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说水浒

第27章


 
  武松和张青、孙二娘夫妇以及施恩这样的黑道人物、地方恶霸相结交,在水浒世界里是并不被看作违背英雄信条的,因为后者虽然祸害众生,但他们都好赖会几手拳脚,又对武松十分相敬,大家都属于好汉这一级别,于是自然就“四海之内皆兄弟”了。这就是武松的义,这就是水浒世界的义,这也就是中国旧时社会的义,对此种义究竟该如何看待,这就留给列位看官去评说。 
  现在再要说的是武松的快意恩仇。 
  什么叫快意恩仇,就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这被视为行事的绝对信条,而无需经过理性、良知的拷问。 
  武松是从斗杀西门庆开始他的复仇与报恩行动的:为给无辜被害死的兄长伸冤,武松痛下辣手诛杀潘金莲、西门庆,这是报仇;然后,在他被押往东平府申请发落的上路前,取了十二三两银子送给郓哥的老爹,因为此前他叫乔郓哥帮同打官司时,曾许下给郓哥十几两银子做本钱,这是报恩--列位看官须知武松此时并不宽裕,在他投案前,曾委托四邻变卖家中一应物件(当是指武大郎那点不多的家产,估计也卖不了几个钱)作随衙用度之资,现在要上府城听候最终发落,更是处处需要用钱,在这种自顾不暇的情况下,武二郎还能不忘对一个小孩子的许诺,这是他做为一个顶天立地的好汉的难能之处(这种事列位看官是万万不要指望李忠、周通辈能做到的)。 
  此后武松的人生之旅,就更成了报恩与复仇的双重变奏:发配到孟州城安平寨,吃了施恩几顿酒肉,就去替他平了蒋门神;张都监赞他两声“大丈夫”“男子汉”“英雄无敌”,要收他做亲随体己人,就跪下称谢道:“小人是个牢城营囚徒,若蒙恩相抬举,小人当以随鞭执镫,伏侍恩相。”武松是真心感激张都监的“抬举”的,张都监设下圈套,使人诈喊“有贼”时,武松立即做出反应:“都监相公如此爱我,他后堂内里有贼,我如何不去救护?!”是何等的忠心耿耿!简直要让人替张都监的因愚蠢而失一人才而惋惜了。 
  但是勇烈的武松一但复仇,那也是彻底血腥:大闹飞云浦,一举诛杀两个公人、两个杀手,而后折返鸳鸯楼,杀马夫、杀丫鬟、杀张都监、杀张团练、杀蒋门神、杀亲随、杀张都监夫人、杀张都监儿女、杀张都监养媳……,月光里,烛影中,刀光霍霍,腰刀砍缺了口,再换朴刀,杀,杀,杀,走出中堂,拴了前门,折返回来,再寻着了--不是撞着了--两三个妇女,都搠死在房中。 
  就这样,武松郁积的愤怒终被漫天血雨所冲刷,而在这怒焰冲天的杀戮的背后,正是血祭的快意--恩情应铭心,仇恨也同样要入骨,在复仇的血腥杀戮中,获得了生命尊严强烈的自我认定的快感,便如武松连杀十五人后所说:“我方才心满意足”,这正是“快意”二字的最好注脚。 
  于是有十几人--多是女人、儿童--成了英雄义侠武松刀下的冤魂。容与堂本在“又入来,寻着两三个妇女,也都搠死了在房里”句旁,批了个字:“恶!”又批曰:“只合杀三个正身,其余都是多杀的。”夏志清先生在《中国古典小说导论》里干脆将此时乱砍乱杀的武松称为被恶魔驱使的代表。 
  也许这种评价会让列位看官中喜爱尊崇武松的某些朋友难堪,但遗憾的是这是事实。水浒世界里奉行快意恩仇的也不是武松一人,实际上整个梁山大寨就是如此,试看一部《水浒》中,举凡梁山好汉的对头,如清风寨、扈家庄、祝家庄、高唐州、青州、华州、大名府、曾头市、东平府,一但破了庄园和城镇,对庄主、太守及他们的将佐,哪一次不是“老少悉数不留”、满门尽灭!(前后只逃脱了扈成、梁中书、梁夫人,还有一个被双枪将董平强霸去的东平府太守程万里的女儿。)宋江攻破祝家庄后,还一度与吴用商议要尽屠祝家庄,总算石秀因曾得钟离老人之助而求情,全庄才免了灭顶之灾。 
  但是梁山好汉的故事,包括他们这些大肆屠灭的壮举,却一直被传诵着,如清人金圣叹在批点血溅鸳鸯楼这段时,在旁一再批上“杀第一个”“杀第二个”“杀第三个”“杀第七个”“杀第八个”“杀第十一、十二个”“杀十三个,十四个,十五个”,通过这些批语,似乎可以看到他好象一直在得意洋洋地替武松扳着手指头数着,直到最后,在“武松道:‘我方才心满意足,走了罢休’”句中“我方心满意足”旁,又批上:“六字绝妙好辞!” 
  真是恶极!! 
