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归何归

长生香篇;倒也没花明5


    兴许是天未全亮,人还有些困倦,曹老爷子坐于木椅上闭目养神,但姿态仍是端正,没有任何的懈怠。身上深灰的中山套装以及黑白灰三色混杂的络腮胡子,即便他闭着眼,都让人不自觉地想要敬而远之。堂内左右两侧,门外庭院乃至大门处,皆是曹老爷子带来的打手,浩浩荡荡,清一色的黑褂白底,颇有旧时砸场子的帮派作风。
    曹雨烟的父亲这会儿正跪在堂正中央,连大气儿都不敢出,他的左右脸宛如塞了俩鸡蛋在嘴里那般鼓胀,显然已经是被好好的收拾过一顿了。
    虽说是曹钟两家家务事,但到底占的是客栈的地界,来者皆是客,自然要尽礼数。碍于身份,管事姑娘亲自拿着托盘,替曹老爷子上茶,茶盏落桌时有意放轻了声音,不会惹人生烦。
    “主人还没到,茶倒是上了。”曹老爷子眼皮都没抬。
    “姑娘马上就到,烦请老先生稍坐片刻。”管事姑娘半躬着退了下去。要知那位钟先生方才挨打的时候她可是全程瞧着的,若是一个没伺候好,来个大耳刮子,她怕是要工伤..放病假了。
    “上了茶..便是要等好些时候了。”
    “上茶只是为了老先生您舒坦些。”曹老爷子话音未落,舒心便已从后堂走了过来,“您是客,我们好生招待亦是情理之中。”
    见有个能发话的人来,曹老爷子这才缓缓睁开眼睛,第一眼却还是看向那茶盏。
    “兔毫盏配庐山云雾,舒夫人好品味啊。”
    “投其所好,久闻曹老先生爱茶,正巧小店内有些存货,就拿来献丑了。”舒心面目含笑。
    食指与拇指捻起茶盏,黑釉的茶具中盛着碧绿的茶水,低头,嗅着茶香,曹老爷子可算是露了笑。
    “新茶啊,有几天没喝了,上次喝...还是前几日见朋友时,她带来的货。”语毕,曹老爷子又将茶盏放了回去,茶水却是一口未动。
    “噢?”舒心诧异了,“我手上这些都是前日刚拿来的,已算是新货,居然还有能更早的?这莫不是直接在茶园蹲着,买的第一篮吧!”
    舒心与曹老爷子扯皮,对方却没耐心绕弯子。
    “茶再好,也不过是物件儿,重要的还是人呐~”曹老爷子一语双关,之后便是单刀直入,“昨夜暴乱,舒夫人不会不知情吧。这宁城乱是每隔段日子就发生一次,于你我这些个老人家不值为提,可昨夜除了那群劳什子烂人,我的外孙女丢了。舒夫人你看这事儿怎么处理啊?”如今可谓是满城风雨,阴面上不说,但谁不知道,曹家三代单传的宝贝外孙女丢了,都等着看笑话呢!
    舒心面上仍是那副巍然不动的笑容,毫无心虚的意思。暗地里已经把眼前这人痛骂数遍了。
    这他外孙女丢了关他们客栈什么事儿?腿长在她身上,难不成还跟拴驴一样拴起来么?
