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瞑目

第3章


纱布几乎缠住了那人的半个脑袋,但从那挺出的鼻尖和那轮廓分明的嘴唇上,能看出这张脸的年轻和俊朗。陪着病人的是一个年轻姑娘,不算漂亮但挺文静,庆春进去的时候她正削了苹果一块一块用叉子叉了往病人的嘴里送呢。
   庆春也带去了一兜水果。
   她把水果放在床头的柜子上,同他们寒暄。她的身份及与病人的关系,那姑娘似乎已从医生那里知道,脸上自然堆满笑容,嘴上说着空洞而俗套的感谢的话。躺在床上的病人看不见她,不甚礼貌地沉默着。庆春坐在床边的小凳上,和他们聊天,她很想知道那男孩子的情况。
   “你在上大学二年级吗?”病人答:“啊。”姑娘替他补充道:“应该上三年级了,他这一病都快半年了。”“这病怎么得的?”“咳,给他们系里一个辅导员教师家里刷房子,他和另一个同学拿白灰打着玩儿,让白灰迷了眼,把角膜给烧坏了。”庆春看那男孩子只露了一半的脸,似乎看不出他是如此的顽皮,她问:“你在哪个大学呀?”“燕京大学。”还是女的替他回答。
   “他学什么专业呀?”她索性就问那女的。
   “法律。他是主修经济法、民法的。”“噢,那挺不错,搞这个现在挺热门的。”“是吗,其实他才不适合研究经济法呢,他没那个经济脑子,又不稳重,干什么事都冲动得不行。”“还年轻嘛,今年二十吧?”“快二十二了,他晚上了一年学,到国外探了一年亲。”“还有海外关系哪?”“他爸爸妈妈是搞科研的,都长期在国外。”“那你是他什么人呢?”“我是他朋友。”床上的病人一动不动地听着她们这样你一句我一句地当面议论自己,没有半点反应。庆春看着这张纱布脸,心里说不清是激动还是忧伤,那纱布里面就是新民的眼睛啊!她想,那双眼睛还会是那样沉稳,睿智、安详吗?坐了一会儿,彼此便没有更多的话。她起身告辞,对病人说了些好好保重早日康复之类的祝福,那男孩子依然无动于衷他说:“谢谢。”姑娘送她出来,为男孩的少言寡语做了抱歉和解释:“他刚和我吵完架,还赌气呢。真对不起啊,其实他真应该好好谢谢你,要不是你们捐了角膜,他还等呢。”庆春说:“那倒没什么。不过你跟他说,生这种病不能总生气,眼睛上的病,最怕上火。”她们在走廊上边说边慢慢往前走,姑娘说:“没办法,他就这脾气,这些年他父母一直在国外,没人管他。”庆春笑笑,说:“那你管管他。”姑娘很老实地说:“我可管不了,我一管,他就急。”庆春站下了,看看他们这一对,都还是孩子,挺有意思。她问:“你和他是同学吗?”姑娘摇头:“不是,我们两家算邻居吧。”“他没有兄弟姐妹吗?每天只有你一个人照顾他?”“他没有兄弟姐妹,他动手术那两天他妈从国外赶回来看了他一眼就又走了。现在只能是我一个人在这儿顶着。人没了眼睛,什么也干不了。他们系的那个辅导员卢老师倒是来过几次,每次给带点水果。罐头什么的。肖童是给他家刷房子迷的眼,他不来也说不过去。他动手术之前他们同学也来过几批,不过也就是陪他聊聊天。他们功课都挺紧的,也不能总请假出来呀。我在医院都几天几夜了,我也快顶不住了,他还冲我发脾气。”姑娘文文静静地发着牢骚,精神上却透着无怨无悔。庆春想了想,说:“这样吧,我晚上来替替你,你可以回去睡睡觉。”“哎呀那怎么行,这已经够谢谢你们的了,哪能再让你受这个累呀。”“没事。”庆春拿定主意,“这也算为了我爱人,为我自己吧,我也希望他早点睁开眼。”姑娘不知是理解了她这份心情还是确实顶不住了需要有人替换,又客气了两句便说了感谢的话,两人就这么说定了。
   那几天队里没怎么给庆春派工作。新民尸骨未寒,他们考虑到庆春的心情,所以想让她放松一段时间,而庆春却很想找点事做,来充实新民走后的空虚。她想,这也挺好,亲自去照顾一下病人,让新民的眼睛早点睁开,这对她自己,确实是一个安慰。
   下午她回家想睡觉,可睡不着。晚饭时她和父亲说了这个想法,父亲迟疑着没有表态。
   他的暧昧使庆春刚刚兴奋起来的情绪受到挫伤,她问父亲:“这样不好吗?”父亲低头往嘴里扒拉着米饭,半晌才说:“我倒是觉得,你呀,应该早点振作起来。人固有一死,更何况新民也算是死得其所,你总生活在怀念中,也不好。”庆春低头吃饭,没有回答,吃着吃着眼泪珠子啪哒啪哒地掉下来,这似乎更证实了父亲的担忧。父亲宏观微观地又说了许多道理,庆春心情烦乱,似听非听。到了晚上八点多钟,她依然如约去了医院。她和那位姑娘做了简短的交接,熟悉了一下周围环境,姑娘就千叮咛万嘱咐地走了,临走前又专门告诫庆春:“他要和你发脾气你千万别往心里去,啊!”庆春笑笑:“放心吧,我这么大了,哪儿能跟他一个小孩子生气啊。”姑娘走了。她告诉庆春她姓郑,叫郑文燕,一个非常非常大众化的名字,和她的相貌气质倒蛮相配。她的躺在床上的男朋友叫肖童,听上去不土不洋,可男可女,也不像是有什么特别的个性。