  但这就是中国的国民性的一个不可忽视的侧面。无论是“完美”的武松的快意恩仇,还是金圣叹的大唱赞歌,以及血溅鸳鸯楼故事的被久远传诵等背后,都有值得现代中国人深长思之的地方。它实在应被现代每一个中国人深刻地反剩[参看“匪魂话题(上)”之“快意恩仇”]        
吴用的地位与品位    
  吴(无?)用,其实是水泊梁山最有用的人。 
  中国有句老话,叫“秀才造反,三年不成”,这话的意思其实是说秀才领头造反三年不成,并不是说秀才在造反队伍中毫无用处。 
  为什么很少见秀才领头造反?萨孟武先生在《水浒与中国社会》中开篇便说道:“在中国历史上,有争夺帝位的野心者不外两种人,一是豪族,如杨坚、李世民等是。二是流氓,如刘邦、朱元璋等是。此盖豪族有所凭借,便于取得权力,流氓无所顾忌,勇于冒险。” 
  这话说得是。豪族造反这且不说,单说这流氓一类草莽人物的造反,除了刘邦、朱元璋外,其实还大有人在,例如五代十国时期,南北十几个开国君主连带他们的从龙将佐,有过偷鸡摸狗放火打劫贩私盐前科的可说是比比皆是,那时真称得上是流氓的黄金时代。那么为什么中国历史上有这为数不少的流氓成了气候,而同样没有背景的文人却不行?其实道理很简单,那些有担当的流氓不象文人,满脑子忠孝节义,性格保守,行事又寒酸可厌,他们豪爽豁达,敢于铤而走险,所以天下大乱时往往能应运而起。 
  这个历史的奥秘早在《史记·高祖本纪》中便已揭示出:在陈胜、吴广起兵天下汹汹之际,沛县子弟也怂恿县令“反正”,并与因私放刑徒、斩白蛇而拉了一支绺子在外流窜的刘邦取得了联络。可这沛县令一度答应后又旋即反悔,关闭城门,搜拿图谋造反分子。这时刘邦闻讯带人来到城下,威胁城中说如果城里人不杀了县令起兵,等他刘邦攻进城去那可就要挨家灭门。于是沛县父老率子弟杀了县令,造反遂成定局。但是谁来挑头呢?有人把目光投向了萧何、曹参--他们后来成了中国历史上第一流的宰相,也应该是万中无一的杰出人材吧,可是他们却无法担当起这历史的使命,“萧、曹等皆文吏,自爱,恐事不就,后秦族其家,尽让刘季(即刘邦)。”他们是文吏,害怕事情不成,秦廷灭他们的族,于是,这支逐鹿天下的队伍的大旗上就飘扬起了大大的“刘”字,而不是“萧”或“曹”,历史重任便落在了刘邦这个充满传奇色彩的流氓身上。 
  这就是历史的宿命。文人也不是没有梦想,但他们的梦想是最上者为帝王师,退而求其次为帝王友,再退而求其次为帝王臣,他们称不了王,只能为佐贰,但他们也很重要,他们无胆也无力去独力破坏,但出谋划策及建设新秩序却也离不开他们,所以历代聪明的流氓也懂得礼贤下士那一套,需要文人在他们的世界里扮演重要角色。 
  水泊梁山这个鱼龙混杂的反政府武装,同样也离不开吴用。吴用坐不了梁山第一把交椅,他个人的威望不及原东溪村的准黑社会头子托塔天王晁盖,更不及名动江湖的孝义黑三郎及时雨宋江,靠他个人的号召力是不足以缔造梁山泊的,但是可有一样,梁山大寨可以没有白胜,没有王矮虎,甚至鲁智深、武松或关胜、秦明、呼延灼中少一个也无妨,但是不能没有吴用。 
  吴用在水浒世界里是智慧的化身,地位近于诸葛亮,重要性近于诸葛亮,在一般民众的心中,他其实就是水浒版的诸葛亮吧? 
  但现在要问的是,在中国民众的精神世界里,《水浒》中的吴用能否比得上《三国》中的诸葛亮? 
  恐怕不能。也许还可以说,是远远比不上。 
  原因何在? 
  首先应说吴用的智慧,感觉上不及诸葛亮。这句话的意思并不是说吴用跟诸葛亮较量过,输给了诸葛亮,而是说《水浒传》对谋略的描写相对来说是简单化的。《三国演义》展现出的是一个猛将如云、谋臣如雨的喧嚣壮伟的历史大动荡时代,这个时代称得上英杰辈出,《三国》告诉我们在这个时代,除了诸葛亮用兵如神以外,还有很多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智谋之士,如郭嘉,如周瑜,如庞统,如司马懿,等等,等等,诸葛亮的才华和智慧就是在和杰出对手的碰撞中闪出耀眼的光华的,如比较经典的诸葛亮智算华容一段,诸葛亮和戎马倥偬老于用兵的曹操推算对方的军事谋略,双方对对方的用兵方略和决策心理展开一层层军事反推,最后诸葛亮在这场智慧的较量中技胜一筹,使对手落入彀中,这样充满了深刻的辨证法和对策论思想的笔墨,无疑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给人以智慧的启迪。但是这样精彩的谋略描写《水浒》中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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