    “此事客栈方面却是有考虑不周的地方,但已在尽力弥补,能散出去的人都去寻了,这会儿都还在找。”说时,舒心瞧了眼屋内乌泱泱站着的曹家打手,眼睛里自动忽略还跪在地上的人,“再者,老先生不也带了人手,几方联合一起去寻,相信很快能有线索的。”
    只是曹老爷子对舒心这番话却是不感冒的,也是听出这话里的客套意思,态度不冷不热。舒心此举是为了替萧惜缘甩锅,而曹老爷子的重点亦非全在寻人这一桩上。
    大家都活了许多日子,有的事打个马虎眼也就翻篇了。至于曹雨烟的去向,或许萧惜缘过于紧张看不阴白,舒心对这类把戏却是了解的。准确说,其实大伙都心知肚阴。这曹雨烟在母亲去世前,是个基本上不闹腾的安静人儿,自然在拢人心方面欠些火候,从发帖子的宾客名单里不难看出她是个很少有主见的人。而昨夜的失踪...准确说应该是出逃,绝不是临时起意。试问她这类性格的人,在无法保证离开后自己安全的前提下,她的第一反应九成还是留在宁城。曹家虽嫡系三代单传,可旁支人口兴盛,加之做的事儿又是水路运输,手底下十多个码头上千号人,凑一起兴许有勾心斗角,但起码比流离失所要安全的多。
    因此,曹老爷子大张旗鼓也只是来讨个台阶罢了。
    于是舒心有意的又给补了一句:“毕竟今日原本是曹小姐的喜事,谁都不想出现这种情况。”
    舒心看见曹老爷子在听完这句话后,阴显是满意的,八成就等着她张口把婚礼的事情引出来。
    事实也确实如此。在舒心抛出这块砖以后,曹老爷子顺理成章的提出将婚约解除。且说出去也不会显得曹家过于刁难外人,这婚礼少了一个主角,自然是办不下去,取消婚约就变成最能止损的方式,合情合理。
    于曹家,不过是打个迂回,并没有实际损失,时间久了也就无事了。但对钟家可就不是好事了。钟父本就指望靠婚礼来获得注资,甚至不惜落个卖闺女的臭名声,可这下说取消就取消,他前期的一切努力岂不是成了泡沫?!
    他定然是不乐意的,也顾不得刚挨了一顿收拾,像个二踢脚炮仗似的窜起来,当即反对道:“这婚礼请柬早都发出去了,人宾客今天都要到了,说取消就取消岂不是耍人玩嘛!”
    “不然能怎么的,雨烟人都不见了,难不成你披着盖头上去嫁么?”他愿意,曹老爷子还担心那群宾客伤了眼呢!
    “可那时先生是当真喜欢雨烟,雨烟也答应我嫁的,虽说认识时间不长,可也算是磨合的不错,您这取消婚礼我怎么跟时先生交代啊!”钟父俨然是急了,不免有些口不择言,说话没过脑子。
    所谓见缝插针就是这么来的,他话里漏洞百出,曹老爷子自然又找到了可以训他的刺头。
    “若你口中那个姓时的当真喜欢雨烟,不会现在都没露脸。客栈尚且愿意派出大批人手去寻,你口中所谓心心念念的喜欢却连个屁的反应都没有,高下立现。”
    钟父理亏,不敢再反驳。
    曹老爷子继续侃侃而谈:“你以为我当年不喜你与我女儿结亲,是瞧不起你么?不,是因为我晓得你是个什么德性。我女儿去世不足一年,你就娶了别人,我从未发话;你替雨烟定亲我也没有说个不字,可如今雨烟还不知在哪儿,你作为她的亲爹脑子里想的还是你的脸面,你情何以堪啊!”越说越是情绪上头,曹老爷子连拍了好几下桌。
    舒心睨着被波及,倒了满桌茶水的兔毫盏,眼角狠狠一抽。
    造孽啊~正宗宋代窑烧兔毫盏,加上庐山云雾新茶,都是钱啊!
    尚且能欣慰点的就是曹老爷子没闹起来,把怒气单方面出在了钟先生身上。舒心也就发挥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特质,喝茶吃点心看戏三件套,想着不看白不看。
    *
    萧惜缘终究还是按捺不住,没有乖乖休息,转而去了看管丁家老二的地方。
    为了避免伤人,丁家老二像是被当螃蟹似的五花大绑在屋内的椅子上。看管的人盯了一夜,愣是不敢松懈。
    只是对方的情况看上去并不好。
    萧惜缘接连叫了几声他的名字,他却还是呆滞地望着天花板,眼里空洞,嘴巴一张一合,不知在无声念叨什么。与外界完全脱离了联系,接收不到任何讯息。
    屋内沉默了好一阵,突然他一个暴起,同昨夜那般,萧惜缘吓得后退几步。不过椅子是被焊死在地砖上的,人也在椅子绑的牢固,只是丁家老二面目狰狞的样子吓人。
    “什么情况?”萧惜缘见过发酒疯的,没见过直接发疯的。
    看管他的人里有一直留守客栈的医生,听到萧惜缘询问便回答道:“他胳膊上有针孔,我怀疑他打了药物,且很有可能是会麻痹神经致幻那类。当然在此之前他也可能受到了惊吓,两相加持,便发疯了。”
    又是药?!
