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瞑目

第11章


   肖童过去在慕尼黑探亲的时候,曾有一位日本老头儿请他们一家吃过一次日本料理,所以对吃这种“和食”的规矩,他不算是白丁。他可以不用人教就把绿芥未用筷子熟练地在酱油盅里调匀,把“天妇萝”的萝卜泥倾入配好的料汁儿里搅开。连郁文涣都禁不住把眼睛斜过来,亦步亦趋地学着他的“法儿”吃。好在“塌塌米”也是改良的,虽然进屋照例要脱鞋,但用不着屈膝下跪。桌子下面挖了一个大坑,恰好能把双脚放进去。
   肖童最终之所以跟着郁文涣来了,基本上是为了“好玩儿”。他在医院里瞑目卧床那么多天,不知不觉萌生了许多顽童心理。如今乍一解放出来,对一切未曾体验过的事情都产生了兴趣。他想,不就是陪着吃吃饭吗,人家问什么答什么。反正有郁教授周旋着场面,他这个逢场作戏走过场的角色,没什么难演。
   他们进去的时候,那位叫欧阳天的老板和他的千金小姐已经在座:郁文涣一边弯腰脱鞋一边仰脸寒暄,首尾不能相顾。那位老板瘦而精干,穿着雪白硬挺的衬衣,袖口还扎着晶亮耀眼的袖扣。上好料子的西服随意地扔在“塌塌米”的竹席上,脖了上级古板地系着宽幅的领带,他言谈不多,笑容更少,而那位小姐大约二十多岁,同样不苟言笑,眉目虽端正,表情却阴鸷。
   说好听了算是个“冷美人”式的女子,只是肖童并不喜欢这种类型。
   坐在席子铺就的“塌塌米”上,脚伸进桌下的大坑,双方才正式彼此介绍,其实介绍都是由郁文涣来完成的。按礼节他先把肖童介绍给欧阳父女:“这是我们学校的研究生,学法律的。我教过他,所以知根知底,挺本分挺用功挺有才的……”接着他又介绍那位老板:“这就是欧阳老板,哎,你可不能叫老板,你得叫叔叔,咱们今天得论辈儿。”之后,依序轮到此时此刻的主角儿,“这是欧阳兰兰。兰兰,你管我也得叫叔叔啊。”欧阳兰兰微微一笑,并不多言。肖童飞快地偷看了她一眼,不料和她的视线撞个正着。
   那女孩儿真不知道害羞,眼睛正无所顾忌地看着他呢。
   这下倒印证了郁文涣事前的介绍。肖童想,看来这女孩儿对自己确实毫无“相亲”的意思,否则脸上不可能没有一点羞涩之态,目光不可能没有一点躲闪回避,她面无表情地对他直视,像看着一个同性或者路人,这也难怪,因为据郁文涣讲,她爸爸托人给她介绍过好几个对象,清一色的书香门第,结果见过之后都让她给“毙”了,肖童想,像这类的“见面”她不知已经是几番经历了。
   介绍完毕,喝着日本的绿茶,他感觉那父女俩的目光始终盯在自己的脸上。虽然他知道这对他来说不过是在完成着一项任务,但依然感到有点难堪。他甚至觉得在他们的目光中,有一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那目光不像是相女婿倒像是挑保姆。这使他的难堪几乎转而变成了一种愤怒。
   女孩儿的父亲开口问:“你多大了?”“我……二十三了。”“你不是研究生吗,怎么才二十二岁?”郁文涣连忙替他遮掩,“刚考上的,可不二十二岁,年轻有为呀。”肖童心里最怕的是他们问他的生肖属相,因为二十三岁该属什么,他完全没有常识。而女孩的父亲却只是在问郁文涣:“你原来不是说,他有二十七八岁了吗。”郁文涣硬着头皮装傻:“没有,没有,二十三岁,我一直说二十三岁。噢,兰兰今年多大了?”父亲替女儿说:“他们同岁。”郁文涣牵强地笑着:“那正合适,正合适嘛。”接下来郁文涣又要男女双方通报出生月份,肖童说自己五月生人,女孩的父亲说女孩是十月。郁文涣击掌道:“也合适,男的应该比女的大一点。”女孩儿的父亲并未理睬郁文涣,而是用一种过于严肃的态度继续盘问肖童:“你家里兄弟姐妹几个呀?”“就我一个。”郁文涣笑着插嘴:“他爸爸妈妈都是知识分子,所以计划生育搞得好。”“你父母是做什么的?”“搞金属材料研究的。”“在哪个单位呀?”“他们已经出国好几年了,他们和德国几个科学家共同搞了一个实验室。”“那么你以后也要去德国吗?”“也许要去吧,不过我得先上完大学。啊,得先读完研究生。”他无意间差点说漏了嘴,但女孩的父亲没有注意。
   这场“相亲”的气氛,与肖童事前的想象,大相径庭。女孩儿的父亲像是查户口一样,不断地对他的年龄和父母盘根问底。而女孩儿则一直看着他,像看一件东西那样直眉瞪眼,不加表情。这都使他感到很不舒服。虽然他只是替郁教授应付差事的一个角色,或者干脆说,是一个道具,但这一“晚上的境遇仍然使他觉得受了屈辱。他几乎有点后悔到这儿来充这份傻冒儿。他看着郁文涣和那女孩的父亲高谈阔论着什么项目开发,贷款担保之类的生意经,心里不免有些厌恶。后面上来的菜他赌气几乎没吃,并且除了简短回答一两句问话外,一直沉默到结束,以此来表现出应有的气节。
