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君已是二十年

第6章


  
   那一年,我没有如期去省城上学。而是固执的要求留级,来年再考。父母不理解的问了千遍百遍为什么,我从来都只以“明年考个更好的,反正我年龄还小”作为理由。我的坚持再次赢了父母,或者他们也想我上个更好的大学光宗耀祖。我重新走进高中三年级的教室,开始了更加刻苦的学习。
    2000夏季,我收到了天津那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第一次觉得我和展翔的距离是那么近,触手可及。我坐在房间最大的那面镜子前,梳理自己的长发,看镜子中那张青春洋溢的脸。对着镜子说:“展翔,我长大了。我等着你。”
  
   8月底,一封来自安徽的信。带来的是一个令人难过的消息。我的表弟,已经四岁的凌宵,坠入用于农田灌溉的机井里,死了。这个悲伤的消息,令所有人都震惊了,落泪了。奶奶哭到昏迷,一度卧床不起。那个她只在照片上见过的外孙,还没有来得及喊她一声“姥姥”,就离开了。
  
   死亡,是多么让人无可奈何的事情。我甚至想象得出,大姑的伤悲。没有了凌霄,她该如何活下去?
  
   后来证明我低估了中国传统妇女的坚韧与承受苦难的能力。是啊,生活,总还是要继续的。
  
   9月入学,新生报到,认识教室、老师同学和学校的建筑,接着军训,与舍友们骄傲着悉尼奥运会中国队的成绩。需要熟悉的东西太多太多,但我从未忘记寻找他的身影。可是,就像不曾有过这样一个人,就像他从未在此生活过,这里,我找不到任何关于他的踪迹。
    我时常会坐在人群稀少的地方,一坐便是许久。什么都不做,只是把旧日细微的往事翻来覆去想个不停。想与他在一起的每一天,想他给予我的那些好,想着小小的女孩在草垛旁等他归来的情形,想伏在他背上翻山越岭的踏实感觉。想那枚被挂在他脖子上的“乾隆通宝”的铜钱。总是在不经意间碰触到我脖子上挂的铜钱而陷入漫无边际的思念之中。我时常发呆,成天就在这发呆中游荡。
  
   一个学期过去了,两个学期过去了。第一学年就这样过去了,我却从未曾见过他,也从未曾听到过有人谈论他,我知道我是不会主动去询问的。我相信他在等着我,等到我真的长大的那一天,他会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他说过,等我长大了,他会来找我。在夏季法国梧桐的低吟下,在秋日落叶翻飞的舞蹈中,在冬天呵气成霜的孤单里,在乍暖还寒春意料峭的街头,我咬紧牙关,不把心事外露。可是在我心里却产生了一个钢铁般的意志。我一心一意只想着一件事:等待。
  
   大学生活的五彩缤纷多少分散了一些对他执着的思念。略显轻松的功课让我开始找回本性中的那份开朗与外向,成为学生会的宣传部长,青年志愿者,去参加义务活动,为某个家境贫困的同学急需用钱而上街募捐,学习古筝,写一些随笔发表在校报上,激扬文字,意气风发。做着一个双十年华的女儿家可以做的一切。走在路上也会有年轻人扭过头来看我了,但始终没有恋爱。
日子就这样轻轻的过着,滑过我的19岁,再走过我的20岁。2002年的夏季,爷爷接到安徽的电话。是一个让人欢乐开怀的消息。感谢上苍,我的大姑,那个多苦多难命运多舛已经年过四十的女人,生了一对龙凤双胞胎。取名叫展飞扬、展绕月。听到这对名字,我知道,只能是他了。除了他,还有谁有这般诗意雅致的情怀,来命名大姑生命的延续。
  
   大三的下学期,为了策划一个班级活动,我埋头在学生会工作室找寻以往的资料时,找到一本旧的学校宣传用的小册子。在师资简介那几页中,我意外的发现了那个魂牵梦萦刻骨铭心的人:展翔。当时心跳仿佛少了半拍,不敢相信地看着下面的简介,我清楚了,那是他。可是,他在我入学的那一年,就已经离开了。那个晚上我没有睡觉。第二天,照常积极的筹备着班级活动所需的一切。
  
   展翔,我曾经无数次的幻想,在这所学校遇见你的情形。
   我曾无数次的告诉自己,要一切优秀,要健康成长,让你为我骄傲。
   我甚至想过,如果哪天我生病了,写了请假条而又有幸被你发现,你是否还会像多年前喂我吃菱角般细心照料我。
   让你的目光以某种亲昵的神气拥抱着我,而我却噘着嘴,以只有天真烂漫、还没长大成人的女孩子才有的神气,拒绝吃下你端过来的粥。
   撒娇般的让你说出一些哄我高兴的言语。
   可是,当这些皆已成空,当你消失在这所校园里,当经过千百个日日夜夜集聚的相思迸涌开来。我,是真的哭了。
9.
   2003年,中国的很多人戴上了口罩,是举国皆慌的一年,只为一个原因:非典。
  
