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阳公主

第29章


于是他们时常互诉衷肠,同恨同爱,并且也时而上床。 
  尽管高阳公主从来就没有看上过房遗爱,但在他们近十年的相处中,高阳公主觉出了房遗爱还算是个可以信赖的人。所以她感谢房遗爱。至少,他多少年来始终做到了守口如瓶,还总是千方百计地为她提供机会。他敬畏她热爱她而且顺从她。 
  高阳甚至觉得,就顺从这一点,房遗爱比辩机还要出色。辩机不听话。他总是太有自己的理想和志愿。是那思想和心灵的屏障阻隔了他们。然而那阻隔的结局又是什么呢?他不但断送了他们的爱情,而最终还断送了他自己的性命。 
  然后是,仇恨不停地增长着。她觉得她此生真正仇恨而且是咬牙切齿仇恨的唯有两个人。一个是她的亲生父亲,那个杀害了她亲人的刽子手,那个至今仍坐在皇帝宝座上的李世民。她恨他。她日夜诅咒他;而她深恨着的另一个,就是至今依然住在房府中的房家大公子房遗直。竟也是一种彻骨的恨。那恨自从她走进房府就一直伴随着她,并将绵绵无绝期。 
  这就是高阳最恨的两个人。两个男人。她只知道仇恨,却不知道那仇恨其实是关乎爱缘于爱的,是爱得越深,恨得越切的那一种。 
  高阳公主对房遗直的切肤之恨,是在辩机被杀之后,才一天天清晰起来的。 
  有一天,她迎面碰到了房遗直。房遗直对视着她。房遗直看穿了她的无望。房遗直的目光中充满了同情。 
  同情? 
  她要谁来同情? 
  从此,那恼怒开始转移。她隐约觉得那万恶之源那罪魁祸首不是别人而正是这个道貌岸然的房遗直。 
  其实高阳早就开始不管场合地任意羞辱房遗直。她总是用最苛刻的语言刺伤他。她总是随意在一件什么事情上就开始发难。 
  为了什么? 
  为他看穿了她的心。 
  高阳恨这种太看透她的人。她的苦闷、她的失落,事实上都在房遗直的股掌中。他并且不明言他看穿的这一切。他沉默不语。他躲在暗处。高阳有时候许多天看不到他,但她无论走到哪儿,都总是觉得这男人的眼睛在窥视着她。那可恶的目光无处不在。 
  后来,高阳慢慢地将他忘记。她寄希望于梵经终有译完的那一天。而辩机也就终有回到会昌寺的那一天。那样,也就自然会再有那旧时的黄昏,那肌肤之亲,那惊心动魄。 
  她热烈地怀抱着那不灭的希望。 
  然而她可怜的梦想竟毁在了一个小偷的手里。 
  就在高阳几乎疯了的时刻,就在她奔赴刑台之前,她在雨中瞥见了那个一直守候在走廊上的房遗直。 
  仍是同情的目光。 
  抑或还有心疼? 
  她用得着有人来同情她心疼她吗? 
  虽然—— 
  她曾迷恋过他。 
  她曾勾引过他。 
  她曾给他下跪。 
  她曾求他上床。 
  她为此曾羞愧难当。特别是当她在终南山的草庵中找到辩机之后,她更是懊悔不迭。她觉得她应当把自己的初夜交给同是初夜的辩机。她觉得她与房遗直的床笫之欢只是任性和无知的驱使,根本无法等同她与辩机那纯真高洁的爱。而如今辩机才是彻底地走了。 
  就在刚才,在弘福寺的钟声里,辩机已被屠夫砍作两段。 
  而这个房遗直,他居然活着。 
  单单是房遗直依然活着,就使高阳公主无法忍受,何况这又是一个看穿了她的男人。 
  于是,她恨这个骤然出现的家伙。他的可恶丝毫不亚于父皇李世民。 
  高阳不希望有房遗直这种曾进入过她历史的人生活在她的身边。 
  为着对两个不共戴天的男人的诅咒尽快奏效,高阳特意招来了长安城外有名的巫师。她任凭他们在她的房子里烧香跳神,鬼哭狼嚎,云山雾罩。 
  她确信这些都能够灵验,因为她确信老天有眼。 
  但也有爱。那丝丝缕缕的思念。从此这世间不再有辩机了。这就是死亡吗?死亡就是那形体不再有,生命不再有,索取不再有,给予不再有,留下的唯有未亡人无尽的思念。 
  高阳公主有时候会突然坐上马车,到所有曾有过辩机印迹的地方。她或是将马车停在弘福寺高高的砖墙边,或是停在会昌寺红色的木门前,或是停在西市场的刑台旁,或是停在死囚牢狱的铁窗下。 
  然而她知道不再有辩机了。 
  只要一想到这些,高阳心里的疼痛就开始扩展,扩展到她周身的每一寸肌肤。每一寸肌肤都疼。不能碰。 
  没过多久,高阳公主那尽心竭力的诅咒便终于有了一半的结果。竟然如此之快地灵验,高阳公主禁不住暗自诧异。 
  贞观二十三年三月,一心想再次远征高句丽、使大唐的疆土不断东扩的唐太宗李世民感到身体不适。很快便辗转病榻,不能下地走路了。 
