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大唐

  洛寂瞪大眼看着那个鹤发童颜的老者，竟然是一年前离去后便隐居山林的孙思邈！“回秦王，此药并非什么补血养气之药。”老头将那要端到鼻翼下，轻嗅，蓦然变色，“这是让人神智昏沉终日渴睡的毒药！”
  众人脸色大变。
  话音落处，伴着一众内侍宫女轰然跪倒瑟瑟发抖的身影。
  内殿的门却在此时悄无声息地开了，款步而来的白衣女子仪态万千，初夏暖暖的阳光透过镂花的窗台射进来，照在她脸上平添几许圣洁与庄重。她平静的脸上并没有一丝慌乱，镇定地仿佛闲步信庭一般优雅。
  “是秦王和齐王大驾光临啊。”她微微一笑，闲话家常一般随意，“可惜皇上睡下了，恐怕不能接见二位。不如明日再来吧。”她说，轻轻掩上了身后的门。似乎不经意间看到了跪在地上的众人，莞尔一笑，神态温柔，“你们跪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出去伺候着。”
  “梅妃娘娘，别来无恙。”李世民举手挡住了那些欲离去的宫人，眉眼闪过一丝冷峻，“这些奴才手中所端之药并非什么良药，而是毒害父皇的鸩药！娘娘照顾父皇这么久，恐怕不会不知道吧。”
  “秦王此话就是怀疑本宫了。”她轻笑了一下，神色不改，“不知秦王从何而知这些药是鸩药？”
  李世民摆手，“这位是孙思邈大夫，我想他的判断不会有误。”
  “原来如此。”她说，美丽的脸上有些不动声色的深沉，“此药是宫中众太医会诊后所开，一直都由本宫亲自服侍皇上服下，况皇上服用后身体明显起色许多。秦王怎能单凭一个乡野之医一家之言就断定此药有毒呢？今日实不宜过多吵嚷，不若明日等皇上醒来亲自解释，两位殿下请回。”尾音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仪。
  话音落处，禁宫中蓦然多了一些手持宝剑身披铠甲的禁卫军，将寝宫团团包围。人群中走出一个满面怒容的男子，直直向众人走来，竟是李建成。
  “二弟！你难道不知禁宫之中必须卸甲的规矩么？如此藐视王法，带着众部下闯进父皇休息的寝宫之中，莫不是要逼宫么？”李建成对着李世民怒目而视，洪亮的声音带着一丝刻骨的愤恨。
  “好你个太子，你自己不也是手持兵刃而来，有什么资格数落秦王！”程咬金按捺不住，开始忿忿不平。
  李建成冷冷一笑，“二弟，你就是这样管束自己的部下？这里哪有他说话的分！”
  “你……！”程咬金一口气咽不下去，却被李世民挥手阻止。
  “大哥言之有理，今日确是臣弟的不是。”他说，话语间波澜不惊，“只是数月未见父皇，不免心生挂念。况且今日正从边疆战场回来，尚不及卸甲就急于向父皇禀报喜讯。不过既然已经来了，就让臣弟进去向父皇问安吧。外堂如此吵闹，恐怕已经把父皇惊醒，臣弟顺便谢罪。”
  “不行！”李建成断然拒绝，“父皇身体欠安，暂时不宜见任何人！”
  话音未落，那些禁卫军举剑挡住了众人去路。
  “推三阻四不让我们进去，摆明心里有鬼！”程咬金怒斥，手中的剑忍受不了怒意出了鞘，双方顿时剑拔弩张，空气中有浓烈的火药味。
  “住手！”一道沉厚威仪的声音却在此时响起，寝宫被关上的门在此时悄无声息地打开，身披坎肩被人搀扶着缓缓走来的正是数月未曾谋面的李渊，而身边搀扶着他的居然是洛然，她明亮的眸缓缓在众人脸上搜寻而过。看到梅妃的一刹那，两人眼中皆闪过一丝惊惶。
  洛寂看到李建成瞬间惨白下去的脸，有些刻骨的惶恐从平静的伪装下裂开一线。
  “儿臣参见父皇。”众人瞬间跪了下去，霎那间神色各异。
  李渊憔悴的脸失去了往日的庄重和威仪，有些沉重的疲惫透过因为沉眠而浑浊的眼眸浸染出来，他摆摆手，神色间有着不加掩饰的失望和心酸，“你们下去吧，朕累了……”他说，那一瞬间，曾经叱咤风云的帝王仿佛苍老了十岁。
  “父皇！”李世民蓦然站起，“都怪儿臣救驾来迟，让您受苦了！”他说，眸中闪过一丝咄咄逼人的坚持，“若不是今日有洛然和孙大夫帮忙，潜入内殿喂父皇服下解药，后果当真不堪设想。为了父皇的安危与我大唐江山社稷稳固，请务必让儿臣查出幕后主使之人，加以严惩！”
  “请皇上三思！”李世民身后一干将领尽皆跪了下去。
  李建成神色微变，转瞬间，却又沉静了下来。
  李渊长长叹了口气，知道今日之事绝不可能善了。“梅妃，你还有何话好说？”