   当时间走进2004年,全国各地都在认真做好防治“非典”再次爆发的工作,我也已经22岁,即将毕业。最后一个学期已经没有什么课程,看着身边的同学焦急忙碌的到处投简历、找工作,借衣服参加面试,我却像个没事人一样地泡在图书室,或者干脆整天整天的在街上晃荡,在五大道萧索的法国梧桐下发呆。
  
   不得不离校的时候,我去了大姑家,安徽省颍上县的那个村庄。但却没有让大姑见到我,我只是远远的坐在池塘边上望着大姑的家门。我看到两个小孩子在院子里嬉戏。那该是叫我姐姐的飞扬、绕月。也看到大姑和姑父。没有展翔。我应该想到的,他说过他不会在这里的。
再然后,我来到了南方,在一个以伟人名字命名的南方城市找了一份工作,开始平静的生活。半年后调休,回学校转人事档案,在办公室听到两个老师议论,说展翔现在出去混得更好了,刚刚把停职办成了退职。听到这句话,我的手在发抖,自己的名字写得歪七扭八。终于办好了,我在整个校园找寻他的身影,没有。问过传达室的校工,他说展老师走了一会儿了。我抬起头,看天,用力的呼吸着这个生活了差不多四年的城市的空气。只因在这一刻,他曾来过,他和我在同一个城市里,呼吸着同一方空气。
  
   去机场,换登机牌,进入候机大厅,为时尚早,我随意的走来走去。在一队国际航班的队伍里,我看到了他,我的叔叔展翔。虽然许久不见,但那是刻入骨髓的熟稔啊!他左手握着一些纸张,随着人群,走到玻璃门的那一边。
  
   我定在那里,头脑空白。
混乱的思绪已经记不起自己是如何登上了飞机,不知道是如何找到座位坐下的。
  
   心中不停的在想:他要离开中国。
  
   我不知道他去什么地方。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到我。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我。不知道他能否算出我已经长大了。什么都不知道,想到这些就心痛,眼泪扑嗽嗽的掉下来。空姐问我要喝点什么,我拼命的摇头,不敢出声,可眼泪越摇越多。邻座的男士帮我端来一杯果汁。再递过来一方手帕,擦去眼泪。他用很磁性的声音说:“看看外面,很美!”我侧过头,看外面。看云层像峰峦一样,翻滚,叠嶂。看太阳光照耀在飞机的翅膀上泛着奇异的光芒。真的很美。他伸出手:“我叫桑晨,很高兴认识你!”
  
   展翔,在那一刻,我终于体会到什么叫心痛,痛到无法呼吸。我在几千米的高空默念着你的名字,对你说一声,叔叔再见。
10.
   回到中山,正常的工作(我在一家日本独资的企业,电脑课的小职员),生活(单身的),就像所有二十多岁的女孩一样。我会把MP3挂在脖子里逛孙文西路步行街,或者行走在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这个城市很干净,绿化很多,很多道路两旁都种着繁茂的芒果树,还有成片的夹竹桃,以及碗口粗细的紫薇。因为要争创首批全国文明城市,所以道路两旁又添了常开不败的花儿。
  
   有时候会随便跳上一辆公车,坐到终点,再从终点坐到另一个终点,我喜欢坐在车上看窗外的风景。去詹园参观,一次又一次。在他们的意见薄上写下了很多乱七八糟似是而非的话,并且乐此不疲。
  
   我喜欢这个城市,它包容外来者,又最大程度的保留了本土文化。看着市政工程处做出来的“中山获国家级驰名商标展示”的建筑,会觉得自豪。
  
   还有一些时候,下班后就把自己困在房间。坐在地板上发呆,一动不动的可以坐几个小时。脑袋里一片空白,好像什么都没想,但又似乎想了很多事。我就在这平凡的工作与琐碎的生活中消遣着自己的青春年华。
但我并不封闭,相反的,身边的人都说我是开心果,是积极乐观、开朗自信的女孩。我也有特别好的朋友,可以交心的那种挚友。她们都是来自不同的地方的,有湖北的,有江西的,有河北的。她们在这个城市从事着一份还算体面的工作,是别人眼中的小白领。长假的日子里,亦会结伴出游。
  
   发了工资会寄给父母,每周都会打电话问候家人。到过年过节都会寄钱或物给大姑,飞扬绕月生日的时候也会买很贵的礼物。通过电话,那些亲人的生活都呈现在我的面前。只是,我最想了解的那个人,却从不被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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