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阳公主

第23章


然后他摔倒了。有一个瞬间他失去了知觉。 
  他仿佛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呼唤。那是一种哀叫。那么熟悉的。但是他睁开眼睛却看不见她。他恢复了神智。他缓缓地站起来。他要坚持把佛事做完。他不能草率了会昌寺的这些信徒们。他们是那么地爱戴他。他带领信徒们诵经。 
  辩机站在那里。 
  他没有力量。尽管他紧闭着双眼,他还是感觉到了那个女人的存在。她就在人群中。她比他所有的信徒更爱他。但是他不敢当着众人承认他曾跟那个女人通奸。他紧闭着他的双眼。然而她转瞬即逝。在恍惚之间辩机知道他此生再也看不到她了。他的罪恶结束了。 
  他在那沸腾的欢呼声中依稀辨出了十分尖细的童稚的喊叫。顺着那喊叫声望过去,他震惊了。第一次,他看到了那两个天真无邪的孩子。 
  他们也在向他欢呼。 
  那两对蓝色的明亮的眼睛。 
  他在众人中一眼就认出了他们。他知道这两个纯真的孩子是他的骨肉。他亢奋起来,第一次有了做父亲的那种慈爱的情怀。是实实在在的那一种,是具体的爱而不是泛爱和博爱。 
  于是他朝他们走去。他想走到他们的身边拥抱他们。但是他立刻就被人群包围了,淹没了。他伸出手来,想去抚摸那两个男孩。但他的手却被拥挤着他的那些信徒们抓住了。谁都想摸一摸缀文大德辩机的手。他固执地冲向那两个孩子。一股一股的人潮。谁都想摸一摸他,谁都想与他亲近。他挤着。他就要靠近他们就要触摸到他们就要抱住他们亲吻他们了,在那至关重要的一刻,他甚至在想他是不是还要搬到那弘福寺去译经。那佛经有什么了不起的,比起他的儿子来又算得了什么呢。就算是他能够舍弃高阳,他又怎么能舍弃儿子们可爱鲜活的生命呢?一旦他抱住他们,他就会把他们举起来当众宣告,这是他的儿子。他不管他的信徒们会不会伤心失望。辩机拼力地在人群中挤着。他就要接近他们了就要触到他们那稚嫩的肌肤了,突然间一股人流拥了过来…… 
  那是天意吗? 
  那人流把他和他的孩子们冲散了。 
  他们失之交臂。 
  辩机被簇拥着走近会昌寺的大门。他依然被推拥着。但是,他终于用尽平生之力顶住了那不停涌动的人流,他的手紧紧地抠住了会昌寺大门的门框。他停在了那里。 
  他在寻找。 
  他想找到那个女人找到他们的那两个孩子。 
  他抠不住了他不得不松开了那很疼的手指,他终于放弃了寻找。 
  在他终于放弃的时刻他听到了自己心里的那一声断裂。紧接着,他觉出有什么东西流了出来。那是血。心里的血。 
  他被人拥上了那辆朴素的将要前往弘福寺的马车。 
  就在他扭头的时候,他赫然看到了会昌寺红色砖墙外的那辆马车。一辆他那么熟悉的马车。辩机的目光停留在那里,停留在远远的那辆马车上。他的心最后一次为那辆马车怦然而动。然后他拉上窗帘。他的车启动了。 
  那马车就停在那里,显得清冷落寞,就那样静静地,与他告别。 
  后来,那辆马车默默地跟上辩机的马车缓缓前行,直到辩机的马车驶进弘福寺的院落,那马车才调头而去。 
  在那深刻的悲哀之后,高阳公主的脾气突然变得暴躁起来。 
  她重新喜怒无常。对房家所有人的态度都很恶劣。 
  她在苦痛和绝望中最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她的丈夫房遗爱。因为房遗爱离她最近,也是最了解她的行踪的人。如今她已无处可去,单单是这一点就让她受不了。于是她更加地迁怒于这个倒霉的男人。 
  她看不起房遗爱每日总是沉溺于女色。除了淑儿,她已经又向房遗爱赠送了两位美妾和万千银两,为的是他能彻底不再来纠缠她。 
  房遗爱做到了。然而,高阳公主却被丢弃了。她变得心理极端地不平衡。她觉得几乎每个夜晚都能听到西院里传出的浪笑。于是她决心惩治这个男人。她明明知道在房遗爱的三房四妾中,淑儿是他的最爱。所以她就故意扣住淑儿,不让淑儿到西院去过夜,也不许房遗爱接近她。 
  结果,弄得房遗爱为了淑儿整天往高阳公主的院子里跑,就是为见到淑儿。高阳就曾隔着窗棂亲眼看到,在那满树鲜花的海棠树下,房遗爱抱住了去给公主泡茶的淑儿。他拼命地亲她,不顾一切地揉搓她。他甚至撕开淑儿的衣服,他要抱走淑儿,要临时找个什么方便的地方。淑儿挣扎着。淑儿说,不,你别这样,这是在公主的院里。 
  然后高阳走了出来。 
