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梦留痕

第75章


她知道他要什么,也许只是个毫无意义的答案。他那么聪明的人,他会不知道?而她,连这样的答案也不愿给他。她恍惚着摇头,只是摇头。
 
  林仕延不甘心:"说,他是谁的孩子?"
 
  刘燕瞪着他,莞尔一笑:"你猜?"
  林仕延咬牙切齿,胸腔里就像是腾起烈焰,噼里啪啦肆意焚烧着,五脏六腑都似要焚为灰烬。如果杀人不用偿命,如果此刻他手里有把枪,他一定会瞄准她。但是,他知道这世上还有比子弹更尖锐的武器,他凝视她半晌,嘴角忽地浮出一丝冷笑:"那你知道林维是谁杀死的吗?"
 
  刘燕惊得一跳,像是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瞳孔剧烈地收缩……就是那么一瞬间,她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的血,脸色白得像折皱的纸。她颤抖地张了张嘴,颤颤巍巍,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林仕延笑问:"你想知道是谁?"
 
  她哆嗦着点点头。
 
  林仕延学她的,莞尔一笑:"你猜?"
 
  "你的姓名。"
 
  "问我吗?"
 
  "难道我还在问别人?"
 
  "那你问我哪个名字,我有很多个名字呢。"
 
  "你最常用的。"
 
  "禽兽。"
 
  "你说什么?"
 
  "禽兽啊,我的朋友都这么叫我。"杜长风咧嘴一笑,笑得还真像个禽兽,在这么严肃的场合下,他居然还笑得出来。
 
  "啪"的一下,坐在最中间的雷组长放下手中的茶杯,两道浓眉拉起,目光像刀子似地剜向杜长风。恨不能将他的脑袋瓜子剖开,看看这家伙到底是正常人,还是个神经病。
 
  杜长风迎着他的目光,毫无畏惧。
 
  谈话一开始就陷入僵局。鉴定室内,静得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窗帘紧闭,灯光不是很亮,明明外面阳光明媚,非常和煦的小阳春,可是室内仿佛丝丝儿冒冷气,寒意沁骨。五个专程从北京飞来的精神病司法鉴定专家依次而坐,在他们背后的上方有一扇玻璃隔窗,室内看不到外面,但玻璃隔窗那边却可以清楚地望见里面。杜长风刚好是面对专家组坐着的,他脸上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哪怕是皱一下眉头,一声轻微的叹息,外面更多的专家都可以窥见得一清二楚。
 
  杜长风坐在一群正襟危坐的专家教授们面前,他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或者说,没有表情。他穿了件米色套头毛衫,配了条咖啡色的灯芯绒休闲裤,跷着腿,坐姿慵懒闲适。有一束灯光刚好自他头顶打下来,显出他眉目俊朗的模样,但仔细看,他的眼神深不可测,嘴角分明浮现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好像这是一件很好玩的事情。
  从外表上看,他的精神状况没有任何异样。风度翩翩,浑身上下散发着浓郁的艺术气息,这跟他的职业有关系,他被请进鉴定室之前的身份是某钢琴学校的校长,从事艺术教育工作。至于从鉴定室走出去后是什么身份,是疯子,还是正常人,有待专家组进一步研究论证。
 
  但,钢琴学校校长只是他的公众身份。
 
  他还有一个身份鲜为人知。
 
  你听说过Sam Lin吗?就是那个神秘的小提琴演奏家,以小提琴融合自然的声音闻名于世,他的音乐中常能听见流水声、鸟语声、风声和雨声,甚至是雷声。此人才华横溢,不仅小提琴演奏炉火纯青,还是著名的作曲家,曾经给多部知名电影作曲配乐。但因他极少公开亮相,从不登台演出,人们对他的了解仅限于他是华裔血统,九十年代回国,曾经留学日本,因给某部奥斯卡获奖电影配乐在海外成名。至于他的家庭背景、成长经历、婚否、年龄、现居地,各种各样的流言和猜测都有,但Sam Lin本人从未出面澄清或者解释。每有对外发言或媒体专访,都是通过唱片公司的经纪人,他本人从不接受采访。而他的唱片上也从未有过他的照片,于是连他是男是女至今都没有一个准确的定论,曾有不少人猜测他是个女性,取了个男性名字混淆视听。
 
  没错,杜长风就是Sam Lin,除了唱片公司,以及他身边最亲近的人,没有人知道他的这个身份。
 
  即便此刻他就出现你面前,你也不会认得他,哪怕你听过他的音乐,看过他配乐的电影。
 
  如果十七年前的鉴定结果没有被推翻的话,他还是个杀人犯、精神病患者……而如果翻案,那么他很有可能面临牢狱之灾,他又将失去自由,不过不是关在疯人院,而是直接关进监狱。所以从理论上讲,他应该拒绝承认自己伪装过精神病人,他应该说他就是一个精神病人,只不过现在已经痊愈了。
 
