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瞑目

第45章


卢林东说:“那大在夜总会的情况,她也跟我说了。按那种情况,学校对你的处分确实有些重了。我过两大找找校保卫处,找找系总支,反映反映这个情况。看能不能撤销处分或者改一下,改个记过,警告什么的。你当时毕竟也喝醉了,在解救文燕时也没掌握好分寸,所以处分还是要有。让公安局拘过的都得给处分。如果处分改不了,……我估计很困难,那就争取不进档案,或者让他们答应在你毕业离校的时候从档案里给撤出来。这样对你以后工作就不会有影响了。不过,这件事对你在燕大解决组织问题,难度就大了。你说你喝那些酒干什么,我记得你从来就是烟酒不沾的嘛。
   哎,你再多铲两锹。”肖童铲满了筐。他们一前一后用扁担穿了抬起来。筐很重,他的体力已明显不如卢林东。
   他集中全力扛住扁担,根本顾不上对卢林东的话做出解释或者感谢的反应。卢林东似乎也没在意,路上有节奏地颠着扁担,说:“文燕对你,还是很有感情的。她当时也醉了。事后清醒过来,也很后悔。她昨天在我那儿,说说就哭,说说就哭。后悔当时不该那样报复你。她觉得你被公安局拘了,还有你的处分,全是为了她,她挺感动的。她昨天说了,只要你改了,和那女的断了,别再去那种地方,她还是愿意回到你身边的。她其实还是喜欢你。”见他没有表态,卢林东很懂技巧地换了一个话题,又和他谈了谈最近的课程,以及系里以后要组织的足球队,以及以前的那场演讲比赛。他说那天我都蒙了,你在台上那样子,谁能想得到啊,简直把咱们系的脸都丢尽了!不过后来大家也明白了你当时的心情。
   好不容易盼到劳动结束,肖童精疲力尽坐在地上不想起来,卢林东拖了他去冲澡。冲完澡,两人分手的时候,卢林东正经地问道:“哎,我说了半天,你总得给我个态度,回头我跟文燕,怎么说呀?”肖童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他说:“卢老师,我谢谢你。你跟文燕说,我现在这个样子,已经不值得她爱了。她以前对我的好,我心里记着。下辈子我当牛当马报答她。今生今世,你就替我求求她,让她放了我吧。”卢林东怔怔地看着他,先是带着些火气地说:“那阔妞的宝马740就有那么大吸引力?”看看肖童的脸色,又住了口,思索一下,说:“这样吧,文燕那边,我先不跟她去说,你也再考虑考虑。你情绪不好,咱们今天就谈到这儿,好吧。”和卢林东分了手,肖童连宿舍都没回就走出校门,骑车子回家来了。他记不清储蓄所是五点关门还是开到晚上七点。他想如果能取出钱来他今天晚上就去一趟中关村。
   到了家。开门时他觉得门锁有些异样,钥匙在锁眼里仿佛轻松得只是空转。他推开门,屋里的景象令他目瞪口呆。他的家像是刚刚被盗匪洗劫过,所有的抽屉,柜子都被拉开,东西扔得满地都是,电视机和录相机,冰箱以及一切值钱的家具都被砸毁。撬开的抽屉里,几张存折不翼而飞。他震惊地站在浩劫之后的屋子里,欲哭无泪。
   他呼了庆春的BP机。
   半小时后,警察赶到了。进行现场勘查的人挤满了屋子。欧庆春和李春强也来了,表情严肃地把他叫到里屋谈话。看着屋里进进出出的警察,肖童心里已经麻木。
   李春强问:“你最近惹了什么人吗?”他低头不说话。
   李春强说:“这不像是纯粹以窃取财物为目的犯罪,做案人显然带有泄愤报复的心态。
   除了存折之外,值钱的东西他并不带走,而是毁了,砸了。你肯定是得罪了什么人了。你过去有仇人吗?”肖童仍是低头不答。
   庆春开口:“是不是,在夜总会让你打的那个人?”隔了一下,又问:“是文燕?她不会那么没理智吧。”肖童心里知道是谁,从一打开家门他心里就知道是谁。他对欧阳兰兰说过他有钱,他砸锅卖铁也不求她。所以她就叫他顷刻间一贫如洗!李春强的手持电话响起来,他接了,大声地:“啊啊,好好,知道啦。”说了几句,便挂掉了。他对庆春说:“是杜长发来的。银行查了,存折里的钱下午全被提取了,是用本人户口本提取的。”是的,钱是用父母的名义存的。肖童以前要取的话,就用户口本证明一下,户口本和存折是锁在同一个抽屉里的。
   这究竟是谁干的,他们一再启发他参与分析,但他不能说出来。他一说出来庆春就会知道他吸毒!他不愿想象当庆春知道他吸毒之后会怎样看他。尽管虚无飘渺,但她在他的心里,无论如何仍然是一个最难割舍的梦想。
   肖童被盗洗一空的事,再次成为班里的新闻。团支部和团总支还借此发动了援助活动,为他募捐救急的生活费用。也许是他这一段实在祸不单行的缘故,系里有不少同学都参加了这一献爱心的义举,可谓同情之心人人皆有。在卢林东代表团总支把总共一千三百多块钱郑重其事地交到肖童手上的当天,他就去了中关村。
