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丽丝·莱辛小说集

第48章


两个老人,两张下陷的
面颊,圆鼓鼓、肥胖多肉、斑痕点点的肩膀并排,他们凝目望他。“我要拿
点东西给珍。”他转脸不看他们。他把左轮放在珍的枕头下,旁边放了五六
支各种颜色的口红,就像是左轮射出的子弹。
他回到酒铺。柜台下有一瓶黑白牌威士忌,旁边一只玻璃杯,杯中残
遗他父亲留下的酒酸。他看清了瓶中确实仍有半瓶,才熄了灯,坐下来等。
没等多久,他听到钥匙转动的声音。他的店门大开,佛特斯球太太一定不会
看不到他。
“怎么,弗烈德,你在做什么呀?”
“我看到爸爸忘了关灯,所以下来。”他皱着眉,飞快找了个地方放下酒
瓶,冲洗喝过的杯子。然后,漫不经心的,像是突然想起,说道,“佛特斯
球太太,来一点吗?”在暗淡的房间里,她辛苦地集中目光,看着酒瓶。“啊,
我从来未沾过这种东西..”他低头摆弄一个酒瓶,脸孔掠过她的脸,闻到
了她的酒气,了解到她温和的脾气中马马虎虎的一面。
“唉,好吧,”她继续说道,“陪你喝一点点也好。你很像你爸爸,你知
道吗?”
“是嘛?”他从酒铺出来,手臂夹着那瓶酒,关了门,上了锁。楼梯灯
光黯淡。
“好多次,在酷寒的夜晚他请我喝一口,当然是你妈妈看不到的时候。”
她加了一小句,充满胜利感。她倚着栏杆像是要看看楼梯是否撑得住她的体
重。
“我们上去吧,”他讨好地说,心知一定没有问题,到目前为止,样样都
轻而易举。
太容易了,他感到难以置信。她应该说,“你怎么这个时候还不上床睡
觉?”“你这种年龄,就喝酒,那下一步会干什么!”
她顺从地走在他前面,身体一步步往上撑。
她走进她的小房间,微微露出笑容,邀他人房。房间里挤满了家具,
但都和她的衣服一样,散放着柔和的光泽。她进入另一间房间换衣服。他坐
在一张牡蛎色的绸缎沙发上,眼睛巡视房间里浅蓝色的棉织窗帘;一个放满
了瓷娃娃的柜橱;乳白的粗毛地毯;粉红色的坐垫;浅红的墙壁。墙角的桌
上放了些照片。她的照片,应该是。按时间,从他认得的,到完全认不得的。
最早的一张是个年轻的女孩子,一头披肩的黄褐卷发,头上一顶高顶帽,上
身一件金光闪闪的紧身衣,粉红色的,下身一条粉红缎裤,脚穿长统黑色花
边袜子,手戴白色手套,手上一支手杖淘气地指着观众——指着他,弗烈德。
像支他妈的手枪,他心想。他觉得自己脸上显露可耻的冷笑。他听到身后关
门的声音,但没回头,心想看到的不知道会个是什么模样。他这才想起,他
从没见过她不戴帽,不被面纱,不穿皮裘的样子。她在他身后慢慢走动,说
道,“对,那是我当欢乐女郎时候的装束,衣服很漂亮,对不对?”
“欢乐女郎?”他问,听不懂。“啊,那可是你出生前的事,对不对?”
这第二个“对不对”问得如此怪异,他顺势回过头,一看。她弯着腰
从柜里拿东西,背对着他。那个背掩盖在厚厚、软软、一圈圈桃红色的漩涡
和波浪之中。她站起了身,面对着他,展开了(完全不知可怕的实情)和他
姊姊一样的晨衣。她拿着杯子和一壶水放到房中间的小桌上,桌下一块鲜红
的厚毯。她说,“我换上舒适的衣着,希望你不介意,我们是熟人。”她坐在
他对面,把杯子朝他前面推,提醒他酒瓶还抓在他手中。他倒出黄色芬芳的
烈酒,眼睛望着她,等她示意何时停手,但她毫无表示,他于是倒了半满。
“加一点,啊..”他加了一点。她举起杯子拿在手里,样子呈露微微的疲
态,和她脸上的表情一样。这张脸,他平生第一次见到了真面目,只见一张
干巴巴的老人脸孔,两只黑色小眼深陷,一张撅突的小嘴,嘴角皱纹满布。
这张衰老的脸孔,其实蛮慈祥的一张脸,他的目光避免正视。这脸孔就像个
面具,穿了一件桃红的晨衣,套在一个年轻苗条的身体上。而苗条身体上那
美丽的秀发,淡淡的染成十分高明的金丝颜色,一波一波柔软地垂在古典的
颈项上。
“我姊姊也有一件那样的晨衣。”
“很漂亮,是不是?在街底那家理查百货店有得卖,她大概也是在那儿
买的,是不?”
“不知道。”
“东西不试不知其美味,对不?”