   欧庆春走回病房,病人仰面朝天躺着,纱布里那双眼睛不知是睁是闭。庆春在他身边坐下来,问:“吃水果吗,我给你削个苹果?”病人摇摇头:“不想吃。”“吃个梨?”“不想吃。”沉默了一会儿,庆春没话找话:“你叫肖童是吧?”“啊。”“我叫欧庆春,你叫我名字,或者叫我姐姐,都行。”肖童应声:“噢。”庆春仔细看了看这问病房,至少有二十米见方,日光灯照在雪白的墙上,既宁静又耀眼。
   靠床的墙上和天花板上,挂着吊着一些说不清是干什么用的医疗器械,窗户上拉起蓝色的窗帘,窗帘下摆着一只很大的双人沙发。总的来说,这是间挺阔气的病房。上次他们处里的马处长生病住院,庆春去看望过,也没有这间病房那么体面。
   “这眼角膜,是你捐的吗?”肖童突然主动问话,庆春连忙答道:“不,是我爱人捐的。”“你们挺有感情的吧?”这话问得既天真又老到,庆春没答,反问:“你说呢?”“肯定感情特别深,不然你也不会到这儿来陪我。”肖童的思维鲜明地带着青年学生惯有的咄咄逼人的率直和极端,话说得让庆春弄不清是舒服还是不舒服。她只好点点头,说:“啊,也许吧。”两人的对话稍做停息,肖童又主动问:“他们说你是个警察,是吗?”“没错,你对警察印象怎么样?”“不怎么样,我挺讨厌街上那批警察的,没什么文化,有点权就倍儿横。”庆春心中不悦,这本来是她感兴趣的话题,让他这么一说,几乎没法儿进行下去了。庆春想自己上大学的时候可不像他这么不会说话。
   “但我喜欢女警察!”肖童的这句话又使庆春心里笑了一下,“为什么?”“女的干警察,肯定有点本事。女人柔弱似水,警察凶悍如虎,两者为一,挺有意思的。
   女警察,女当兵的,女运动员,我都喜欢。”庆春觉得挺好笑:“那你女朋友呢,她是干什么的?”“你说文燕呀,”肖童嘴角带出一丝不屑,“她是在机关当文秘的。”从这短短的一两次接触中,庆春似乎已经能从文燕的身上感受到女人的那种多情,而从肖童的身上则体会到男人的无义。她想,现在的年轻大学生,都不讲什么感情,就更别提什么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了。
   又断断续续地聊了一会儿,肖童再也不出声儿了。庆春一看,这孩子已经睡熟。这么大一个小伙子睡熟时竟静若处子,这一刹那庆春觉得他挺可爱。
   早上,文燕不到七点就赶来了,她见了庆春就问:“没事吧,这一晚上他没使性子吧?”庆春听得出来,文燕的语气与其说是关心她,还不如说是替肖童担忧。她笑笑,说:“没有,他睡得挺早。”“你没睡会儿?没事,他睡你就睡。他要上厕所要喝水自然会叫你。”庆春不置可否地又笑笑,其实她晚上睡了一会儿。肖童只是早上吃早饭前让她牵着去了趟厕所,并没怎么麻烦她。早饭也是文燕带来自己照顾他吃的,文燕说医院里的饭太没味。
   庆春直接从医院到了单位,大家都在忙着,李春强和杜长发他们几个人还盯着那个贩毒的案子。供货的人跑了,线索基本上断掉了。他们只能围在从西洋楼里捉来的那个毒贩于审来审去。看来这人并不是什么大货色,只是个搞零售的小贩子。在审讯中他交待他的货源都是由那个穿西服的人供应的。他知道那人叫胡大庆,——居然他也姓胡!——四川人,三十多岁,干这行时间不短了。都说他原来也是一文不名,因为心黑手狠,这几年靠大毒枭“罗长腿”的势力发起来了,每次审讯回来,杜长发他们都要把这胡大庆的情况跟庆春汇报汇报。
   也许因为这是杀她未婚夫的仇人!“这小子,手里说不定有几条人命呢,整个儿一个亡命徒,活一大算一天的主儿。”杜长发的脚已经不瘸了。他抱着自己喝水的大玻璃瓶子,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他是从派出所刚刚调到刑警队来的,说话的腔调多少还带了些基层片警的味儿,“他出给那小子的货,要五佰块钱一克。按一般的行市,四号海洛因应该批四佰伍到四佰七十块钱一克,那小子不敢惹他,只能高价收。这圈子里的人,谁都怕胡大庆翻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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