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丽丝·莱辛小说集

第53章


例如,“我是艺术家,因此是男女同体。”或是,“我在身体里创造了个
男人,和我的女人对配。”又或是,“我已把我灵魂里的男性分子物化了,我
从这个泉源创造艺术。”啊,我并不笨,也不是无知。我知道我们这个时代
的各种语言,不会不知道怎样使用,但要是我昨天晚上说了上述任何一句,
结果如何,想象得到吗?我说出来的不是由衷之言,你们个个都会觉得不自
在,不高兴,事后会说,“女演员不该说聪明话。”(不是说你,是说其他那
些人)。或许他们不是真的认为女演员该愚昧无知,但他们常前后矛盾,前
言不对后语,就表示了他们有此看法。当我说“我不需要丈夫,我有的是丈
夫”时、他们默不作聱,那是对的。那句话就是我该说的,不止是“做作”、
“放肆”而已,那是项宣言,他们不得不接受。
你有没有想过人家为什么老用“做作”来形容女演员?(你当然想过,
你对我又不陌生。但和你这样谈话,很有意思。)前几天下午,我去看爱玛·潘
特的新戏,看完后我去后台恭贺她(她一定听到了我在场的消息,不去看她,
她会伤心。我就不一样,我不喜欢人家出于不得已才来看我。)我们坐在她
的化妆室里,我看着她卸妆。我们年龄相若,都是演戏演了几十..我觉得
她的脸就是我的脸,我们的脸都一样,其实每个真正会演戏的演员脸孔都相
同。不是,我不是说我的脸或她的脸是“戴了面罩”,而是由于我们的脸孔
随时准备装扮成别人的脸孔,变成别人,以致把自己的本质磨损得太厉害,
几乎就像挂在化妆室的道具,随时可取下来使用。我们的脸,表情经过了清
洗,显得平实、空洞,像张松木桌子,还是块木头地板。我们的脸,既谦虚
又谦卑,随着时间的流逝,流失了她的,流失了我们的“性格”,流失了我
们的“个性”。
我看着她的脸(人家说我们是死敌,人家说我们都是“伟大”的女演
员),我突然有股冲动要向她的脸孔致敬,因为我知道在那张干净平淡的表
情背后,她付出了多少,而我又付出了多少。我已扮演了上千的漂亮女人,
我的五官在粉墙之下随时要保持适度,保持适宜,以便他人使用。
参加宴会,一身盛装,恢复“个人”身份时,我总是依照自己的和他
人的记忆,保存一向为人所知的“美丽”,掩藏容貌上那份平淡无特色、隐
姓埋名的基本特质。当然,这份美丽现已几乎荡然无存,那轮廓分明,甜美,
辛辣,颠倒众生的脸孔已差不多不复存在(男人并不知道那美丽的脸孔并不
是真正的我,那只是为了工作,在本质干净的脸上添加上去以便工作上慢慢
使用的而已)。昨天晚上坐在你和你太太对面时,我十分在意自己的外观。
她是如此的美丽,如此的富于人性。她的漂亮不戴面具,表达了她情感上的
每一个微末细节。而你,不做作,不装模作样。可是我自己,我看得出我那
十分白皙的肌肤正从“美丽”中逐渐消失;我看得出自己的笑容如何,虽然
即使是现在,偶尔仍然“甜美得慑人心神”;我看得出自己的眼睛如何,虽
然即使是现在,仍然“水汪汪,深沉沉”..但我也知道,在座的每一个人,
即使不自觉,也都留意到我那张随时可以使用的工作日脸孔,表情冷漠、朴
实,而由于那张工作脸孔和我这著名女星的“个性”之间有出人,使得我所
说的,所做的都显得做作,使得我免不了会说,“我不需要丈夫,我有的是
丈夫。”然而,其实啊,即使我整晚什么都不说,一字都不说,结果依旧一
样:“她多做作,当然了,她是演戏的嘛。”
然而我所说的、一点也不假:我不再有爱人,只有丈夫,这话不假,
自从..