  那女子神色不变，眸光流转间，意态温柔，“贱妾无话可说，但请皇上发落。”她说，不卑不亢。
  “来人哪，将梅妃削去封赏，押解到刑部听候发落。”他说，语气带着浓重的意兴阑珊。
  “父皇！”李世民挥手阻止，“事情恐怕并非如此简单。据儿臣所知，梅妃原名苏黎，乃洛然亲母之胞妹，隋末杨广宠妃。洛然，我说得对不对？”他说，目光直直望向一旁的洛然。
  洛然茫然的眸微微移动，她轻轻点了点头，“可是为什么，苏姨会在这里？”
  梅妃淡定的神色终于裂开了一线。
  李世民回首，望着李渊一字一句地道，“那是因为，在隋氏皇宫大火的那一夜，有人从坍塌的宫廷里救出了她，然后，将她献给父皇，以谋大逆不道之事。而那个人，正是大哥！”
  众人大惊，李渊颓然地闭上了眼。
  李建成垂手，紧握成拳的指尖微微发白。
  梅妃豁然抬头，“秦王多虑，并非有人指使，一切都是贱妾一人之意！贱妾暗恨皇上将我当成他人替身，才会心生歹念，请勿牵连他人！”
  “父皇。”一直静默不语的元吉忽然出声，“大哥已是太子，实在无需冒如此风险行事。况且儿臣可以证明，当年引荐梅妃的并非大哥，那人已于多年前逝世。请父皇明察。”
  李世民回首，明亮的眸直直望向元吉。那一刻，仿佛有些刻骨的冷意袭来，转瞬间却又沉静。洛寂怔忡。
  “罢了罢了。”李渊挥手，“此事到此为止，都下去吧。朕要休息了。”他说，踉跄着向内殿走去，再也不曾回首。
  李世民不再逗留，带着手下匆匆离去。与李建成相望的那一刹那，彻骨寒冷。
  第119章 梅逝
  洛寂和元吉走出宫门，正是日暮时分。
  天边大朵大朵的火烧云烈烈盛开在一片蔚蓝的色调里，仿佛飘零在大海里无根的花朵，浮浮沉沉。
  身后厚重的大门缓缓闭合，连带着也埋藏了所有繁华阴谋和随风消逝的过往。那座恢弘的宫殿在夕阳的余辉下仿佛镀上了一层金光，散发着几许苍凉的圣洁，淡漠而庄严。
  洛寂牵着元吉的手回头的时候，看到有一队人马正走来，是神色惶急的李建成。他持剑的手隐隐颤抖，刚毅的眉眼在那样温柔的暮色下，竟闪现出一抹从未有过的悲凉和豁出一切的决绝。
  元吉飞步上前挡住了他，“大哥，留步。”他这么说的时候，垂首，便有隐约的叹息透过眉眼沉淀下来。
  李建成匆忙的脚步微微一滞，“让开！”他说，森冷的眸中闪现一抹浓重的暴戾之色。
  元吉紧紧勒住了马头，“今日一切已成定局，绝无更改！大哥要为了她，让延儿和太子府满门皆陷入这大逆不道的罪名里么？”
  一句话，醍醐灌顶，李建成似乎清醒了过来。
  不远处的城墙上，隐隐传来几道纷乱的呼喊声，他抬头遥望。
  和着夕阳的余辉，城楼上白衣飘渺的女子恍若虚幻。她瘦削的身影茕茕孑立在一片金光普照里，楼顶的风吹乱了她及腰的长发，丝丝缕缕。一如当年他于隋廷火光狼藉的废墟里发现她时一般模样。那些质地轻柔的发丝，曾经拂过他年轻的脸颊，在华厦坍塌的轰鸣声中，少女惶惑的眸也是那样年轻而纯净。
  是他亲手毁去了那份纯净，如今，后悔不已。
  夕阳的最后一缕光线隐没在地平线另一端的时候，城楼上女子恍如一片落云，在楼顶飘渺的风里坠落了下去，于他墨黑的瞳孔里渐渐消逝，不染纤尘。
  李建成捂住痛到极致的胸口，颓然闭上了眼。再次睁开的时候，那里已经恢复成一片寂静，洛寂看到他灰白的脸色中，那缕曾经跳动过的情感也终于被覆盖上了皑皑大雪，再不见任何痕迹，不由微微一凛。
  她回首，看到不远处哭泣着的洛然，和紧紧抱住她的陈幀东。思绪忽然就飘到那个大雪纷飞的龙延湖，持了一把竹伞款步而来的白衣女子，有着与娘酷似的容颜，霎那回眸，眉眼之间皆是让人沉醉的，深沉的温柔。便也有些淡淡的心酸漫上来，化成眼角滑落的泪水。
  元吉宽厚的手掌抚上她的肩头，将她轻轻揽进他的世界里，鼻翼间便有些海样的清新蔓延过来，满满的皆是让人安心的味道。
  “殿下，小姐请留步！”身后有大门开启的沉厚声响，洛寂回首，看到正朝自己匆匆跑来的长贵，“皇上龙体尚未康复，能否麻烦小姐代为照顾一段时日？”他说。
  洛寂推开寝宫沉重的雕花木门走进去，岁月悠久的木门吱呀而启，没有点灯的室内暗沉一片。双脚踏在铺了厚厚棉毯的地面，没有发出任何声响。过分安静的环境里，偶尔传来几声压抑的咳声。
  双眼适应了黑暗的关系，洛寂看到临窗的位置上，孤独站立的颀长身影，微微伛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