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瞑目

第62章


   肖童做贼似地把目光回避开。父亲说:“是啊,你现在交女朋友,年龄也小了一点,更何况你现在还有这个病。这个病要想去根儿不容易,需要漫长的时间和坚强的毅力,你必须全力以赴。这个阶段谈恋爱,会分散你的精力的。再说,你这病能不能彻底去根儿,你究竟有多大决心和毅力,也还不好说。你这病没治好之前,就找女朋友,对人家女方也不负责任啊。
   万一你好不了啦,那不也是害了人家吗。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肖童低着头,心乱如麻地听着,嘴里含含糊糊地附和着:“是,是。”好在庆春的父亲站起来,说了句:“咱们做饭吧。”他才如释重负。
   在帮庆春父亲做饭时,肖童竭力表现得既听话又勤快,但没有了以往的活跃;也不敢放开闲聊了,厨房内外因此显得有些枯燥和沉寂。甚至,还有一丝紧张,他们烧了鸡爪子和五花肉,做了凉菜,包了饺子。饺子用了两种馅,猪肉韭菜的和猪肉茴香的。父亲说他爱吃茴香的那个味儿,肖童说他也爱吃,父亲说现在的速冻水饺一点味儿都没有完全不是那种感觉,肖童说没错,饺子还是自家包的好吃。
   饺子包完,用干净报纸垫着,摆了一片,父亲对肖童说,大蒜没了你去买点吧,吃饺子不能没有蒜。肖童麻利地答应着,套上外衣便出门去了。父亲在他身后又喊了一句:你再带几瓶啤酒来!他下了楼。天色渐晚,楼群拱立在夕阳残照之下,投出一个个红中带紫的巨大阴影。而迎着晚霞的一切景物,都显得格外娇嫩。肖童此时的心境,被这娇嫩而斑斓的色彩所感动,觉得生活毕竟是那么美好,但同时又顾影自怜,无尽的伤感。他想,就因为“只是近黄昏”,所以夕阳中才自然就有一种挥赶不去的伤感。他过去是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的青春年华就会有这种夕阳心态,看见一抹彩霞也会激起对人生的留恋。
   如果这时他不是看见了李春强,他也许会以为自己已经失去了少年的好胜。忌妒和激烈。
   李春强的吉普车触目地停在路边,他和欧庆春正站在车边娓娓交谈。他手里拿了一束成熟的玫瑰。笑着把它递给庆春。庆春也笑着,不知说了些什么,竟伸手接了那束玫瑰。肖童看在眼里,妒火中烧。他恨透了李春强!也恨庆春。他挺胸抬头,从他们身边凶狠地走过,不发一言只用脸色示威。他们看见他了。庆春问肖童你干什么去?他还是怒目不言,昂首走去。
   他听见庆春叫他,又听见李春强问庆春:“是你叫他来的吗?”庆春没有回答。肖童能感觉到她从身后追了上来。这时又听见李春强在叫:“庆春!”肖童回头看了一眼,李春强面目平静地喊她。庆春张皇反顾,却没有停下脚步,依然向自己追了过来。
   肖童大步走。拐出楼群,庆春追上来,气喘吁吁地问:“你这是干什么,发什么脾气!”肖童不答,只顾走。庆春拽了他一下,委屈地喊道:“你这是干什么!”肖童说:“他干吗总缠着你!他明明知道我和你的关系,干吗还缠着你!他还是不是人民警察,还讲不讲三大纪律八项注音!”庆春哭笑不得:“他开车送我回来,怎么不行?”“他干吗送你花,你干吗要他的花?”“这过节嘛,同志之间表示一下,有什么不行!”“圣诞节都是送‘一品红’,他干吗送这个花,谁不知道玫瑰花是干吗的!”庆春也板起脸来,“我跟你现在是什么关系?别人怎么就不能送花给我?过圣诞该送什么花,有几个中国人搞得清楚,你这样发脾气也太过分了吧!”肖童心里受到极大打击,他哆嗦着说:“他不懂,可你懂,你可以不要!”庆春毫不相让地说:“我们在一个屋里上班,我不想驳人家面子扫人家的兴,这不是我为人处事的原则。你不要事事干涉我好不好。如果有你过去认识的女孩子给你送这个,我不会当成了不得的大事。”庆春说完这句,便扔下他返身走了,肖童站在路边,傻傻地发呆。他想起文燕放在他家门前的玫瑰,哑然无话。
   他精神恍惚地买了蒜,忘了买啤酒就往回走。回到家看见庆春为刚才的事还在闷闷不乐,他便趁她父亲不在眼前的功夫,向她表示了歉意。他说你还生气哪,是我不好,我心眼儿小,你心眼儿大点儿不就行了。
   庆春的脸色松了下来,说:“肖童我是怕伤你自尊心不利于你养病,要不然我早跟你急了。我跟李春强同学同事,都七八年了,我跟你才几天?我刚觉得你不错你就这么不讲理,你别让我那么失望行不行。”肖童低头不语,庆春笑了,说:“也不知道你这算是可爱,还是可气!”父亲端着凉菜到这边屋里来了。招呼他们摆桌子准备吃饭。他说你们知道吗,今天是西方的圣诞节,相当于咱们国家的春节。我当初和你妈结婚的时候不懂,要懂的话就不选这个日子了。肖童和庆春装做意外地说,那太巧了,今天这顿饺子还吃对了,咱们是洋节中吃。