这也是为什么我要写这封信给你,这算是一封对你表达敬意的信,答
谢你在我生命中所给予我的。不过我写这封信,也可能仅仅因为我今晚忍受
不了我这个角色(生命中的角色)的寂寞而已。
在我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每一个我认识的男人,甚至仅仅听到过的
男人,又或在报纸上看到照片的男人,我都把他当成情人。我把他当情人,
因为那是我的权力。他可能听都没听过我这个人,他也可能认为我丑死了(女
孩子时代的我并不十分媚人——我的外表是属于五官显目,皮肤白皙,头发
鲜红,稚气未脱的类型,但在女孩子时候,我皮肤奶白,头发猩红,五官彼
此不成比例。我只是化了妆上了舞台才漂亮)..他可能觉得我无法叫人接
受,但我还是要他。对,那时候,我有许多幻想中的情人,真实的则一个都
没有。有血有肉的男人没有一个比得上我想象中的男人,没有哪一个唇,哪
一只手能像我所幻想中的那样感动我,像上帝那样。这在我嫁了第一个丈夫,
之后嫁了第二个时情形仍然一样。他们两人我都不爱,而多年来我也不知道
“爱”的意义何在,直到,正确的说,我32 岁那一年,那年我生了一场大
病。没人知道我为什么生病,或是怎么病的,我自己知道,因为有一个重要
的角色我很想演,却落了空,因此失望得病了一场。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没获得那角色,完全正确。我年纪大大——假如
我演了那个角色——天真可爱的女孩子(那时我自认是个可爱的小女孩,上
天恕罪),我就得连续演个三四年,因为那出戏不断地上演,而我也会沾沾
自喜不肯放手。结果会怎么样?我快近四十,老得再也不能扮演可爱的女孩
子,于是就会像许多女星那样,扮演可爱的女孩子并没有烧尽她们的年华,
反而用痛苦来烧炙伤口止血。于是角色越演越小,之后,变成个“性格”演
员,之后..
但我却病重卧床,不想复元。我以为自己是因泄气而生病,事实上是
多年的重压,我不知道如何排除,包括如何看待自己。然后我爱上了我的医
生,现在看来是无可避兔。
当时自己却认为是奇迹,因为那是我第一次爱上了人。而我用“爱”
字,仿佛我没有嫁过两次,没有过十几二十个梦中情人似的。原因是我无法
操纵他,平生第一次我身边的男人保存了自己的本色。我不能按照自己的意
思牵动他。他的唇,他的手,感觉如何,我都不知道。对,我得等待他来决
定,来行动。而当他确实成为我情人时,我像个小女孩,不知所措,只能等
待他先行动,才跳跃迎合。
他爱我,那是当然,但不像我爱他那样的深,且在适当的时机离开了
我。我恨不得一死了之,但也就在那时我了解了自己的情形,而且心怀感激。
我发现我平生第一次真正扮演了女人,有别于那个要命的人物——“可爱的
女孩子”——也有别于“女主角”。
我自己以及其他的人都注意到我进入了一个新纪元,我获得了重生。
但只有我自己知道那是和那个男人相爱的结果,我那第一任丈夫(我是这么
称呼他)别人都把他当做我的医生,认为我和他不过是闹了段可笑的风流韵
事罢了。
他是我的第一任丈夫。他改变了我,改变了我的一生。他之后,在寂
寞不快的狂乱中,我以为我可以恢复他娶我之前的状态,和男人上床(真的
上床,不像从前那样靠想象,但却不可能,行不通。我已被一个男人占有了,
那人在我身上创造了他自己,留下了自己,我再也不能利用男人,占有男人,
左右他,使唤他去做我想做的。
有好一阵子我人似死了一样,空虚,了无生气(我人是那样,事业则
处于高峰)。
我没有情人,不论是真实的还是幻想的,就像个尼姑,或像个处女似
的。
说来奇怪,三十五岁了,但我才第一次感到贞操、贞节、守身这些事,
我完完全全独身一人;那些要我、追我的男人像是隔了一道玻璃墙对我微笑,
对我伸手,绝对无法冒犯我。这种感受是小女孩的感受吗?对,应该是——
也就是说,我35 岁才第一次有了小女孩的感受,这该是普通“正常”女孩
子的感受吧?她们身上带着一圈的贞操,要由那个人,由那男主角来穿破?
但我的情形不是这样,我向来就不是贞节的女孩子,直到我明白了那个道理,
明白自己应保持静默不动,等待男人来启动才有反应。
就这样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我开始觉得自己快要变成老女人了。我没
有爱,没有爱就不能做真正的艺术家。那个爱我的男人所给予我的触感逐渐
退失,直到完全退失。我的演出欠缺了些什么,开始变得机械化。
我于是自暴自弃,无法再挑选男人,男人也不挑选我。我对自己说,“那
好,什么都不必做了。”最重要的是我了解自己与生命的关系,我了解自己
的身份,自己必然的身份,我明白这个道理,命运改变不了:我必须让自己
朝又枯燥又冷漠的智慧一端发展——对,我很快就会成为一个又正直又聪慧
的红发女士(当然,十分做作!)一双绿眼闪耀着理智的火花,幽默,含蓄。
其他的,全都了结了。我该接受这一事实,了无牵挂,把分配给我的戏演得
尽善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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