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梦留痕

第91章


即便是接电话,叶冠语也只不过"嗯嗯"两声,一样的带着倦怠与不耐烦,似乎什么事都引不起他的兴趣了,他连敷衍都觉得很费力。
 
  除了老友欧阳昭,吕总管大约是唯一一个可以跟叶冠语近距离说话的人,见他抽烟抽得愈发愁眉不展,甚是忧心:"都到这了,刚才怎么不上去呢?"叶冠语别过脸,远望山坡上的墓地,密密匝匝的墓碑在乌云滚滚的天空下,尤显得压抑,他呼出一个大大的烟圈:"有什么意思,争来争去,最后都进了坟墓。我一点也不感激他们把我带到这世上……"
  吕总管摇下车窗,让车内的空气流通,烟雾实在太重,他都忍不住咳嗽了,一边咳一边说:"冠语啊,我们来到这世上就是受苦来着,你也别太往心里去,还有很多事等着你处理呢,你这个样子下去会垮的。"
 
  叶冠语答:"我已经垮了,舒曼音信全无,我做什么都没有意义了。即便赢了官司又如何,冠青仍是活不过来……"
 
  "舒小姐那边,我已经派人四处打听寻找了,她的家人也在找,应该很快会有消息的。"
 
  "只怕等到有消息,她的孩子都要生了。"
 
  "估计她已经离开离城了。"吕总管叹着气摇头,"如果她存心不让我们找着,我们也没有办法。"
 
  一听到这话,叶冠语夹烟的手就微微颤抖起来:"那我怎么办?我已经失去了这么多……我得不到她,连看着她都不行吗?我前世究竟造了什么孽,让老天这么追着我讨……"烟灰抖落在他身上,他亦顾不上,突然就情绪失控,将头抵在前排椅背上,"曼,如果早知道你要走,我一刻也不会离开你的,你这么吝啬,连个道别都不肯给我……"
 
  吕总管见状连忙拿掉他手里的烟,扔出了窗外,只能劝他:"冠语,凡事皆有天意,这不是你我可以左右的。"说着示意司机开车,又说,"我们回去吧,欧阳律师还在等着我们呢,关于第二次庭审的事情,还需要跟你进一步商议对策,吴明倒是答应了出庭,可谁知道他到时候又会不会变卦。"
 
  车子缓缓驶出树林。叶冠语仿佛听不到吕总管的话,仍自顾言说:"我该怎么办?她就这么走了,我找不到她,怎么办--她会死的,只怕孩子还没来到世上她就死了,不,不,吕叔,她不可以这样……"
 
  "咦,你看那是谁,不是杜长风吗?"车子绕过一片竹林的时候,吕总管发现路边上徘徊着的杜长风,他居然穿了件睡衣,趿着拖鞋,低着头在路边找来找去,像是丢了什么东西。
 
  "停车。"吕总管吩咐。
 
  叶冠语别过脸,看着车窗外那个神态完全异于常人的假疯子,暂时将注意力从舒曼的身上转移了过来:"他在那里做什么?"
  "不知道,像是在找东西吧。"吕总管张望着,突然叹口气,"唉,这小子也是个可怜人哪,听说林希在他身上做了手脚,让他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神志很不清醒,怕是成了真疯子。"
 
  "做手脚?什么意思?"
 
  "我也不太清楚,只是听到传闻,林希好像给他吃了什么药,要不然怎么会成这个样子。听说还砍人,不是关起来了吗,怎么又让他跑出来了?"吕总管欷歔不已。
 
  "下车。"叶冠语淡淡说了句。
 
  穿过竹林就是卧虎山庄,杜长风显然是从山庄跑出来的,见到叶冠语走向他,眯起眼睛,似乎在确定这个人自己是否认得。他应该跑出来有一会儿了,头发和衣服都淋湿了,胡子拉碴的,一脸茫然,他问叶冠语:"你见过一个女孩子吗?"他用手比画着,表情认真,"十六七岁,扎着两条小辫,眼睛大大的,下巴尖尖的,皮肤很白……"
 
  吕总管愕然,他真是神经错乱了,竟以为舒曼还只有十六七岁。可能他的记忆又回到了过去吧,他的精神已经整个地从现实世界游离了。叶冠语也有些微微的惊异,但没有显露出来,反倒跟他套话:"是叫舒曼吗?"
 
  "对,对,就是她!"杜长风忙不迭地点头,大步走到叶冠语跟前,兴奋得眼睛发亮,"你认识她,是吧?那你赶紧告诉我,她去哪里了,这么多天不来看我,我问达尔文,他说舒曼不见了……"
 
  "她是不见了。"叶冠语忧郁地看着他。
 
  "那你知道她去哪了吗?"杜长风很着急的样子,很深邃的一双眼睛,仿佛暗夜下的大海一样,这么望着叶冠语,眸中竟似有星光闪烁。他是英俊的,即便落魄成这样,连神志都不清醒,仍然散发着隐隐的光芒。
 
  叶冠语一点脾气都没有,非常温和地跟他继续聊,当他是个正常人:"她走的时候没有跟你打招呼吗?"
 
