包含着什么样的深意,他比任何一个人都清楚。
    我听得出他语气的陡然变化,不由地抬起头来看他。他的脸上混合着惊讶,质疑和不可置信。他伸向我的手慢慢垂下,眼睛不由自主地微微眯起,定格在空气中某处,眉头也拧成了川字,一幅若有所思的模样。
    我目不转睛地观察着他的神情,心中不禁产生疑惑,如果他不是一个工于心计的好演员狠角色,那他看上去好像确实并不知情。
    他难道不知情?他会不知情?他怎么可能不知情?
    心里千百个念头一时间转过,我竟然莫名地喜忧参半起来。如果上官裴不知情,那么谁会有那么大的胆子冒着掉脑袋的危险假传圣旨来谋害皇后呢。
    想到这里,我轻轻地叫了他一声:“皇上。”
    他这才意识到我仍然跪在他跟前,连忙弯腰上前将我搀扶起来。一向娇生惯养的我,哪里跪过如此之久,膝盖已经不听使唤地簌簌发抖。他注意到我的不适,体贴地扶着我让我慢慢坐下。他让内侍搬了个圆凳,在我身边坐定,而我的手仍然被他牵在掌中。我感觉到他的手略微有些汗津津,是紧张吗?
    上官裴总算回过神来,厉声喝道:“浩明,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双目精光烁烁,瞪向傅浩明。我转过头去观察着上官裴,他的侧面仍是第一次看烟花时我所记得的丰神俊朗,但是让我吃惊的却是从他眉眼神态间透露出的威严。那就是众人所说的王者风范吗?
    “臣罪该万死,愿意领罪!”傅浩明应声跪地。
    “你!”上官裴气急,恨恨地咬牙切齿:“假传圣旨可是死罪,你知道不知道?”
    “臣甘愿受死!”傅浩明还是咬定这句话,然后就是沉默。
    看他一脸的视死如归,我心下明白要从傅浩明口中挖出谁是幕后指使,恐怕困难重重。而凭着上官裴与傅浩明的至亲情谊,要他审出个所以然来替我做主,也未必可能。而这个幕后黑手竟然胆大妄为到不惜假传圣旨来谋害我,还手段了得地控制宫廷侍卫来替他执行计划,那我此次若不查个水落石出,杀一儆百,今后怎能在后宫立足!
    主意已定,我转向上官裴:“皇上,臣妾斗胆提议,还望皇上恩准!”我说着就要盈盈欠身,上官裴赶忙制止我,语气温和:“皇后请讲。”
    “假传圣旨妄图谋害皇室血统,此事非同小可。臣妾乃六宫之主,又差点惨遭不幸,还望皇上恩准让臣妾亲自来审,以整乾坤,以肃纲纪。”我说得义正言辞,语气虽谦和但坚定地不容回旋。我心里盘算着,如若上官裴拒绝,那这个嫌疑干系他还是逃不掉,为了表明自己与此事无关,他唯有置身事外,才是上策。
    果然,迟疑片刻,他点头应允。
    我微微一笑,转过头去看向傅浩明:“傅统领,本宫知道你一定是有难处或遭人胁迫,才不得以犯下这等死罪。如果你供出幕后指使,本宫一定求皇上,力保你不死。”我笑容可掬,神态温柔地诱供。
    傅浩明抬头看我的眼神有一丝恍惚,那刹那的恍惚过后他的表情只是木然。目光回到了地面,眼波如水般的平静,仍然是那句:“罪臣甘愿受死。”毫无牵挂地决绝。我的心头一紧,傅公子,究竟是谁让你如此地义无反顾?
    “好!”我冷笑,轻轻地“哼”一声:“傅统领既然不惜一死要维护这个幕后指使,本宫就更加有兴趣要把这个神通广大的人找出来好好看看他的通天本事了!”
    “庞总管,宣太医府府判来昭阳殿。”我收起脸上的甜美笑容,高声对着庞京吩咐下去。我决定从今早跟在傅浩明身后的医官和宫女下手,我就不信他们个个都能如此效忠,无惧死亡。
    “洛儿,宣天眷司的执事姑姑廖姑姑来昭阳殿觐见”天眷司是主管后宫嫔妃行为,功过赏罚的司署。换句话说,天眷司是历代皇后们名正言顺给后宫嫔妃做规矩的工具。所以每任的执事姑姑都是皇后精挑细选的贴心自己人。现任的这个廖姑姑就是我表姑母孝云太后当年的陪嫁婢女,与我司徒家的关系当然非比寻常。
    上官裴只是在旁冷眼瞧着我的行事调度,紧紧抿着双唇一言不发。我眼角扫到他的神情冷峻,心里不禁一阵冷笑:你是在担心你后宫的某个谁吗?
