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瑶作品集之紫贝壳

第40章


可是,有一天,当梦轩在馨园的时候,伯南打电话来了。是珮青接的,对方
刚“喂”了一声,珮青就猝然的挂断了,她挂得那样急,立刻引起了梦轩的注意,盯著她,
他追问:“谁的电话?”“不,不知道,”珮青急急的掩饰:“是别人拨错了号码。”
    “是吗?”梦轩继续盯著她:“你问都没问,怎么知道是拨错了号码?”“反正,是不
相干的人,不认得的人。”珮青回避的说。“我看正相反呢!”梦轩警觉的:“大慨是个很
熟的人吧,告诉我,是谁?”“你怎么那么多疑!”珮青不安的说:“真的是不相干的!”
    梦轩把她拉到身边来,深深的注视著她。
    “对我说实话,珮青,到底是谁?”
    珮青默然不语。“我们之间不该有秘密吧?珮青?你在隐瞒我,为什么?我要知道这是
谁,说吧。”
    珮青深吸了口气,低低的说:
    “是伯南。”“伯南?”梦轩的眉毛在眉心打了一个结。“他打电话来做什么?”珮青
望著脚下的地毯,不说话。
    “告诉我,珮青!”梦轩捉住她的手臂,凝视著她:“对我说话,他为什么打电话
来?”摇撼著她,他愤怒而焦灼:“他是什么意思?告诉我!”“你想呢,梦轩。”珮青柔
弱的说:“不过是讽刺谩骂和侮辱我而已。”“原来他常常打电话来,是不是?”梦轩的眼
睛里冒著火,语气里带著浓重的火药味。“我不在的时候,他是不是经常打电话来?是不
是?”“梦轩,算了吧!”珮青哀婉的说:“他只是想让我难过,我不理他就算了,别为这
事烦心吧!”
    “他打过多少次电话来?”梦轩追问。
    珮青咬了咬嘴唇,没说话。梦轩已经领悟到次数的频繁了。望著珮青,她那份哀愁和柔
弱绞痛了他的心脏,跳起身来,他往屋外就走,珮青一把抓住了他,问:
    “你到那里去?”“去找那个混帐范伯南!”
    “不要,梦轩!”珮青拦住了他,把手放在他的胸前,恳求的说:“何苦呢?你去找他
只是自取其辱而已,他不会因为你去了就不再扰我,恐怕还会对我更不利。何况,我们的立
足地并不很稳,他可以说出非常难听的话来,而你……”她咽住了,对他凝眸注视,眼光凄
恻温柔。半天,才叹口气说:“唉!总之一句话,我们相遇,何其太迟!”
    一句话道破了问题的症结,梦轩知道她说的是实情,他去找伯南一点好处也没有!但
是,珮青投到了他怀抱里,还要继续受伯南的气吗?夏梦轩,夏梦轩,你还算个男人吗?他
痛苦的把头转开,低沉的说:
    “珮青,我要娶你,我们要结婚。”
    “别说傻话,梦轩。”珮青沮丧的低下头去。
    “我不是说傻话!”梦轩愤然的掉转头来,满脸被压抑的怒气:“我说我要娶你,我要
你有合法的身分和地位!我不是说傻话,我是说……”“是的,梦轩,我知道,但是……”
珮青抬起头来,睫毛掩护下的那对眸子清澈照人。“但是,这里面有多少个但是呀!”
“哦,珮青!”梦轩颓然的把头仆在她的肩上,痛苦的左右转动著,嘴里低低的、窒息的
喊:“我怎么办?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我能怎么办?”“你——该怎么办?”珮青幽幽的
重复著他的句子。“你该爱那些爱你的人,保护那些需要你的人。不止我一个,还有你的妻
子和儿女。”“我给了你保护吗?我在让你受欺侮。”
    “你给了我太多的东西,不止保护。至于欺侮,如果我不当作那是欺侮,又有什么关
系?我根本就一笑置之,不放在心里的。”“你是吗?”他望著她的眼睛。
    “我——”她沉吟了一下,然后毅然的把长发掠向脑后,大声说:“我们不谈这件事
了,行不行?为了他那样一个电话,我们就这样不开心,那才是傻瓜呢!来吧!梦轩,我想
出去走走,我们到碧潭去划划船,好不好?”