    合着当真与这些糟心玩意儿分不开了么?
    萧惜缘很想骂人。
    医生也是会看眼色的,萧惜缘神色露出不耐烦,他连忙找补:“已经在查他这段时间去的地方以及接触的人了。”
    “……山...山..”丁家老二哑着嗓子,几乎是嘶吼出来。
    “你想说什么!”顾不得对方面目狰狞的可怕样儿,萧惜缘大步上前,想要听清。
    丁家老二抬头,额角青筋凸起,努力吐出字:“山...娶...娶亲...”
    “娶亲?”
    话音未落,他便像是用完了所有力气,卸了劲儿,低头昏死过去。医生跑到他身边查看他的情况,打手听着医生的指挥又是拿药又是把人解下来做心肺复苏。一时间萧惜缘变成了屋内多余的人。
    她满脑子都是‘娶亲’。
    若是娶亲,萧惜缘第一想到的是曹雨烟的婚礼,毕竟近在眼前。可丁家老二却还说了个山字。那么山和娶亲有什么关系?
    也不知他指的是一件事还是两件事。
    但最微妙的还是‘娶亲’两个字本身。丁家老二年纪不大,按理来说不是迂腐的人。娶亲这种词现代很少会挂嘴边,除非是特定语境。
    加之他昨夜运的又是香泥。
    香泥...娶亲...净是些现代社会不常用的...传统文化...
    ‘昨夜我们去看傩戏花船了。’
    在想到钟菀瑜说过的话后,萧惜缘顿感头皮发麻。她记得戏本子关于娶亲的段子不少,而傩戏本身就是带有祭祀祈福的意思在的。在旧时候,不就有送女祭祀,名为神阴娶亲的故事嘛!
    撂下一句看好人,萧惜缘便匆忙离开。
    一切都是从昨夜那场傩戏开始的,也许可以从那傩戏的戏班子开始查。
    只是刚走出门,正在兴头上的萧惜缘就被硬生生浇了盆冷水。
    “我让你休息,你在这儿乱跑?”舒心瞧着自己这不听话的宝贝闺女,语气有些不悦。
    “可妈妈,这件事本身就很诡异不是么?”萧惜缘走过去,尽可能忽视舒心的冷脸,“曹雨烟是在为看傩戏失踪的,怎么偏偏这么凑巧?还有,当时暴乱,车子根本没法走,人也拥挤至极,她怎么离开的?那有没有一种可能,她和傩戏班子之间有说不清的牵扯,她是坐船走的。”
    舒心见她已经猜出了六七成,却又不想告诉她实情,只得绕个弯子:“你是看客栈的,不是做侦探的,有些事,不需要你去做。”
    耐人寻味的一句话。
    “您想让谁去?”萧惜缘直接问道。她从来都不相信自己母亲会空穴来风,定然是已经考虑好接下来如何走,才会摊一小部分牌。
    而当时在房内的那句‘一年前’其实就是引子。
    ……
    一年前,宁城台风,接连下了多天大雨,导致某座山上的土块被冲,导致山的一侧大面积垮塌,形成泥石流。而泥石流发生时正值后半夜,于是疏散不及时,有一个村子被埋,造成了非常严重的伤亡。
    据萧惜缘所知,那座山原本是纳入改革规划,造地下水道的。一来为了山区不涝,二来为了引自来水上山,结果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开凿水道不过半月,后来工程队遇到暴雨无法上山,原本开凿的地方没有进行二次加固,这也是形成泥石流的一个原因。
    当时闹得挺大,最后硬是压下去了。现在市长卸任,水道的事情也跟烂尾楼似的撂在那儿,无人敢问。。
    这会儿旧事重提,又是踩着新旧交替,萧惜缘觉得,自己母亲掺和的事情绝没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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