    一盏茶的工夫,庞京带着一个瘦高的白须老人回来复命,“禀陛下和娘娘,太医府府判郑太医到。”白须老人听到自己名字被报出,在我与上官裴面前跪下叩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郑太医,平身吧。”上官裴的声音竟然透出一丝急迫。
    “郑太医,今早送至昭阳殿的那碗汤药,是谁开的方子,是谁抓的药,是谁熬煮的,是谁送过来的?”任何线索我都不会放过。
    显然庞京已经在路上给郑太医说了个事情大概,他对我的问题一点都不显得惊讶,“回娘娘的话,今早太医府只煎过一贴方子,是给溯阳殿的元美人调理身子的补药。是微臣亲自煎制的。而送到昭阳殿的那汤药,绝对不是从太医府出来的。”
    我挑起眉毛,斜眼仔细打量着郑太医,他面无惧色地回望向我,眼神清澈。我以前就听说过这个郑太医外号“郑铁骨”,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郑太医不紧不忙地解释道:“熬这汤药其实并不复杂,其主要材料便是麝香和龙涎香。只要能够取得药材,稍懂医理的人都可以熬制。但这两种药材都因极其稀有而异常昂贵。据微臣所知,除了太医府,京城里只有老字号百康轩才有这两种药材。”
    “你确定是这两种药材?”我追问。
    只见他撸着白须微微点头:“回娘娘的话,微臣确定今早送来的汤药中绝对有麝香和龙涎香。小臣跟药材打了几十年的交道,这个鼻子还是管用的。这两种药材香味浓郁香气持久,用绕梁三日形容也绝不为过。”
    “本宫等的就是你这句话。”我的脸上绽放出笑容,看见傅浩明惶恐地抬起头看着我,我的笑意更深。
    “廖姑姑!”我唤出在一边已经静候多时的廖姑姑,多年不见,廖姑姑还是一如往日的精明干练。
    “奴婢在!”廖姑姑声音洪亮地回答,眼中竟然闪现出一丝兴奋。看来天眷司已经太久没有行使权力了,我看见了廖姑姑的急切。她对于司徒家皇后的忠诚,我也从不质疑。
    既然这碗汤药到达昭阳殿时还冒着热气,那必定是在后宫某个殿熬制的。“你带着郑太医去后宫每个殿厅,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闻。要是哪个殿里有麝香和龙涎香的味道,你就将那个殿上上下下所有人给我一起带到昭阳殿来。”我满脸的笑,神情柔和,“本宫让你将这个一起带去”我从宽大的袍袖中递出一块金灿灿的令牌。
    这时我听见身边的上官裴也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轻轻的“啊”。是的,甚至连他也不曾见过。这块令牌是只属于司徒家皇后的传家之宝。
    春风拂面的美,倾国倾城的笑。不错,我手中的这块黄金令牌正是始祖黄帝上官达御笔亲书赐予司徒家皇后的“凤凰令”。令牌的正面是一条引颈高飞的凤凰,反面则是两个遒劲有力的大字“至尊”。这块被传说的神乎其神的“凤舞九天”令牌,象征着司徒家的皇后在后宫中至高无上的地位。也就是说我如何统领后宫,连皇上也未必能插手。
    “廖姑姑,要是有人不肯来昭阳殿或是胆敢反抗,你就奉本宫的命,先斩后奏吧!”我缓缓地接过洛儿奉上的参茶,少少地抿了一口,语气轻松地仿佛如同交待类似过节贴春联般再简单不过的事。
    “李副统领”我看向一个敦实的中年侍卫:“你亲领一队大内侍卫随廖姑姑和郑太医同去。刚才我交代的事,你听明白没有?”我从这个中年汉子的眼中看出了取傅浩明而代之的渴望。
    “微臣领旨!”
    我缓缓地站起身子,踱到门边,远远地观望着他们一大队人马渐行渐远。突然感到身上暖暖的,才惊觉自己不偏不倚正站在一束阳光中。
    不知不觉中雨已经停了,空气中弥漫着湿漉漉的水汽。天空虽然仍然是蒙蒙的灰色,但太阳终于穿破了乌云的阻截,放出半边晴来。
    而我正站在这光芒的中心,耀眼地如同一只浴火的凤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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