   席间没有酒,他们用饮料碰杯,互相说了祝愿的话。肖童和庆春先是一同祝老头儿身体健康,精神愉快。然后老头儿祝肖童坚持把大学的课程读完,争取自己把学历考下来,肖童极尽讨好地笑着,说谢谢伯伯。老头儿又祝庆春,祝她思想越来越成熟,别什么事都还像小孩子似的心血来潮。庆春和父亲碰了杯,呷了一口,什么都没说。
   肖童端起杯,说:“庆春我祝你……”老头儿打断,“你比她小,别总是直呼其名,你管她应该叫姐姐。我说你们现在年轻人知识多了,礼貌倒少了,这样可不好。”肖童看着庆春,好半天才叫出一声:“姐姐,我祝你,祝你永远永远,都幸福!”庆春和他碰了杯,四目相视,她说:“祝你永远像现在这么有毅力,有热情,永远这么单纯,诚实。”她祝完,自己先喝了一口,又说:“祝你别忘了给我的保证。”庆春的这几句祝福,像尖锐的钉子,一根根钉进肖童的心里。他强撑笑脸,将杯中的饮料一饮而尽,说:“这几句话,我会永远记着。”接下来开始吃菜,边吃边聊。一如肖童希望的那样,聊得都是些山高水远无关紧要的话题。从NBA说到甲A,从最惠国待遇说到巴以关系,还说到香港回归后到香港去照样那么难。父亲说可以跟旅行社组织的旅游团去,除了香港还有新。马。泰,都可以去,现在很方便。庆春说,可是钱呢,新。马。泰。港转一圈一个人就得上万,再说出去总不能连个纪念品都不买吧,这又是一笔钱。
   父亲说:“你们还年轻,今后总有机会出国转转,我这岁数,也不想了,我一个人也不愿意去。”庆春说:“我陪你去。”父亲摇头:“花两万块钱,就为看几天新鲜,我思想还没解放到这一步呢。”肖童说:“我以后拼命挣钱,一定要让伯伯和庆春出一趟国。我陪你们一块儿去。”父亲说:“等你挣够了钱,我也老得走不动了。”肖童说:“我过些天就出去找工作,多苦多累多脏的事,我都能干。干它三年,我不信挣不出几万块钱来。到时候我一定让伯伯出去!”庆春嗤之以鼻,“那么多下岗待业的人还找不着这么高工资的工作呢,你别干什么都想入非非。”父亲说:“肖童有这份心,我们领了。肖童也是该找份工作了。我不指着你挣钱让伯伯和姐姐出国,我只要看到你自食其力,正正常常地生活,那就不容易,就是好样的。”肖童想再说两句表决心的话,但他收住了。因为他突然觉得身上有些发紧,他想幸亏带了烟了。他说你们慢慢喝,我去煮饺子。但他还没起身,庆春的父亲已经站起来,说我去,你煮非把两种馅弄混了不可。
   父亲说着起身去了。庆春见父亲走了,凑近了和肖童说话。可这时肖童耳朵里嗡嗡作响,他忽而清楚忽而糊涂地听见她在和他商量给他找什么工作的事。他强打精神应付着,随口说了些什么话自己也不清楚。
   他一直熬到庆春的父亲端着饺子回来了,才说要去那边方便一下。老头儿说,你先趁热吃一口看熟了没有。他拿着筷子伸进盘里,手颤抖得屡夹不中,头上的汗珠子像水一样地淌下来,呼吸也有些控制不住地粗重和急促起来。他已经顾不得庆春和她父亲面面相觑的怀疑的目光,他好像憋不住尿似地扔了筷子,胡乱说了句“我去方便一下”便匆忙起座,向门外走去。庆春和父亲都没有应声,他身后的屋里留下一片死一样的沉寂。
   他进了庆春父亲的单元门,冲进厕所,反插了门,手忙脚乱掏出身上藏着的那支烟,却想起没有带火。他又拉开门冲出厕所,冲到房间里,东翻西找,终于在床头柜上找到一盒火柴。他连打了两根都断掉,当他终于打着第三根时,他无可逃避地看见了庆春和她的父亲出现在房间的门口,目光惊恐而绝望地注视着他。他面色惨白,浑身颤抖,尽管自尊心在生理痛苦面前突然崩溃,但心里还能被无地自容的感觉强烈地刺痛。他的手已经不听使唤,不能自主地当着他们的面,点燃了那根粗大的烟,不顾羞耻地大口大口地抽起来。他的泪水也大颗大颗地滚下脸庞,落在地上。这时天地间仿佛绝了声音,一切都幻化为乌有,他轻飘飘地随欲而走,只依稀听见纸箱里传来小黑尖锐的哭声。
   那天晚上肖童不知怎么就梦见了他的学校。梦中的校园比现实中显得鲜艳多了。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新染了五彩的颜色,如夏天里的公园那般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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