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梦留痕

第85章


四嫂早上给她端早餐的时候,吓得惊叫。
 
  林仕延和林希先后上门看望刘燕。林希在母亲门前长跪不起,刘燕始终置之不理。
 
  除了林氏父子,每日都有施工队的工作人员上门劝说户主搬家,因为翠荷街全面拆迁已经持续了几个月,林家的这栋小楼成了名副其实的"孤岛"。周围一片废墟瓦砾,电线杆什么的都被推倒了,唯独小楼还在漫天的尘埃中艰难地守着最后一寸土地。
 
  "就是这了,总裁。"
  吕总管下了车,指着已成"孤岛"的小楼说。
 
  叶冠语茫然四顾,但见一片尘土飞扬,昔日破败的翠荷街已然是一片工地,除了那栋小楼,旧楼和平房都不见了踪影,推土机和吊车在残垣断壁间紧张地作业,现场一片忙碌。随处可见戴着黄色安全帽的施工人员和民工,项目经理和一干公司高层显然已得知董事长要来,大老远的就迎过来,他们以为叶冠语是来视察工地的,项目经理指着工地说:"工程进展一切顺利,就是那栋楼的户主死活不肯搬出去,我们做了几个月的工作都没用……"
 
  叶冠语踩过瓦砾,走向那栋孤独的小楼。项目经理欲跟过去,吕总管跟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止步,又对其他负责人说:"你们都忙自个的去吧,总裁也就随便看看,有事再叫你们。"
 
  众人这才作鸟兽散。
 
  小楼一楼大门紧闭,叶冠语敲门,里面传出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说了你们别来,没用的,我家夫人不搬。"
 
  紧随其后的吕总管发话了:"我们不是来劝你们搬家的,我们是你家夫人的老邻居,过来看望下夫人。"
 
  "吱呀"一声,门从里面被打开了。
 
  四嫂上下打量站在门口的叶冠语和吕总管:"你们是我家夫人的邻居?"
 
  "正是,你上去通报声吧,就说一个姓叶的老邻居来拜访她。"吕总管完全代替了叶冠语发言。
 
  四嫂迟疑着,终于还是上去通报了。不过片刻,她就下了楼,指了指里面:"你们进来吧,夫人有请。"
 
  吕总管看了下叶冠语:"总裁,我就在楼下等你吧。"
 
  叶冠语没有做声,自顾跨过门槛。四嫂将他往楼上引,木楼梯显然已年久失修,踩在上面吱呀直响。因为门窗都是关着的,屋内光线极暗,空气无法流通,从一楼到二楼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
 
  叶冠语知道,这是腐朽的味道。
 
  这个家族已经走向腐朽,一代名门,也不过如此。他们有太多见不得光的东西,于是宁愿守在黑暗里,一日复一日地腐烂。只是他们不懂,这世上从来就没有永远的秘密,他们宁愿腐烂也害怕真相最终被剥开来,呈现在阳光下。叶冠语只觉悲伤,他做梦都没想到他的身世竟然也是他们家族的一个秘密,腐烂了三十多年,现在竟要他自己亲手来揭开。
  "我终于把你等来了。"
 
  "……"
 
  "从前我就怀疑过,原来就是你!"
 
  "……"
 
  "可不可以走近点,让我好好看看你,孩子,我找了你三十多年,这么多年我活得人不人鬼不鬼,就是因为你啊……"
 
  "……"
 
  "对,对,走近点,再走近点……你长得很像你父亲,尤其是眼睛,但你比他好看,比他英俊……"
 
  "我的父亲是谁?"叶冠语终于说话了。他是面对着窗户站着的,窗帘只拉开了半边,刘燕背着光半躺在躺椅上,看不清她的表情,只看到一头乱蓬蓬的白发下是一张形如骷髅的脸。这个女人就是他的母亲?叶冠语虚弱得几乎无法站稳,不,不,梁喜珍才是他的母亲,哪怕她贫贱,哪怕她没有姣好的容颜,但她善良,是这世上最最善良的女人……可眼前这个女人,这个曾经傲慢如皇后的贵妇人,当年甩给梁喜珍一个耳光,那个时候叶冠语才八岁,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个耳光!天哪,她竟然就是他的生母!命运如此残酷又如此滑稽,他们两家人曾经做了那么长时间的邻居,梁喜珍还给林家奶过孩子,喂养过林然,究竟是几世的冤孽,竟让他们两家到了今世还纠缠不清。
 
  "你的父亲……"刘燕挣扎着坐起来,大热天的裹着厚厚的披巾,仍抑制不住瑟瑟发抖,她颤声说,"他已经死了。"
 
  "死了?"叶冠语蹙起眉头。
 
  "是的,死了。"
 
  "他是谁?"
 
  刘燕并没有马上回答,痴痴地看着叶冠语,这是丢失三十多年的儿子啊,竟然长成这么大了,挺拔伟岸得像一棵傲然雪峰的松。她多想抱抱他,摸摸他的脸,三十多年,她常在梦中听到婴儿的啼哭,那么凄厉,梦中撕碎的心醒来仍是尖锐的刺痛。可是,他分明拒绝跟她的亲近,脸上的线条绷得生硬,没有一丝一毫缓和的余地,嘴角沉着,语气冷得结冰:"他到底是谁?"
 