   中关村的傍晚是最富市井味儿的。街上各色行人川流如潮,街边的小摊小店也都开张迎客。车声人声汇成一片,使人耳朵里充塞着无休无止的厚厚的嘈杂。在烤羊肉串的炭火和汽车的尾气不断掺入秋天黄昏的余热之后,大大小小的街巷里便弥漫着一种成份复杂的怪味。
   这怪味使这里有点不那么像北京。
   肖童揣了那笔充满了爱心和同情心的捐款,神形诡秘地穿街过巷。如同藏匿了多日的逃犯突然抛头露面那样仓皇紧张。他混迹在这半城半乡的嘈杂和鱼龙混杂的人流中,看每个迎面来者都不无可疑。那些浪荡街头,衣冠不整,交头接耳的人,个个都像怀里揣了白粉的毒贩。他冲他们看。他们也冲他看。没人上来搭话,似乎彼此都在用目光试探。他几次想上前主动开口:“有粉子吗?”——经历过这种遭遇的同学就是这么学舌的——但始终不敢。
   天黑后他终于碰上了一个主动开口的人,确实是这种问法:“要粉子吗?”那人的模样像是个新疆人,一张胡子拉茬的面孔天生一副盗贼的造型,但开口的语气却颇为善良。肖童在那一刻,所有的渴望全被恐惧魔住,他心惊肉跳地答道:“有,有吗?”“有啊,你要什么样儿的?”“啊,我也不知道,都有什么样儿的呀?”那新疆人只消这两个回合,便可看出他的行道还浅。拍拍他的肩膀努努嘴,“走,咱们到那边去谈。”他跟着他走,走进一条僻静的小巷,在一个肮脏的厕所边上,那人站下了,问:“你要多少?”“多少钱……怎么卖呀?”“五佰块钱一包,很纯的。”肖童拿不定主意:“一包有多少,能用多久?”“能用很长很长时间。”那人龇着残缺不全的黄牙笑道:“小兄弟,是刚刚吸上的吧?”肖童没说话。那人的形象和口音让他恶心,因此不想再多纠缠,他说:“给我两包吧,能便宜点吗?”那人从一只破烂的黑皮包里拿出两个小纸包,说:“小兄弟,我是从别人那里四百六十元一包买出来的,你总得让我也挣个坐车子的钱吧。你要不要,要就拿钱来,不要就算了。
   不要啰啰嗦嗦!”肖童递上了钱,新疆人又把小纸包放回去,把钱数齐了,收好,才又取出纸包交给他,然后连声再见都没说,一转脸,拐到巷子外面走没了。
   肖童揣了东西,偷眼环顾左右,心怦怦跳着离开了中关村,几乎连弯儿都没拐地直接回了家。
   家里的门上,临时换了把挂锁。他打开灯,穿过那些尚未收拾的残破家具,走进里屋。
   打开其中的一个纸包,从厨房找来一只可乐瓶的瓶盖,从纸包里倒了一些白粉在那铝制的瓶盖里,然后用筷子夹着,用打火机在下面烧。烧出一些哗哗剥剥的青烟来,他一缕不漏地吸进鼻子里。这是他在电视里见过的方法。
   那一晚上他间隔很短连吸了两次,才觉得稍微舒服了些。到后来他才懂,他这第一次在街上买得的白粉,不过是少量的海洛因和大量的面粉掺合而成的次品。值不到二百块钱。而那毒贩子却几乎骗光了他得到的全部捐献。
   他靠那两包被大大稀释了的白粉只坚持了三四天,就又回到了痛不欲生的边缘。每天不但要和毒瘾做殊死搏斗,还要竭力躲避人们的注视。他只能藏在厕所,树林,和一切无人可及的肮脏角落里,忍受着涕泪交加,四肢奇痒,甚至万虫啮心的疼痛。每天晚上,他都不在宿舍里留宿,而是一个人回到残破不堪的家里,躺在床上独自呻吟。他害怕见人,害怕别人问他为何消瘦,为何苍白,为何总睡不醒,为何不去踢球。他每天苦思冥想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怎么可以弄到点钱,然后去中关村!一不会偷二不敢抢,他就开始借钱,第一个借钱的对象是郁文涣,他对郁文涣说该买食堂的饭票了,求他帮忙给垫一垫。郁文涣很不情愿地拿出了叁佰块钱,说:“我这是救急不救穷,你要是真的缺钱花,就到我这儿来打个课余工。我们公司的那美食城快开业了,反正缺人。”他敷衍地点点头,揣了钱就走。此时的郁文涣早没有了为人师表的斯文气,完全是一脸商人的味道。他办的那个酒楼也是靠欧阳天的投资入股,肖童就是没钱上吊也不会去那里打工的。
   叁佰元不算多,但至少可以让他安静两天。如果说他骗郁文涣的钱还多少有些报复心态的话,——是他把他带上欧阳兰兰的贼船的,——那么后来他借卢林东的钱,借同学的钱,借一切可以借钱给他的人的钱,十块二十块都借的时候,已经完全是一种无法控制的堕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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