  四月,实在撑不住的唐太宗终于决定,离开他日理万机的太极宫,携他的近臣和家眷到终南山上的离宫翠微宫养病。那里已是万木争荣的春天。 
  这时,远住在房府的高阳公主获悉唐太宗病倒的消息后,很冷酷也很惨淡。她欣喜那巫术的神奇。以血还血,以牙还牙的复仇的一天就要到了。 
  高阳请来长安城最好的工匠,为她铸造了一把锐利的尖刀。那便是她的复仇之剑。她想终会有那个时辰,她只要是能接近她最恨的那个男人,她就一定要把那短剑毫不留情地插进他的胸膛。 
  而一天天衰败下去的唐太宗李世民并不知晓高阳的诅咒,但这一次他已经预感到了自己的生命在飞速地抵达终结。 
  从四月到五月,太子治始终守护在垂危的父亲李世民的身边。他总是流泪不止。他不忍看父皇那生命垂危的样子。被病痛折磨着的李世民对治这软弱的模样既恼火,又无奈。唐太宗并不怜惜治日后手握权杖时的那一份胆怯和孤独。他忧虑的,是他出生入死打下的这大唐的江山。但多少令他欣慰的是,未来幸好还有国舅长孙无忌在李治背后的撑持。太宗相信长孙无忌。长孙是李治的亲舅舅。尽管长孙无忌是理应不得重用的外戚,但太宗偏偏觉得偌大的一个朝廷,他唯有长孙无忌可以相信和依靠。他把未来的皇位交给治,实际上就是把未来大唐的江山交给了长孙。 
  五月二十四日,一代英王李世民终于进入了弥留之际。这之前,李世民在他少有的清醒的时刻,抓紧做了两件事。 
  第一件当然是关于王朝的。他先后召见了他最信任的左右丞相长孙无忌和褚遂良。太宗流着眼泪。他说他只能将太子和大唐的社稷托付给他们。唐太宗做的第二件事,是他单独召见了他本来一直想立为皇后的隋炀帝的女儿杨妃。 
  李世民说,好多年了,他一直想告诉她,他是怎样地想念他此生最疼爱也是最寄予厚望的吴王恪。他说很想在死前能再见上恪一面。李世民说,江南是个好地方,山清水秀,恪正好在那里修身养性。他说他知道,在他所有的儿子中,最最配坐在皇帝宝座上的唯有恪。他像我。但他也像你,像隋炀帝。朝廷不容他。李世民说,他虽是一国之君,有时候却不能左右朝廷。他希望杨妃能理解他的苦衷。 
  杨妃握着太宗的手。 
  她说她能理解这一切。她说她能同皇上有恪这个值得骄傲的儿子就是她一生最大的幸福了。她还说,恪也会理解这一切的。恪会马不停蹄地飞快赶来的,会赶上向皇上…… 
  杨妃没有说出“告别”两个字来。她不忍说这两个字,她还不想同皇上告别。昏迷中的李世民又突然醒来。他支撑着抬起头,看见了正跪在床边哭泣不已的杨妃。他费力地躺下。他说,若是我见不到恪了,告诉他我爱他。不过,我要等他,要等…… 
  那时候,恪已登上赶赴长安的征途。 
  两天之后的那个清晨,翠微宫的上空突然飞来一群又一群的乌雀。赶也赶不走。终南山被这突然而至的黑色的鸟覆盖着。那鸟群不停地发出凄切而惨烈的叫声。一个时辰接着一个时辰。 
  在最后的时辰,弥留之际的太宗令褚遂良起草遗嘱。 
  然后,一切都完成了。没有什么再需要牵挂的了。太宗此刻的意识就要散去,他在将最后的心智聚集的那最后的一刻,看到了那个美若天仙的高阳正从远方向他飘来。他很累,但是他却坚持着。他看见了他的女儿款款地走向他。她离他越来越近,甚至已能看见她脸上的微笑。能有如此的微笑相伴,他觉得连死也不可怕了。当他就要合拢手臂抱紧女儿时,她突然又扭身逃走……又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重新面对着他的女儿竟变了一副脸孔。满脸的怒火和仇恨。然后是冷笑。她突然间高举起一把短剑。那剑朝向他。一步一步地逼近。他再也看不见女儿的脸。他竭尽全力大喊着,不——为什么?他已经记不起曾在什么地方亏待过这个女儿。他拼命地想。他想不起来。他终于不再思想,噩梦结束,他重新陷入更深度的昏迷。从此,他再没有醒来。 
  就在这个清晨,早已同儿子有染的父亲的才人武 ,在终南山的丛林中与太子李治匆匆告别。他们泪流满面,难舍难分。天空是鸣叫着的悲哀的乌雀。治把武 紧紧地抱在怀中。这位未来的皇帝亲吻着武 。他知道他不仅就要失去父亲,而且也就要失去武 了。他爱这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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