  "他已经死了。"刘燕喃喃的,像失了魂魄的幽灵。
 
  "我问你他是谁?!"叶冠语猛地提高声音,那声音仿佛呼啸的狂风,让整间屋子都在颤抖,卷起飞扬的尘土。
  刘燕像是被吓着,颤颤巍巍地缩着身子,瞪着一双干涸的双眼看着叶冠语,声音浑浊不清:"是,是林维……"
 
  叶冠语的身子明显地摇晃了一下,林维……怎么会是他,给杜长风做无罪辩护的,不就是他吗?他猛然想起欧阳昭给他看过的一份卷宗,林维和刘燕的私情他早就知道的,当时他还以这份卷宗威逼过林维交出林氏12%的股权,他该想到的啊,吕总管告诉他生母就是刘燕时,他就应该想到生父是林维,是他想不到,还是不敢去想?
 
  耳畔仿佛有轰隆的雷声滚过,血海深仇,兜了一大圈,竟然以如此惨烈的方式"重逢",即便天人永隔,但仇恨已深植他的心,他恨那人胜过恨杜长风,因为杜长风那时候毕竟年少,失手杀人,很多事情都是他的家人在背后操控的,而林维就是那场荒诞官司的策划人。叶冠语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林维在法庭上信口雌黄时的从容镇定,枉他一直叫他"林伯伯",出了法庭,他问林维怎么能这样,林维没有给他答案,只留给他一个冰冷的背影。现在,叶冠语仍想问,问天,问地,问命运,也问已经入土的林维,怎么可以这样,怎么能够这样?!
 
  "你父亲也想了你……三十多年……"刘燕干涸的眼中涌出滚滚的泪水,摇晃着站起来,大约是身体过于虚弱,几乎走不稳。
 
  她蹒跚着往前走,叶冠语就往后退,母子相逢,竟成了他此生最残酷的打击,他无法面对,他不能接受,他只能后退……
 
  "孩子,让妈妈抱抱你啊--"
 
  刘燕张开双臂,真丝的衣衫里露出皮包骨的手臂,指关节突兀地暴起,仿佛干柴一样,颤抖着伸向叶冠语。她满头白发,双泪长流,抽泣着:"孩子,你是我的孩子,为什么不肯让妈妈靠近……我知道你恨林家,我也恨林家啊,我这一生的青春和爱情都埋在了林家,现在一口气没咽,就是想看看你,让我真实地触摸到你,我好怕这是梦,一醒来就什么都没有了……"
 
  叶冠语冷冷地看着她:"你只是生了我而已。"
  "对,我只是生了你,一天也没有养过你,我没有资格称作你的母亲,可是孩子,很多事情不是妈妈可以扭转的,人怎么拗得过命啊……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林然去得早,林希又这个样子……我真愿自己没有生他,可是有什么办法,是我把你们带到这世上来的……"
 
  一句话触动了叶冠语,刘燕是他的母亲,那林希……岂不是他同母异父的兄弟?上帝!
 
  叶冠语彻底被击垮,连呼吸都仿佛牵着痛,他摇头,只是摇头,终于有泪自眼角渗出:"这不是真的,不,不,这不是真的……"
 
  刘燕站在他两尺之外,哭得哀绝凄厉:"林希是你的弟弟,冠语,他是你的弟弟!我知道他犯下的罪天理难容,可是冠语,他是你弟弟啊--你放过他吧,妈妈拿这条命来换他的命,好不好?你们都是我的孩子,是妈妈身上掉下来的肉,我不要看到你们自相残杀,不,冠语,不可以的……"
 
  "我没有这样的弟弟!"叶冠语咆哮着,额上青筋突突地跳,他挥舞着双手退向门口,"我没有这样的弟弟--你求我也没用,他是我们叶家不共戴天的仇人,我不会原谅他!就是倾家荡产,我也要将他送去刑场--"说着就要转身出门。
 
  刘燕扑过去,结果步子太快,跌倒在地。她一把抱住叶冠语的腿,死死地抱着:"冠语,他是你弟弟啊,你不可以伤他--妈妈求你了,我死了,他就是你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唯一有血缘的亲人啊,你明不明白--"
 
  叶冠语大口喘着气,一狠心拔出了腿,飞快地狂奔下楼。差点和正欲上楼的四嫂撞个正着,四嫂是听到哭声上去看究竟的。吕总管在门口见叶冠语下来,连忙迎上来,叶冠语没有理会他,大步走出去。
 
  "总裁。"吕总管忙跟了出来。
 
  两人一前一后地踩过瓦砾尘土,直奔路口的奔驰房车。早有随从为他拉开车门,前脚,也就是前脚刚抬起,叶冠语猛听到身后一声大喊"夫人--",接着是一声闷响,像是什么重物摔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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