听到了这个,他想起了他父母亲晚餐时刻那种愚蠢的交谈模式,他们
所表现的简直就是睡前的螫伏状态。他觉得自己脸上那股荒谬的笑容消失
了;这时心中充满的不是羞辱,而是怒火。
“给我一支烟,好吗?”她说,“我太累了,站不起来。”
“我不抽烟。”
“那麻烦你把我的手提包递给我。”
他把她放在照片旁边的一个鳄鱼大皮包递给她。“我的东西品质还不
错,对吧?”她迎合他无言的眼色说道。“你看,我总是说我的东西质地必
定都是好的,且不说别的..便宜的,不好的,我是绝对不要,我的东西都
是好的..这是巴比·贝奇比教我的。他常对我说,便宜的,不好的东西不
要买。他从前老带我上他的游艇到戈纳,到尼斯去。你晓得,我们交往了三
年。他教我买漂亮的东西。”
“巴比·贝奇比?”
“他该也是你出生之前的事艹果。不过有一阵子,有一整年的时间,每
一个星期,每张报纸都刊登他的消息。他很会花钱,你晓得,很大方。”
“真的?”
“在这一方面我一直都很幸运。我的朋友都很大方。就说史宾斯先生吧。
他从不让我缺什么。昨天他才对我说,‘你的窗帘有点退色了,我给你买新
的’,相信我吧。他一定会照做。他人如其言。”
他看得出来,那杯威士忌,加上她早先喝的,不管是什么,就快要叫
她不省人事了。
她坐在那儿,画了眼线的眼睛,一开一合地朝她眨眼,手上的香烟,
夹在拇指和食指之间,离嘴六寸,烟灰掉在桃红晨衣上。她咕噜一声吞饮了
一大口,酒杯差点放了个空,弗烈德伸手及时接住。
“史宾斯先生是个好人,你晓得的,”她眼睛茫茫然望着眼前一尺的空中,
说道。
“是吗?”
“你知道我们现在只是一对老朋友,我们都开始有点老了。不过虽然我
并不感兴趣,没兴趣,偶尔还是让他摸摸玩玩,好叫他高兴。”
她想把香烟塞人唇中,塞不准,烟屁股戳到脸颊上。她身子向前倾,
捻熄了香烟,然后坐正,端端庄庄的。她瞪着弗烈德,眯起眼想看个清楚,
但看不清,只好朝他礼貌地微微一笑。
这一笑哆哆嗦嗦,显出了一条条皱纹。她撅起嘴说道,“就说史宾斯先
生吧,他现在很会花钱,我没说他从前不会,但但但..”
她伸手摸索香烟,他赶快抽了支递给她,替她点燃。“但。对。啊,他
或许以为我不行了,可是我不是。你可别这么想。我们之间可足有三十年,
你懂吗?”
“三十年,”弗烈德礼貌的说,他现在的笑容显露的是冷酷,还有明显的
厌恶。
“你认为怎么样?他老说我们同年,可他现在不行了,但,唔,啊,你
如果不信,看。”她举起指甲涂得鲜红的左手,颤巍巍的,指着桌上的照片。
“对,就是那一张。
你看,那是去年才拍的。”弗烈德倾身拿起照片。虽然她本人就坐在他
面前,但照片上的人像似乎仍足以证明她优于史宾斯先生这一事实。她穿着
一条拖地长裙,腰带紧系,上身一件条纹紧身衣,双臂裸露,衰老的垂在两
侧,年华已逝的脸孔和脖子村在一头润泽的秀发下,显得恬不知羞。
“有道理,对不?”她说,“如何,你认为如何?”
“史宾斯先生什么时候来?”他问她。
“他今天晚上不来,他要上班。我真佩服他,真的。打那个工,有时候
搞到早上三四点钟,可不是好玩的。那些地方的夜游神,都是靠史宾斯先生
给对付的。那些人啊,要不就按他们的意思搞妥了;闹事的话,就给撵出去。
他人也不高大,年纪又不轻。不知道他使的什么办法。不过他有机智。机智,
对。我常对他说,你有机智,人啊,有机智,到哪里都吃得开。”她杯子里
没酒了,她瞪着看。
听到了史宾斯今天晚上不来,他并不意外。他早就知道了。刚才听到
她说,“那种东西,我没沾过。”他心中就秘密地产生了一股残暴的自信。
他站起身来,走到她身后,站了一会儿,坚定自己,因为他脸上又出
现了窘困羞愧的笑容,怕要软化了他的意图。之后,他双手紧抓着她的腋窝,
把她提起来,不让她倒下。
她起初挣扎着不肯站起来,但后来还是顺从了。“要说拜拜了?”她问。
他身体顶着她,把她往卧室推。她突然思想清楚,说道,“可是,弗烈德。
你是弗烈德。弗烈德,你是弗烈德..”她扭开了他,倒退两步,跌靠在房
门上。桃红晨衣下双腿叉开,撑住了哆嗦的身体,摇摇晃晃。她抓住弗烈德,
紧紧地抓着,说道,“可是你是弗烈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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