  "没有,没有,她走的时候我正在睡觉,醒来她就不见了。她只跟我说,要我给她种根竹子……"
 
  "种竹子?"
 
  "是啊,她知道我给"丫头"和"叶冠青"种了竹子,也要我给她种。"
  叶冠语的眼睛又眯起来了:"叶冠青,丫头?"
 
  "哦,你没见过那两根竹子,我带你去看--"杜长风说着反身往竹林里走,走出几步,见叶冠语没动,连忙招手,"来啊,就在里面,我带你去看"叶冠青"和"丫头",不远的,十分钟就到了。"
 
  叶冠语跟吕总管对视一下,跟随他走了进去。
 
  竹林里湿漉漉的,不时有雨水滴答下来,但空气格外清冽,竹香四溢。杜长风引着叶冠语和吕总管走在一条蜿蜒的小径上,林中似有冷冷的薄雾,间或有清脆的鸟鸣。叶冠语还是头一次走进这片竹林,不由得四处张望。吕总管却很谨慎,四处张望,留意林中是否有异常动静,可是除了飒飒的风声,并不见生人出入。
 
  "到了!就是这--"杜长风停在两根格外粗壮的竹子前,那竹子上隐约刻着字,叶冠语凑近一看,果然是"丫头",而另一根竹子上刻着的正是弟弟叶冠青的名字!显然刻了很久,字迹已经扭曲变形,很模糊。虽然只是一个名字,但那名字仿佛撞进他胸口,"什么意思?"他只觉心底一阵刺痛。
 
  "哦,你还不知道叶冠青是谁吧?"杜长风抚摸着竹干,歪着头想了想,"我也记不太清了,只知道这竹子底下埋着一只天鹅,那只天鹅是我养的,当时养了两只,一只被我叫做"叶冠青",一只被我叫做"丫头",它们形影不离。我每天都看着它们在湖里游来游去,"叶冠青"特别好动,喜欢飞;"丫头"呢,就特别爱吃,成天在水草里找小虫子啊小鱼吃,吃得多长得也壮,抱着可沉了……"杜长风说着突然打住了,愣愣地看着叶冠语,"你哭什么,怎么了?"
 
  "没,没什么,你接着讲。"叶冠语双手紧握成拳,身子战栗,吕总管连忙扶住他,他却摆摆手,"我没事,让他继续说。"
 
  又是一阵雷声滚过,雨哗哗地落下来。
 
  杜长风似乎没察觉下雨了,继续绘声绘色地说道:"其实我养着它们是想让它们生下小天鹅的,可是我没照顾好它们,"叶冠青"先病,不吃,也不飞,等我找来医生给它看病时已经晚了,我抱了它一宿,早上天还没亮它就不动了,我怎么叫都叫不醒……不久"丫头"也生了病,那么多人围着它,给它治病,它还是没能活下来,我记得很清楚,它咽气的时候,眼睛里流出了泪水……"
  "……"丫头"是谁?"叶冠语声音发颤,脸上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杜长风解释道:""丫头"就是舒曼啊,我刚认识她的时候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就只好叫她"丫头",把"丫头"这个名字给了那只雌天鹅。"
 
  叶冠语哽咽:"……你埋了它们多少年?"
 
  "让我想想--"杜长风仰起头,似乎陷入了久远的回忆,"有十几年了吧,你看这竹子都老了,不过这竹子不是我种的,是我哥种的,它怕时间久了我找不到"丫头"和"叶冠青"埋哪……可是舒曼为什么要我给她种竹子呢,她活得好好的,种什么竹子!哎呀,我真是担心死她了……"
 
  杜长风又着急起来,围着竹子转圈,直跺脚。他身上的睡衣已经湿透,却浑然不觉似的,叶冠语知道,这个人的世界已经远离现实,是一种逃避,抑或是一种回归。在杜长风的记忆里,那段逝去的青春无疑最美,值得他用一生去回忆,于是他毫不犹豫地选择回到过去,仿佛倦了的鸟,终于找到了久别的巢。
 
  叶冠语脱下西装,披在杜长风的身上,吩咐吕总管:"送他回去。"
 
  "那你……"
 
  "我在这待会儿。"
 
  "是。"吕总管的声音也有些发涩,"那我打电话叫阿来撑伞过来。"说着掏出手机吩咐司机阿来赶紧送伞来,然后又和颜悦色地拉过杜长风,"小杜,我送你回家吧,说不定舒曼已经回来了呢。"
 
  "她回来了?"杜长风明亮的眸子望着吕总管,虽然他脸上胡子拉碴的,但表情纯真,像个迷路的大男孩。那样善良无助的目光,任谁都无法硬起心肠,吕总管于是也真像哄孩子似地哄杜长风:
 
  "可能哦,她或许只是出去玩了几天,你快回去看看吧。"
 
  杜长风犹犹豫豫的,最后终于还是点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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