    他们去了碧潭,但是,这个问题并没有解决,阴影留在两个人的心里。问题?他们的问
题又何止这一件?三天后的一个晚上,珮青无意间在梦轩的西装口袋里发现了一件东西,一
件她生平没有看过的东西——一张控告珮青妨害家庭的状子!她正站在卧室的壁橱前面,预
备把梦轩丢在床上的西装上衣挂进橱里,这张状子使她震动得那么厉害,以致西服从她手上
滑落到地下。她两腿立即软了,再也站不住,顺势就在床沿上坐了下来。捧著那两张薄薄的
纸,她一连看了四五次,才弄清楚那上面的意思。美婵控告她!妨害家庭?她浑身颤栗,四
肢冰冷。自从和梦轩同居以来,她从没有想到过自己是触犯法律的,那么,连法律对她也是
不容的了?她是一个罪犯,对的,她再也无从回避这个宣判了:她是一个罪犯!用手蒙住
脸,她呆呆的坐在那儿。脑子里车轮似的转著许多幻象;法院、法官、陪审员、观众、美
婵、律师……许许多多的人,众手所指,异口同声,目标都对著她,许珮青!你妨害了别人
的家庭!你抢夺了别人的丈夫!你是个罪犯!罪犯!!罪犯!!!多少人在她耳边吼著;罪
犯!罪犯!!罪犯!!!她猝然的放下手,从床沿上直跳了起来,不!不!我不是!她要对
谁解释?她四面环顾,房间里空无一人,窗帘静静的垂著。她额上冷汗涔涔,那张状子已经
滑到地毯上。
    好半天,她似乎平静了一些,俯身拾起了那张状子,她再看了一遍。不错,律师出面的
诉状,打字打得非常清楚,美婵要控告她!美婵有权控告,不必到法院去,不必听法官的宣
判,珮青心里明白,她内心已经被锁上了手铐脚镣——她有罪。她对美婵有罪,她对那两个
无辜的孩子有罪,她逃不掉那场审判!不论是在法院中或是冥冥的天庭里,她逃不掉。
    但是,这张状子怎么会在梦轩的口袋里?他说服了她?让她不要告?还是——?珮青想
不透。美婵是怎样一个女人?她居然会去找律师,或者有人帮助她?对了,她的姐夫,陶思
贤。陶思贤?珮青恍恍惚惚的,彷佛有些明白了。梦轩弄到这张状子,一定付出了相当的代
价!这两张纸绝不会平白的落进他的手中。噢,梦轩,梦轩,为什么你不告诉我?
    收起了那两张纸,珮青竭力稳定住自己的情绪,走进了书房里。梦轩正坐在书桌前面,
桌上放著一叠空白的稿纸。但是,他并不在写作,稿纸只是一种掩饰,他在沉思,沉思某个
十分使他困扰的问题。桌上的烟灰缸里,已经聚集了无数的烟蒂,他手指间的香烟仍然燃
著,一缕烟雾缭绕在空中。看到了珮青,他把自己的思想拉回到眼前,勉强的振作了一下,
说:“又在忙著做点心?”“不。”珮青轻声说,在桌子旁边坐了下来,用手托著腮,愣愣
的看著梦轩。“怎么了?”梦轩尽力想提起自己的兴致来,微笑的说:“你的脸色不好,又
不舒服了吗?”
    “不,”珮青仍然轻轻的说,一瞬也不瞬的看著梦轩,半晌,才说:“你在做什么?”
    “我?在——构思一篇小说。”
    “是吗?”珮青的脸上没有笑容,眉目间有种凝肃和端庄。“你没有,你在想心事,有
什么事让你烦恼吗?你说过,我们之间不该有秘密的!”“秘密?”梦轩不安的抽了一口
烟,从烟雾后面看著她,那烟雾遮不住他眉端的重重忧虑。“我没有任何秘密,我只是——
在想一件事。”“什么事?”“是……”梦轩犹豫的看了看珮青,喷出一口浓浓的烟雾,终
于,下决心似的说:“是这样,珮青,我想结束我那个贸易公司,我对经商本来就没有兴
趣,如果结束了公司,我就可以专心从事写作。我们离开台北,到台中或者台南去生活,也
免得受伯南那些人的骚扰。”
    “哦!”珮青“淡淡”的应了一句,却“深深”的注视著他。“这和你的人生哲学不同
嘛,想逃避?”“逃避?”梦轩猛抽著烟,心中的痛苦说不出口。公司不是他一个人的,虽
然他拥有绝大多数的股份,但是张经理等人也有股份。他一而再,再而三的付款给陶思贤,
使公司的流动资金周转不灵,张经理已经提出抗议。而陶思贤的建筑公司成立了,他不会对
梦轩放手,他的敲诈一次比一次厉害,美婵又完全站在陶思贤那边。再下去,公司会拖垮。
而且,自从他和珮青同居以后,他拒绝了许多应该赴的应酬,中信局几次招标都失去了,张
经理已明白表示,近几个月的业务一泻千丈。一个事业,建立起来非常困难,失败却可以在
旦夕之间。公司里的职员,对他也议论纷纷,风言风语,说得十分难听。陶思贤、范伯南,
再加上人言可畏!公司的危机和美婵的眼泪,家庭的责任和珮青的爱情……多少的矛盾!多
少的冲突!逃避?是的,他想逃避了。忽然间,他觉得自己已壮志全消。只希望有一块小小
的安乐土,能容纳他和珮青平平静静的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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