  另类的Sam Lin微微歪着头,双手抱臂,声情并茂地发表感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精神病学的声名在美国人的想象里达到了巅峰,精神病医院成了乌托邦式的丰碑,精神病医生则成了救世主。但是到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精神病医生和精神病院自身成了魔鬼,曾受训于布达佩斯的精神病学家托马斯·萨兹在其《精神病的秘密》一书中,声称精神疾病的说法不仅没有科学价值,而且有害于社会;米歇尔·福科的《疯癫与文明》一书则记录了精神病院的诞生,认为疯癫的现代概念就是一种实施控制的文化发明,于是疯子们被视为一种威胁,他们被隔离到了精神病院里,变得悄无声息;社会学家欧文·高夫曼的《疯人院》一书则将精神病院形容成建立在某种权力机制上的机构,在这种机制中病人被贬低,并非为了治愈疾病,而是为了维护精神病治疗专家的权利和威信……这些著作将精神病学和精神疾病视为在科学的面具掩盖之下的社会净化的工具,几乎没有诊断和治疗的价值。"
  "哦,NO,NO,请不要露出这种表情,因为这些话都不是我说的,是那部著名的奥斯卡获奖电影《飞越疯人院》的小说原著的序言,我只不过是借用了序言中开头的一段话,因为我也确信,精神病的存在根本就没有诊断和治疗的价值,精神病人的存在是为了维护精神病治疗专家的权利和威信。比如在座的各位,你们说我是疯子,我就是疯子,你们说我是伪装的,我就是伪装的,十七年前给我鉴定的是你们的同行,我倒很想知道,你们是否定他们呢,还是肯定他们?一个错误存在了十多年才被重新正视,你们不觉得很可笑吗?"
 
  "杜长风,听你的意思,你也觉得十多年前的那次司法鉴定是错误的?"雷组长很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话语中的关键字眼,"那我可不可以理解为,你承认当年鉴定时你不是精神病人?"
 
  杜长风冷笑:"我什么时候承认过自己是精神病人?你们给过我辩白的机会吗?现在官司要重审,你们又想起我了,把我拎回来重新鉴定,我说的话能改变得了你们的论证吗?你们是上帝?是神?"
 
  雷组长一点也不介意他语气中的嘲讽,反而眯起眼睛,微笑道:"那你的意思是十多年前的那桩案子,你伪装过精神病人,从而逃避了法律制裁?"
 
  "我没有这么说,我只是说我不是疯子。"
 
  "疯子从来不说自己是疯子。"
 
  "那就要看你们了,你们是专家,我是被鉴定者,你们认为我是疯子我能有什么办法?当然,如果你们认定我是疯子,估计你们也是疯人院出来的。"说着,杜长风仰起脸,目光如炬地盯着雷组长后面墙上的那道玻璃隔窗,"如果可以,我真想像《飞越疯人院》中的迈克·墨非那样,砸碎那块将他隔离在精神病院的玻璃,虽然名义上我是自由的,但我背负了十七年的精神病人的枷锁,而给我套上枷锁的,就是你们--"他咬牙切齿,一字一句大声吼了起来,"你们都是一群--疯子!"
 
  "杜长风!"雷组长拍案而起。
 
  "你看,你看,"杜长风指着衣冠楚楚的专家们,"疯子从来不承认自己是疯子,对吧?"杜长风以牙还牙,露出魔鬼似的笑容。
  可是在他的心里,泪水已经淌成了河。
 
  十七年,他囚在精神的牢笼里不得解脱,明明生活在阳光下,灵魂却在地狱里。他恨这些人,一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他们才是杀人犯,胡言乱语可以成为呈堂证供,信口雌黄也能把人打入地狱。十七年了,他被烙上精神病人的烙印,今生今世都洗刷不清。正像他刚才说的那样,他恨不得即刻就拿把椅子砸碎他面前的那块玻璃,他恨他们!
 
  一连数天,杜长风都在接受精神病司法鉴定,进展非常缓慢。他暂时被隔离,无法与外界联络。林仕延知道,这回谁也帮不了他了,一切只能看他的造化了。在家休养了几天,林仕延不得不打起精神去上班,结果一进电梯,就碰到了衣冠楚楚的林希,如果是往常,林仕延理都不会理他,但这次他放下了架子,跟儿子说:"给你妈准备棺材吧,她活不了了。"
 
  林希被好几个助理簇拥着,衣线笔挺,腕上金表熠熠闪光,一副贵胄公子的派头。事实上,现在集团上下都视他为未来接班人,走到哪里都是众星捧月,春风得意得很,但再得意在父亲面前他还是刻意收敛了一下,极有风度地跟父亲欠欠身子,嘴上却来了句:"你呢,要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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