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世界

第285章


这是多么可怕的阻碍啊!
感到了神圣的黑影在挡住去路!
严正的冥冥上苍,怎么也摆脱不掉!
因此和良心打交道是没完没了的。布鲁图斯,你就死了心吧!卡托,你死了心吧。为了上帝,良心是无底的坑。我们可以把一生的事业丢进这深井,把家产丢进去,把财富丢进去,把成就丢进去,把自由或祖国丢进去,把舒适丢进去,把安息丢进去,把快乐丢进去。还要!还要!还要!把瓶子倒空!把罐子侧过来!最后还要把自己的心也丢进去。
在古老的地狱某一处的烟雾中,有一个这样的桶。
最后拒绝这样做,难道不能被原谅吗?可以有权没完没了地折磨人吗?漫长的锁链难道不是超过了人的耐力吗?谁会责备西绪福斯和冉阿让,如果他们说:"受够了!"
物质的服从是被磨擦所限制的;难道灵魂的服从没有一个限度?如果永恒的运转是不存在的,是否能要求永久的忠诚呢?
第一步不算什么,最后一步才是艰巨的。商马第事件和珂赛特的婚姻及其后果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和再进牢房和变得一无所有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
啊!要走的这第一步,你是多么暗淡呀!第二步,你是多么黑暗呀!
这一次怎么能不把头掉过去呢?
殉难者有高尚的品德,一种腐蚀性的高尚。这是一种使人圣化的磨难。开始时还能忍受,坐了烧红了的铁宝座,把红铁冠戴在头上,接过火红的铁地球,拿着火红的权杖,还要穿上火焰的外套,悲惨的肉身难道一刻也不能反抗,难道永远没有拒绝肉刑的时候?
最后冉阿让在失望中安静了。
他衡量,默想,他考虑着这个在轮番起落的光明和黑暗的神秘天平。
让这两个前途无限光明的孩子来承担他的徒刑,或是他自己来完成他那无可救药的沉沦。一边是牺牲珂赛特,另一边是牺牲自己。
他作了什么结论?采取了什么决定?他内心对这永不变化的命运的审问,最终将如何作答?他决定打开哪一扇门?他决定关掉并封闭生命中的哪一边?处在四周被深不可测的悬崖围困之中,他的选择是什么?他接受哪一条末路?他向这些深渊中的哪一条点头表示同意?
他经过了一整夜的头晕目眩的苦思。
他用同样的姿势呆到天明,在床上,上身扑在两膝上,被巨大的命运所压服,也许被压垮了,唉!他两拳紧握,两臂伸成直角,好象一个被钉在十字架上刚取下来的人,脸朝地被扔在那里。他呆了十二个小时,一个隆冬漫漫长夜里的十二个小时,他冻得冰凉,但没有抬一下头,也没有说一句话。一动不动,就象死尸一样,这时,他的思潮在地下打滚又腾空,有时象七头蛇,有时象鹰鹫。他一动不动,象个死人;忽然他痉挛地颤抖起来,他贴在珂赛特衣服上的嘴又在吻这些衣服;这时人才看到他是活着的。
谁?人?既然冉阿让是一个人,并没有任何人在旁?
这是个在暗中的"人"。
一第七重环形天和第八层星宿天①
①二世纪时托勒密(Ptolémée)创立地心说,每个行星为一重天,最高的行星为七重天,八层为恒星天,此说后被哥白尼(Copernic)推翻。
婚礼的第二天是静悄悄的,大家尊重幸福的人,让他们单独在一起,也让他们稍迟一点起身。来访和祝贺的喧闹声稍后一点才会开始。二月十七日,中午稍过,当巴斯克臂下夹着抹布和鸡毛掸,正忙着打扫"他的候客室"时,他听见轻轻的敲门声。没有按门铃,在当天这样做是知趣的。巴斯克打开门,见到割风先生。他把他引进客厅,那里东西都零乱地堆放着,就象是咋晚快乐节日后的战场。
"天哪,先生,"巴斯克注意到了,"我们都起迟了。"
"你的主人起床了没有?"冉阿让问。
"先生的手好了没有?"巴斯克回答。
"好些了,你的主人起床了吗?"
"哪一位?老的还是新的?"