  她喝住了房遗爱。她提醒他,这里是她高阳公主的院子,而不是他房遗爱的。 
  于是那个欲火中烧的房遗爱也只能是乖乖地放开了淑儿,乖乖地走了出去。 
  而高阳公主并不快活。她还是想找碴儿。有一天,她仿佛突然记起这房府中还有个房遗直。她甚至想起了八九年前,她和他在一起的那些个夜晚。但是她发现,这个房遗直竟在故意躲避着她。高阳公主认为他是有意躲在远处取笑她。 
  于是,有一天,她专横地把房遗直叫了过来。也许她太寂寞了。她需要排遣和刺激。从这天开始,她问房遗直她是不是依然很美,是不是依然能吸引他。她每次都对房遗直说一些很令他难堪、很刺伤他的话。有时候,她甚至故意羞辱他,她要求房遗直走过来,亲吻她。吻过之后,她又会让这个勃发了欲望的男人立刻滚蛋。 
  房遗直每每离开高阳的时候,心里都满怀了苦痛和忿懑。但是他最终还是控制了自己。他想他还有父亲兄弟,还有家室。 
  房遗直之所以如此忍让,也因为他确实了解和同情公主目前这凄惨的处境。自从听说辩机要去译经,他就已经预想到今天的这局面了。遗直想,无论高阳怎样是大唐的公主、皇帝的女儿,但她毕竟是个女人。所以他原谅了公主。他像一个男人那样尽量满足公主的一切要求,不管那要求是多么无理与苛刻。 
  在这日复一日的苦熬之中,高阳公主也曾很多次前往弘福寺。 
  但是弘福寺禅院的大门总是被紧紧地闭锁着。公主曾几次派人通报,求见缀文大德沙门辩机,但都被守在经院门口的老和尚拒绝了。 
  一段时间里,她几乎每天要去那宁静的弘福寺院。在寺院那气势非凡的庄严中,她也真正地怀了一颗虔诚的心。她真正地烧香磕头,真正地膜拜佛祖。而她求佛祖帮助她的唯有一个愿望,就是求佛开恩,让她能见到她的男人,她的辩机。 
  后来,高阳公主千方百计,通过各种关系找到了能接近禅院,能见到译经和尚的那些人。她用了很多的银子买通了他们。她托他们一次又一次地给辩机带去口信,说她只希望能见他一面。再没有别的了。她的要求并不高。 
  但是辩机连这不高的要求也不满足她。高阳所有的企盼,都石沉大海般没有回音。 
  高阳夜以继日地诅咒着。她觉得信仰这种东西实在是太可怕太惨无人道了。居然可以使人变得如此无情无义。高阳在心里骂着辩机,她想她再也不要请求这种冷酷的没有人性的男人了。她发誓。流着泪发誓。一千次发誓,而又总是一千次毁了她自己的誓言。 
  她依然费尽心力地去寻找那些能走进禅院的人。后来,她终于找到了一个看上去可以信赖的做笔墨生意的商人。他要常常去禅院内向各位缀文大德推销他的文房四宝。他能够真正见到译经的每一位和尚,包括那个年轻有为的辩机。 
  高阳苦苦寻思。 
  一个很难得的机会。她不想只是简简单单地再给辩机带去一个请求。她思谋着各种各样的方式。偶然地,她一眼看到了她床头那豪华昂贵的垂挂着玉的流苏的金宝神枕。 
  玉枕上浸润着她的气味她的体温她的深情。总之溢发出一个女人全部的柔媚与芬芳。 
  那玉枕是极富暗示性的,它提示着床上的一切。高阳觉得,也许这玉枕能够打碎辩机那可恶的信念。 
  那玉枕跟随着高阳多年。今天,她把这件皇宫里的稀世珍宝交给了能见到辩机的那个商人。 
  她想辩机在触到了她的切切实实的馨香之后,玉枕也许能重新调动起他对她的那一份炽热的爱情,调动起一个男人对于一个女人的欲望。让她见到他,哪怕是最后的一次。 
  玉枕被带走之后,高阳就每天在她的房子里默默地祈祷。不料那玉枕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高阳一见到退回的玉枕,眼泪顿时哗啦哗啦地流淌了下来。 
  然而这一次与以往不同的,是辩机请那笔墨商人带给了高阳公主一封信。 
  公主如获至宝地捧着那信。 
  她立刻跑回她的房子里。她读那信。一边读一边抹着眼泪。 
  辩机的信写得很凄切。他说,他自从离开会昌寺,就意味着他们已经情断缘尽了。辩机说,他希望公主能理解他放过他。让他赎罪。以拯救他沉沦的灵魂。他说,他这样远离高阳痛舍高阳也许太自私了,但他已身不由己。他会永远为高阳和她的孩子们祈祷的。他爱她们愿她们平安。他说他退回玉枕,是因为那赐予太贵重了。如今他这个清教徒已无缘接受。 
  高阳泪如雨下。 
  断绝的信反而使高阳更加深爱着辩机。辩机在她的心中悬浮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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