   女孩儿的父亲也没有再问他什么话,散席后双方很简单地分了手。他们没有要他留下电话和联系地址,也没有给他留下任何约定。郁文涣几杯清酒下肚,略有醉意,看不出眉高眼低地和女孩儿的父亲约了明天见,说明天再细谈。女孩儿的父亲很冷淡他说好吧。
   肖童没有回学校,他的被子床单都送去拆洗了,最快要第二天才能去取。他晚上一个人回了家。打开电视却没有心情看,直到熄灯上床他还对这一晚上的窝囊感到气愤。好在第二大早上他就把昨晚的坏心情忘得一干二净。他起得很早,按时赶到学校上了第一一节课。中午又势不可挡地吃了一大饭盒米饭外加两个好菜,因为昨天晚上他压根儿就没吃饱。
   下午上完了课,他和系里的同学在操场上踢球,郁文涣找他来了,站在操场边上向他招手。
   他跑到场边,笑着问他:“郁教授,你们那项目谈成了吧,你说应该怎么谢我?”郁文涣目光奇怪地看他,问:“你知道人家今天怎么跟我说吗?”肖童没正形地说:“知道,那女的说不成,我一点都不喜欢那小子,那小子不够魁梧,太没感觉了,他爸就说,郁经理,郁教授,这个既然不行那就麻烦你帮忙再找一个吧,今天晚上在……在香格里拉吧,再来一顿,哈哈哈!”郁文涣冷笑:“算你猜对一半,她爸爸是不喜欢你,他觉得你年龄太小,完全还是个孩子,照顾不了兰兰,可你猜不出来吧,这次兰兰倒是把假戏做成真的了,她说她觉得你行,她同意和你交朋友。为这事昨天晚上她和她爸爸已经吵了一架了。她爸爸坚决不同意,她呢,倒像是非你不嫁了。你说这事怎么闹成这样了,你要真和兰兰好了,她爸爸非得埋怨我不行!”这一席话说得肖童直愣神儿,他都搞不清郁文涣是开玩笑还是真的。他拦住他的话:“等等,等等,郁教授,她同意我还不同意呢,您饶了我吧,我这是替您完成任务去了。您可是跟我说好的,就一顿饭,吃完了各走各的。您可千万别给我招上那么多扯不干净的事儿!”郁文涣眨着眼,有苦难言地点头:“那是,那是。”郁文涣嘴上这么说,可是到晚上他还是跑到学校图书馆来找肖童。他把肖童叫出安静的阅览室,叫到楼道里没人的地方,说:“哎,这事还真麻烦,兰兰又找我了,非要你的电话号码不可,你说怎么办?”肖童心里有点烦:“你就说那天见了面我没看上她。”“那可不行,那女孩儿自尊心强得不行,你不干归不干,别拿话伤人家。”“那你说我没电话,这也是真的。我们宿舍里的电话特别不好打,打通了他们也不给叫。”郁文涣噢噢了两声,低头琢磨着什么,然后抬头说:“你有BP机吗,要不,你把BP机号码给她。”肖童倒确实有个汉显BP机,但他说:“没有啊,有我也不给她。”肖童说着返身就想走,郁文涣叫住他:“哎,你总得告诉我怎么跟人家回话呀。”肖童本想说这是你自己的事,与我何干,但毕竟要顾及郁文涣的师道尊严,他只好耐着心说:“不行的话,你就说我有朋友了。”“你开什么玩笑,有朋友了我还带你去见面。”“那你就说我有急事到外地去了,或者你就说我刚查出有甲肝、肺结核、羊痫疯。再不然你就说我犯事了,让公安局给拘起来了。随便你怎么说,啊,我不在乎!”郁文涣在他的脖颈子上拍了一下:“你这小子,送上门的好事你不要,活该。”郁文涣苦笑着走了。
   第二天晚上,肖童晚饭后照例去图书馆看书,刚坐下没一会儿,一个同学过来在他耳边说:“肖童,外面有人找。”“谁呀?”“是个女的。”“女的?”肖童疑疑惑惑地走出阅览室。在图书馆的大门口,他看见了一位身穿警服长身玉立的漂亮的女民警,他不禁有点纳闷,这是找我的吗?但女民警一开口,他马上知道她是谁了。
   女民警说:“你不认识我了?”“啊!你是欧庆春,对吧!”一听她这熟悉的声音他心里快乐极了。他热情地领她走下图书馆的台阶,却不知要带她到哪儿去。“我还以为我犯什么错误了呢,你穿这身‘官衣’来吓了我一跳。”“没打扰你看书吧?”“没有没有,书看多了人就呆了。”他们顺着校园里幽静的小路走,庆春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书是一个学生命运的梯子。我上大学那会儿,最不喜欢晚上看书的时候被人打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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