"彭眉胥先生。"
"男爵先生?"巴斯克站直了身子说。
身为男爵主要是在他仆人的眼里,有些东西是属于他们的;哲学家称他们为沾头衔之光者,这一点使他们得意。马吕斯,我们顺便提一下,是共和国的战士,他已证实了这一点,现在则违反他的心愿成了男爵。家里曾为这个头衔发生过一次小小的革命;而现在却是吉诺曼先生坚持这点了,马吕斯倒满不在乎。不过彭眉胥上校曾留过话:"吾儿应承袭我的勋位。"马吕斯服从了。还有珂赛特,她已开始成为主妇,也很乐意做男爵夫人。
"男爵先生?"巴斯克又说,"我去看看。我去告诉他割风先生来了。"
"不,不要告诉他是我,告诉他有人要求和他个别谈话,不用说出姓名。"
"啊!"巴斯克说。
"我要使他感到出其不意。"
巴斯克又"啊"了一下。第二个"啊"是他对第一个"啊"的解释。
于是他走了出去。
冉阿让独自留在客厅里。
这个客厅,我们刚才说过,还是乱七八糟的。仔细去听时好象还能隐约听到婚礼的喧哗声。地板上有各种各样的从花环和头上掉下来的花朵。燃烧到头的蜡烛在水晶吊灯上增添了蜡制的钟乳石。没有一件木器摆在原来的地方。在几个角落里,三四把靠近的椅子围成一圈,好象有人还在继续谈天。总的情况看起来还是欢乐的。已过去了的节日,还留下了某种美感。这些都曾是快乐的。在拖乱了的椅子上,在开始枯萎的花朵中,在熄了的灯光下,大家曾想到过欢乐。继吊灯的光辉之后太阳兴高采烈地进入客厅。
几分钟过去了。冉阿让没有动,仍呆在巴斯克离去时的地方。他脸色惨白。他的眼睛因失眠陷进眼眶,几乎看不见了。他的黑色服装现出穿了过夜的皱纹,手肘处沾着呢子和垫单磨擦后起的白色绒毛。冉阿让望着脚边地板上太阳画出来的窗框。
门口发出了声音,他便抬头望。
马吕斯进来了,高昂着头,嘴上带着笑,脸上有着无法形容的光彩,满面春风,目光里充满了胜利的喜悦,原来他也没有睡觉。
"是您呀,父亲!"他看见冉阿让时这样叫道,"这个傻瓜巴斯克一副神秘的样子!您来得太早了,刚十二点半,珂赛特还在睡觉呢!"
马吕斯称割风先生"父亲"的意思是"无比的幸福"。我们知道,在他们之间一直存在着隔阂、冷淡和拘束,存在着要打碎的或融化的冰块。马吕斯陶醉的程度已使隔阂消失,冰雪融化,使他和珂赛特一样把割风先生当作父亲来看待了。
他继续说着,心中冒出说不完的话,这正是圣洁的极度欢乐所应有的表现:
"我真高兴见到您!您不知道昨天我们因您不在而感到多么遗憾!早安,父亲。您的手怎么样了?好些了,是吗?"
于是很满意他对自己作出的好的回答,他又继续说:
"我们俩一直在谈您。珂赛特非常爱您!您不要忘记这里有您的寝室。我们不再需要武人街了,我们真不再需要了。您当初怎么会去住在那样一条街上?它是有病的,愁眉苦脸的,丑陋不堪,一头还有一道栅栏,那里又冷,简直进不去。您来住在这里,今天就来。否则珂赛特要找您算账。我预先通知您,她是准备牵着我们大家的鼻子跟她走的。您看见您的寝室了,它紧挨着我们的房间,窗子向着花园;已经叫人把门上的锁修好了,床也铺好了,房间都整理好了,您只要来住就行了。珂赛特在您的床前放了一张乌德勒支丝绒的老圈手椅,她向它说:"你伸开两臂迎接他。"每年春天,在您窗前刺槐的花丛里会飞来一只黄莺。两个月以后您就能见到它了。它的巢在您的左边,而我们的窝则在您的右边。晚上它来歌唱,白天有珂赛特的语声。您的房间朝着正南方向。珂赛特会把您的书放在那里,您的《库克将军旅行记》,还有另一本旺古费写的旅行记,以及所有您的东西。我想,还有一只您所珍视的小提箱,我已给它选定了一个体面的角落。您得到了我外祖父的赞赏,您和他谈得来。我们将一起共同生活。您会打惠斯特纸牌吗?您会打惠斯特就更使外祖父喜出望外了。我到法院去的日子,您就带珂赛特去散步,让她搀着您的手臂,您知道,就和从前在卢森堡公园时一样。我们完全决定了要过得十分幸福。而您也来分享我们的幸福,听见吗?父亲?啊,您今天和我们一起进早餐吧?"
"先生,"冉阿让说,"我有一件事要告诉您。我过去是一个苦役犯。"
耳朵听到的尖音有一个对思想和耳朵都可以超过的限度。这几个字"我过去是一个苦役犯",从冉阿让口中出来,进入马吕斯的耳中,是超出了听到的可能。马吕斯听不见。他觉得有人向他说了话;但他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他呆住了。
此刻他才发现,和他说话的人神情骇人,他激动的心情使他直到目前才发现这可怕的惨白面色。
冉阿让解去吊着右手的黑领带,去掉包手的布,把大拇指露出来给马吕斯看。
"我手上什么伤也没有。"他说。
马吕斯看了看大拇指。
"我什么也不曾有过。"冉阿让又说。
手指上的确一点伤痕也没有。
冉阿让继续说:
"你们的婚礼我不到比较恰当,我尽量做到不在场,我假装受了伤,为了避免作假,避免在婚书上加上无效的东西,为了避免签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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